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衣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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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芜城北片三个乡镇，被东西向的北河，分在南北两侧。古老的新安镇，沿河坐落于北河北岸。东湖乡和西湖乡分布在北河南面。北河南岸和这两个乡镇之间，自古以来就是一片水乡泽国。据清代学者所记，运河以西，郡城以北为北湖，绵亘百余里，境内河网交织，湖荡密布。如今这一片区域，已没有了清人笔下的气势，但依然地势低洼，其间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池。这些水池被能干的村民变成了养殖场，或养着鱼虾螃蟹，或种植着莲藕鸡头米……北桥，一座架设在北河上的桥梁，把分割在两岸的三个乡镇连为了一体。

七月的芜城，已入三伏天。日落后一场瓢泼大雨，让炙热的空气降了一点温，此时站在北桥上，阵阵河风拂过，也能感觉到久违的一丝凉意。新宇驻足桥端，双手伏在桥栏上。河面船只穿梭、桥面车来人往。新宇的目光，只注视着一个方向——南圩埂。

突然，他镜片后的两眼亮了，嘴角向两边咧开。回来了！南圩埂树荫下转出的一群身影中，他的亦乐是那么与众不同！怀有五个月的身孕，身形还是那样轻灵苗条！每天顶着盛夏酷暑的阳光，皮肤还是那样白皙透亮！

转到桥上的亦乐，伏下身子用力蹬一下车轮，小巧的自行车载着裙裾飞扬的她像风一样刮到了新宇身边。新宇接过车把，亦乐向后移到后座。新宇骑上车，亦乐双手抱着新宇的腰，把头伏在新宇的后背上。新宇感觉后背热乎乎的，说，你不怕热吗？我不管，我就要靠着你！说话间，亦乐的脸贴得更紧了。

临街家家户户的门口摆着桌子板凳，这样的晚上在门外吹着习习凉风，一家人边吃晚饭边谈论一天的见闻，这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候了。新宇载着亦乐，到了家门口。父亲和母亲已坐在桌边，等着他俩了。

车推进家，新宇从早就准备好的一盆水里拿出毛巾拧干递给亦乐，亦乐接过毛巾擦拭了一下，低声说，快去吃晚饭吧，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夏天的夜来得迟，七点多钟外面还很亮堂。绿豆粥已经盛好，桌子中间两只盘子，一只盛着咸菜毛豆，一只放着咸鸭蛋和烧饼。新宇伸手拿过一只咸鸭蛋举起，对着天光仔细瞧了瞧说，这只肯定是双黄。他把有空隙的一头在桌上敲了敲，把碎壳剥开，拿筷子往里面掏了掏不由得意起来，真的是双黄，亦乐，我没说错吧！

这个戏码新宇每天都要来一次。刚开始，对新宇一眼能辨别出双黄蛋，亦乐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她知道了，得益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新安镇盛产双黄蛋。明白了新宇的夸张，亦乐并不拆穿，依然每天配合地伸出大拇指表示钦佩。

可是今天亦乐却沉默着，任由新宇把咸蛋黄拨到她碗里。新宇问，亦乐，今天怎么了？亦乐抬眼看了看公公婆婆，他们一如既往地低头吃饭，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爸，妈，亦乐一手扶碗，一手用筷子搅着碗里的咸蛋黄，轻声说，我可能要下岗了！

什么？公公婆婆双双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亦乐。

我们东湖乡医院要卖了，有人说医院不需要那么多护士……亦乐不敢抬头，两眼盯着自己的碗说，所以，像我这样工作时间不长的首先要被精简……

精简就精简，新宇道，没什么，亦乐，有我呢！我来养你……

你闭嘴！婆婆沉着脸训斥儿子，我当初怎么说来着……

每个人都要自食其力！公公打断婆婆，也脸色阴沉，你们马上要有孩子了，你有多大本事可以养活三个人？

2

你妈刚才那句“当初怎么说来着”是什么意思？

快要睡着的新宇被亦乐这么一问，猛然惊醒，亦乐果真对这句话上心了。他把毛巾被盖上亦乐的身体，打着哈欠说，我妈说了吗？我没在意……亦乐掀掉毛巾被，说，你没看我出了很多汗嘛！亦乐自从怀孕以来，特别怕热，屋子里打着空调还是嫌热，空调的温度又不敢打得太低。

