文 / 陈红华
母亲晒三样( 干菜、小笋、胡葱 )立夏,家门口。
篱笆旁的带毛枇杷,渐次橙黄;水池边的一树青梅,一眼瞅过去就酸;坡上的几树桃李,成串泛青。晨风中,大片慈竹在后山摇曳,激荡着五月最美的名字——母亲。
茶叶蛋,红枣夹心肉,蚕豆小笋糯米饭,这些立夏特有的美味,笃定是母亲亲手做的,依旧是小时候的味道。“哎呦,快,先吃点。”她忙着端这碗,又去炖锅里盛。媳妇朝我看看,寻思着茶叶蛋。只见母亲指向大锅,“焐好了,脱力草焐的。盖子掀开,自己拿,还有鸭蛋的。”她又添了一句,“鸭蛋敦实,吃吃补的。”
这边一茬山笋剥去了外壳,在清水里浸泡。豌豆两头剪去了尖尖,还有柔嫩的莴苣叶,装盘待炒。一场时蔬与老家的清新味,一场关于母与子的对话,在山间村舍的袅袅炊烟里,如此亲密地弥散了开去。
此刻,任何语言,都无法真切地表达最深的敬意。关于母亲,一个村姑的世界,仍然像一段美丽的传说。你一定听得见灶台边,锅巴“噗嗤噗嗤”的焖响;嗅得到,熟悉的蓬松的盐油味道。你也一定能想象,菜园地、田畈里,母亲下地劳动的身影。
与母亲的对视,是我最初的感恩。母亲的微笑,是一段段故事缠绕的芬芳。发线里的丝白,就似挽着手拉长的岁月,波澜不惊里,满是回味与坚定。
十七岁的雨季,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我跳上了机耕路上扬长而去的拖拉机。母亲一路奔来,她大口地喘着气,跑一阵停一会儿。她叉着腰站在村口溪边的姿势,是我成长的风向标。我离开又回来了,我害怕母亲的眼泪,以及她在暗夜里的无限孤独。逃离是我小时候对付母亲的调皮与任性。而事过境迁的宽容,是我母亲的自我克制、隐忍和淳朴的内心。
我自小是个游子。外出求学,母亲多少会塞一些钱给我。“钞票管好,外面都要用的,节约点。”她又拉拉我的衣袖,说了一句,“你爸不晓得的。”巴不得把所有的都掏给我。我的眼泪总是在我背转身的时候不由自主。我分明知晓,那是母亲起早摸黑、一点点攒下来的辛苦铜板。
辣椒,土豆,豆荚,芋艿,田里种什么,母亲一早就担什么去买。天蒙蒙亮,母亲就出门了,搭把竹椅,靠在父亲的三轮车后把上,清晨的风雾吹得她竖紧了衣领。父亲下了货,去吃碗面。母亲一个人蹲在菜市场的一角,等着新鲜出炉的菜蔬有了买主。她一点也不着急,零卖或是低价批发都行,自家地里的菜就好似待嫁的闺女,舍不得又得舍得。
数完一把散钱,母亲也去吃碗面。她很安静,在喧嚷的菜市场边,显得花草般的兀自静谧。她的脸色也稍稍红润了些,在晨曦中像是一束微弱的光,在我心头里暗藏了许久。
我是母亲光明的核心部分,生命的充满和壮大,源于母亲的气息。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的话语,“充点话费,又没有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有些麻烦人又不好意思的口气。我在几秒之内搞定,暗自偷笑,母子之间,不生分才好。母亲又说,“你不打电话的,空了也给你爸打个,他高兴的。”其实是她更想我,每一次电话里说个没完,生怕我挂了。
村庄里的日子平静而安稳,母亲守着新屋,种着菜,养着鸡,一日三餐为我父亲盛饭,不时地在老姐妹家走动,也愈发念叨她的儿子了。而我也渐渐学会了主动给她打电话,挽着她的手走路,节日里给她送花,有事没事回去陪她咪口小酒。
我真不用多想什么,因为我已有足够的力量,让我在母亲的目光所及之处,没敢走得太远,就像在母亲身边一样。此情已可待,我已是满怀感恩的村庄之子,我的生活就是我最好的作品。而我的母亲,她是一份生动而慈爱的素材,清新地出现在我的作品里,平静而安详。
有时候,我的工作让母亲心生骄傲。偶尔,我的文字也会成为她的逢人夸。高尔基说,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不错,重要的是,我活成了她觉得好的日子。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她的儿子,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又觉得小时候那个喜欢出走的男孩,已经是个男人,这一点,让我心生慰藉。
这一日是母亲节,我和母亲站在家门口的那棵杨梅树前说话。杨梅青青,缀满枝头。我说去去枝,让它长高些。母亲说,团起来,做个造型好看。没想到我的母亲,一个乡村普通的女人,也活出了境界。像一次有趣的学习,我并无尴尬,而且认同母亲的话,和她写在脸上的淡笑和几分满足。
看媳妇在家门口的坡地里寻地莓,母亲从屋后搬了木梯过来,“对面有一大片,用梯子爬上去。”她想了想,又说,“包心菜、蒜苗要不要,我去拔点,你们等下好带回去。”
吃得饱饱,又满载而归,我抚着母亲的肩膀,说着再见,儿子将要辞别他的母亲。天空已明白,后山的慈竹已明白,我的村庄后岩已明白,在每一个周末的时光里,预约着一场母与子的对话,在生命的定数中温暖彼此。
正如罗曼.罗兰所言: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至少,我不会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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