我爸妈有好几十万的存款！新宇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可不想用你爸妈的钱……亦乐转过身去。

夜深了，新宇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他知道今晚父母亲的态度伤害到了亦乐。当初，他跟亦乐谈恋爱，父母经过打听后坚决不同意。他们说，亦乐虽是医院的护士，但是临时人员，没有保障。你是银行的正式员工，怎能娶一个临时工呢？新宇说，你们没有自知之明吗？亦乐，她是我的解药！

第一次见到亦乐是在两年前，八月末。那个午后，新宇顶着炎炎烈日，专心地骑行在圩埂上。圩埂左侧河水浩荡，右侧荷叶田田。道路坑洼不平，新宇没有闲心欣赏两岸旖旎风光。这是去往东湖乡的捷径，路况不好，天气又热，路上不见人影。

一俩浅蓝色的自行车进入视野。没有车主，车子停靠在一棵槐树下。正觉得奇怪，却发现右边缺口处一个头顶荷叶的白色身影慢慢爬了上来。待到身影来到路面，新宇看清了，白色衣裙，袅袅婷婷，荷叶下一张白皙、甜美的脸庞……

昨日乱昏山，来时衣上云。这是谁？巫山神女？新宇心里想着着宋朝诗人张先的诗句，忘了身处何处，忘了座下的自行车，忘了蹬车轮，就这样随车倒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看着倒在地上的新宇，亦乐咯咯笑个不停，上来将他一把拉起，口中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吓着你啦？

新宇的手被亦乐的手一抓住，柔软、清凉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直达心底，心脏嗖地狂跳起来。就着亦乐的手站起身，目光猛地对上了那双乌黑、湿润、灵动的双眸，新宇只觉得心醉了，神迷了……这是他要的女孩啊！此生如果不是她，他就这样孤独终了吧。

打开床头灯，柔和的灯光下，亦乐一只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腹部上，嘴角泛着笑容，齐肩短发散落枕旁……睡梦中的她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芒。新宇把毛巾被的一角拉到亦乐的胸口上，下了床。他轻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小小的棕色玻璃瓶，拧开盖子，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放入口中，端起茶杯，就着杯中的水吞了下去……

新宇，你在吃药吗？

听见亦乐的声音，新宇慌忙把玻璃瓶放进抽屉，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

亦乐坐了起来，说，你把什么藏起来了，拿出来给我看……

3

凌晨四点半，窗外小鸟叽叽喳喳叫开了，紫色的窗帘透出了些微光。亦乐没看睡得正香的新宇一眼，起身直奔衣柜前，换上昨晚准备好的衣裙，悄悄下楼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一出门，亦乐跨上自行车逃亡一般往北桥方向骑去。天色微明，空气纯净，风儿凉爽，街道空旷无人。过了北桥，转入圩埂，亦乐的眼泪不由涌了出来。

圩埂上这条平坦的大道，两年前还是崎岖不平的。如果没有那样的“崎岖”，那次，新宇就不会摔在地上，他们就不会相识。

二十一岁前，她从未来过新安。新安镇虽说是周边一带赫赫有名的百年古镇，可是东湖乡的人都说，宁可往南去一丈，不要往北去一寸。北片新安镇的小伙子，从来不是东湖乡女孩子的择偶对象。那天，她要去新安镇医院参加护士技能培训，爸妈说，抄近路去新安，于是她就上了这条圩埂。

圩埂上的路并不好骑，但两岸的景色吸引了她的目光。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硕大的荷叶、亭亭玉立的荷花，大片大片，连绵不断，仙境一样。忍不住把自行车停靠在老槐树下，顺坡而下，不顾午后依然灼热的阳光，她走到荷池边，凑到盛开的荷花下，嗅嗅鼻子，浓郁的芬芳扑入鼻端，沁入心田。伸手想要摘几朵荷花，可最终还是把手放到了荷叶下面。用荷叶当遮阳伞岂不妙哉？于是，她摘下一片叶子，顶在头上，顺着斜坡爬了上去。她刚刚站立，骑着自行车的他忽地倒在了地上。

把他拉起的一刹那，他的脸红了。后来他跟她说，那天他以为遇到了巫山神女，又好似荷花仙子。看着她从荷花深处走来，衣服上好像带着浮动的白云，他吟了那句诗——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她以为他是个登徒子，骑上车就走。他跟在后面自报家门，告诉她他在新安镇农行工作，今天是去东湖农行办事。后来不知他如何打听到她上班的地点，一次次在医院门口等她。那时的他，风趣幽默，谈吐不凡。历史天文，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最终，她被他的才情打动，接受了他的求爱。

这样的他怎么会有心理问题？

他说，他本来是不准备结婚的，可自从遇到她，想跟她过一辈子的念头十分强烈。跟她谈恋爱时，他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她实情，可是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正常了。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建议他药量减至一粒，吃到今年年底就可以停药了。

当新宇把那只没有标签的药瓶递给她，并告诉她这是治疗心理问题的药，她的头嗡嗡作响。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种事怎能在婚前隐瞒？先是生气，然后感觉委屈，恨不能立即回到娘家。可是夜深了，她只能等，等到天亮。天亮后她要立即骑车回家，扑到爸妈怀里哭诉一番，问问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下了圩埂，穿过一条水杉大道，再穿过一条林荫小道，不到五点，亦乐到了家门口。家里大门已经打开，母亲应该煮好了早饭，此刻她可能拿着抹布楼上楼下打扫卫生。

跨进门槛，母亲正从楼梯下来，一见亦乐大吃一惊，丫头，这大清早的你怎么回来啦？

亦乐的眼泪唰唰流淌，她哽咽道，妈，我……我……我想吃你做的煎饼……

4

下午六点，亦乐从医院走出，骑上自行车拐上往北的那条大道。天气依然很热，残阳拉长了树阴，骑行在树阴下倒也凉爽。道路两边庄户人家的菜园子里，长满绿色黄瓜，紫色茄子，红色番茄……南瓜藤藤蔓穿过篱笆爬到马路上，肥硕的叶片下躲藏着或长惑圆形态各异的南瓜……村庄和村庄之间，大片的秧田，瘦瘦弱弱的秧苗经过一段时间的滋养已经有些健硕。

亦乐的车在岔路口顿了一下，很快就拐上了往西的岔道。大脑要求她往北，她已结婚，该回婆家。可心却不听使唤，把她带往娘家。母亲见了亦乐自然还是很吃惊，亦乐说，下午接到新宇电话，他要去外地出差几天，这几天她就不回去了。疼爱亦乐的父亲却见出了端倪，问是不是跟新宇闹矛盾了？亦乐解释道，自己近期要下岗了，心里难受。父亲说，那就等生了孩子后再找工作，年纪轻轻还怕找不到工作？

洗完澡，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已体贴地帮她开好了空调，插上了液体蚊香。房间里的布置，还是她婚前的样子：南窗下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北窗下一张一米五的床，床上铺着凉席，放着一床淡蓝色的踏花被。东面靠墙立着衣橱，西面靠墙放着台式电脑。看着电脑，亦乐想到了哥哥。电脑是哥哥大学毕业后买的，如今已在Z城结婚成家的他有了新电脑，就把旧电脑放在了家里。

要不要跟哥哥打电话说一说？

亦乐摇了摇头，甩去头脑中闪现的念头。跟哥哥说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就像今天早晨见到母亲的一刹那，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她是爸妈宠爱的女儿，是哥哥疼爱的妹妹，如果他们知道了新宇有问题，会毫不犹豫找上门去讨要说法，并且让她跟新宇离婚。

她，不忍心！

昨晚，新宇说，他原本成绩优异，考上大学毫无悬念，可是后来出了心理问题，断断续续念完高中，勉强参加了高考毫，无意外名落孙山。万念俱灰的时候，恰逢银行在高考落榜生中招人，在父亲极力劝说之下去参加了招工考试，不曾想竟然考上了。可是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他依然要吃药，他依然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他依然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直到遇到亦乐！

可是，我怎么能跟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共度一生呢？

嘀嘀嘀——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亦乐拿过一看，是新宇发来的短信。

消息1：早上我在附近看你进了医院才回去上班，我跟爸妈说你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去上了早班。

消息2：我在等着你的宣判……

消息3：亦乐，你知道吗？你是我的解药！遇到你之前，我的灵魂仿佛被封存了，你的到来，将我的灵魂解了封。现在的我才是灵魂和肉体合二为一的人！

……

读着新宇发来的一连串短信，泪水又一次流出了眼眶，流到了枕头上，打湿了枕席。亦乐放下手机，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宝宝，我可以离开他吗？

5

都说十里不同风，可芜城北片几个乡镇拜年的习俗却相差无几。大年初一，早早地在桌上摆好花生瓜子、水果点心、香烟茶水，然后打开大门，迎接前来的庄邻晚辈，给家中长辈拜年。初二去给舅舅拜年，初三去老丈人家拜年，直到初五拜年才算结束。

初三上午，天气极为寒冷，野外低洼处结冰还未融化，女儿女婿们，已经出门。他们拎着茶食，带着儿女，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去拜年了。

亦乐载着新宇，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圩埂上。一阵阵的河风，使得圩埂比其他地方更冷。北风刮在身体裸露的部位，如同刀割一般，幸亏戴着头盔和厚厚的手套。坐在亦乐身后，面对路人诧异的目光，新宇很想把自己藏起来，怎奈娇小的亦乐根本遮不住高大的他。出门时，他提出他来开摩托车，亦乐坐在后面。话音刚落，就被爸妈和亦乐异口同声否定了。亦乐对公婆总是把新宇当作还未长大的孩子很有意见，可在这件事上与他们意见出奇地一致。

女儿载着女婿到了门口，没见到孩子的亦乐爸妈着急地问道，孩子呢？怎么就你俩回来了？老两口还是在办满月酒时看过外孙——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已经一个月没看到孩子，就等着今天能抱一抱亲一亲呢！

亦乐说，本来是想把孩子带回了的，可公公婆婆不让，说天气太冷怕孩子受凉。看着爸妈失望的样子，亦乐安慰道，公公说了，要给他们买一辆汽车，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带着孩子了。

那次在娘家呆了几天后，亦乐跟着来接她的新宇回到了自己家。她问新宇，孩子会不会有问题？新宇说，他反复问过医生，医生说他吃的这种药不会对孩子造成影响。孩子一出生，亦乐不顾虚弱的身子紧张地询问孩子四肢健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休息。没过几分钟，她又猛然睁开眼睛问，孩子眼睛和耳朵有没有问题，不明就里的医务人员和亦乐的父母哈哈大笑，觉得亦乐反应太过度了。

新生命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欢乐和希望。总是很严肃的新宇父母，看着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孙子，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睛恨不能分分秒秒盯在孩子身上。晚上，他们把孩子抱到自己房间，说亦乐年轻带孩子他们不放心。夜里不用带孩子，亦乐和新宇乐得清闲。新宇抱着亦乐，喃喃说道，谢谢你，亦乐，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我的父母亲会带着悲痛和遗憾离开人世！

亦乐吃完午饭回家给孩子喂奶，新宇留在了这里。下午，他和亦乐父亲以及从老丈人家回来的亦乐哥嫂打了几圈麻将。亦乐喂奶回来，帮助照看三岁的侄女，母亲开开心心准备晚饭。儿子儿媳带着孙女从Z城回家过年，女儿女婿婚后第一次上门拜年，这个家第一次这么热闹，她怎能不开心？

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哥哥打开一瓶白酒，首先给父亲斟上一杯。酒瓶到了新宇跟前，亦乐拦住哥哥，说新宇不能喝。新宇说，我喝一两杯不要紧。亦乐厉声说，你忘了你喝酒会身上起疹子么？父亲和哥哥都笑了，还真不能小瞧亦乐这丫头，一结婚变了个人似的，把新宇管得死死的。

婆婆曾期期艾艾地对亦乐说，新宇不能喝酒，不能熬夜，每天都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亦乐知道，婆婆这是把照顾新宇的工作转交给她了。

吃好晚饭，在爸妈哥嫂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亦乐打开车灯，带着新宇冒着寒风回家了。推开门，公公婆婆竟然没有睡觉，在客厅里等着他们。

亦乐，我跟街上理发店师傅说好了，过阶段你去理发店学徒。公公说。

6

爸，亦乐能不能不学理发了？

早饭桌上，母亲把剔完刺的鱼肉放进新宇的碗里，新宇看一眼旁边默默喝粥的亦乐，抬头对父亲说。

不学理发做什么？父亲面无表情。

你们看看她的手！新宇放下碗，随手抓住亦乐右手举起，亦乐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被新宇的鲁莽弄疼了。理发店烫发染发都要接触化学药品，尽管戴着手套，难免不会脱落或破损，亦乐是过敏性体质，现在双手肿得发亮。

哎，那么多人理发都没有问题，怎么这么多事……母亲嘟嘟囔囔地低语道，继续为儿子剔着鱼刺。

亦乐呼地起了身，向公婆的房间走去，儿子乐康醒了。

新宇感觉亦乐不高兴了，虽然对父母说接下来的话有点压力，但不能不说。

爸，亦乐想在镇上开家药店，她们卫校的同学好几个开了药店，生意都不错。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父亲把碗重重地磕在桌上。知道开一家店需要准备什么吗？门面，资金……这些，你们有吗？

如果……新宇鼓足勇气继续道，如果你不肯帮我们，我就在我们银行贷款！

你敢！父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碟叮叮当当蹦跳起来。胆子大了是吧，什么事都敢干了，啊？

父亲虽说发了一通火，但看小两口态度坚决，又怕他们不懂事去贷款，于是拿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存款交给儿子。父亲退休前在一家乡镇企业跑销售多年，积攒了一笔不小的钱。

新店开张了，店铺在新安街道中心。

新安虽是百年古镇，规模却不大，商业区集中在一条主要街道上。街道横贯东西，两侧商铺林立。服装店、玩具店、电动车店、小吃店、书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道中心一家店铺，门头漆成草绿色，上书四个醒目白色字体——怀德药房。这就是亦乐的药店了。

药店的名字和儿子的名字都是新宇所起。儿子名字出自屈原《九歌》——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给儿子取名“乐康”，显然寄托着为人父母对儿子最淳朴的愿望。药店的名字出自《论语》——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做生意的人历来留给老百姓的印象都不好——无商不奸，药店虽然做的也是生意，但卖的是药，新宇觉得他家的药店要像君子那样做生意。

店铺位于街道正中心，租金不便宜，结构不错。前面一间纵深八九米的大屋子，可做店面。后面几间小屋子，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中间一个小小庭院。亦乐之所以要租下这家店铺，看中的就是这点。这样一来，亦乐可以借口看药店，晚上和新宇两人就住在店里不用回家了，免得每天看公公婆婆的脸色。当然，独立是需要代价的，亦乐说，前期投入的钱算是跟公公借的，以后是要还给他们的。

店铺离家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可到达。婆婆定时送乐康来店里喂奶，已经退休在家的公公时不时来店里巡视一番。他们俩其实对亦乐都不太放心，来到店里经常提些意见。不是说亦乐药品摆放位置不对，就是说亦乐不会招呼客人。亦乐有苦说不出，客人私下里对亦乐说，你家那两个老人，板着脸跟门神一样往店门口一站，就把本想进店的客人吓得转身去了其他药店。

新宇婉转地对父亲说，老妈负责带乐康，老爸你就负责做好一天三顿饭，只要饭点时送饭过来就好。父亲知道儿子是没有这样的心眼的，肯定是亦乐的主意。他恨恨地回了家，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亦乐能把生意做到什么程度！

7

大冬大似年，家家吃汤圆，老师不放假，学生不给钱……

亦乐伏在柜台上笃笃笃按着计算器，儿子乐康念童谣的稚嫩声音传入耳里。亦乐惊奇不已，儿子，你怎么会妈妈小时候念过的？

乐康扬起了笑脸，今天是冬至，学校里的同学都在说啊。

小机灵鬼。客人把钱递给亦乐时说，你儿子跟你真像，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客人取了药，走向门口，打开封闭的门帘，门外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伴随着寒气，传进屋里的还有婆婆凶神恶煞的声音。

死远点，不要站在门口影响我家的生意！

塑料门帘被掀开，婆婆拎着草焐子进了屋里。

奶奶，你骂谁啊？乐康停下手中的铅笔，稚气地问道。

一个要饭花子，脏兮兮的，真晦气！

见婆婆恨恨的，亦乐出了柜台走出门。昏暗的街上，一个老人背影，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脚上趿拉着一双已经绽裂的棉鞋，抖抖索索离开药店向远处走去。冬至大如年，今晚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老人还得寒风中乞讨！

哎，老人家，进屋里来暖和一下吧——

亦乐知道他在药店门口并不是讨饭，而只是贪恋门帘掀开一刹那传出的那股暖气。不顾婆婆的阻拦，亦乐把乞讨的老人引进药店，打开草焐子，给老人碗里装上热饭热菜。然后把新宇快要淘汰的一双翻毛鞋给他换上，老人在千恩万谢中离开了。

这一切在小乐康的眼中十分新鲜，他早已放下写字本在亦乐身边转来转去。

康康，还不赶快写作业，就知道贪玩！婆婆斥责起乐康。

晚上九点，亦乐让犯困的乐康上床睡觉，新宇的手机响了。是公公来电，让新宇回家一趟。

这是有什么话要说吗？刚才一家人在店里吃团圆饭时为什么不说，这么冷的天让新宇现在回去？亦乐心里腹诽着，给新宇套上厚厚的羽绒服，戴好帽子和手套，把他送出了门。

半个小时候后，药店开始打烊，新宇回来了。新宇说父亲认为药店里人来人往的，乐康做作业会受影响，还是让乐康跟他们住在一起好。

你的看法呢？亦乐问。

乐康在上小学之前一直是公公婆婆带的，可他们对孩子太溺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碎了。一直这样下去，怕是对孩子成长不利。可是放在店里，孩子做作业总也不太定心。这确实是一对矛盾。

我的看法——新宇犹豫道，我觉得……最好还是我们自己带孩子……

新宇话中有话，亦乐能感觉到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新宇说过，因为家庭条件较一般人家好，婆婆在生活上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让他变成一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废物。而在学习上，他们的要求又是非常严苛，新宇的考试成绩若是滑出班级前十名，公公是要拿鞭子抽他的。

那你跟爸妈表明了你的态度吗？

没，没有，新宇道，我说要回来跟你商量。

哎，就知道会这样！亦乐心道，新宇永远也不敢挺直了腰杆跟他强势的父母说不。

8

百年老镇新安，如今变得繁华起来，颇有点小城的味道。北河南面清人笔下的那片水乡泽国，在芜城的城市规划下被打造成了湿地公园。加上百年的历史，新安妥妥地成了旅游小镇。游客来了，带动了小镇的宾馆、餐饮、各式传统手工业的发展。

怀德药房的生意也火爆起来。亦乐干脆把隔壁的一家店也盘了下来，将两家店中间的一堵墙拆了，两间并作一间，药店规模大了不少。店铺规模大了，人手自然不足。亦乐招了一小姑娘做店员，公公婆婆很不满意：为什么要把钱给别人赚？家里两个闲人只要一个来店里帮忙不就行了吗？

天色已黑，药店对面的烧烤摊热闹了起来。网络时代，在网民的推送下，这家烧烤摊已成为外地游客必来打卡的地方。

秋分时节，气温不冷不热，药店敞开大门，迎接来客。公公婆婆立在药店门口，对面烧烤摊的热闹、柜台里亦乐的忙碌，他们视而不见，只死死地盯着东面来的每一辆汽车。

到现在还没回来！

怎么能让新宇一个人开车去呢？

这要出了事怎么得了！

……

公公一言不发，双眉紧锁。婆婆进进出出，不时到亦乐面前唠叨一句。

一年前，亦乐鼓励新宇去考了驾照，公婆知道了火冒三丈，打电话给亦乐的父母让他们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新宇眼睛近视很厉害怎么能开车呢！双方父母对他们进行了狠狠的教育，迫使亦乐答应决不让新宇单独开车。

店里的不少药需要进货了，今天店员小姑娘请了假。下班回来新宇主动提出开车去芜城城里进货，亦乐有点犹豫。新宇的车技她放心，他已开了无数次，就是每次都有她在身边。可是看看自己分身乏术，只得点头同意了。

现在，面对婆婆的一次次唠叨，亦乐不由也紧张了起来：新宇眼睛会不会看不清？

嘟嘟——

两声汽车喇叭声响起，公公婆婆冲了出去，亦乐也跟着跑了出去。不是新宇是谁？车门打开，新宇一脚跨出车子，婆婆上去一把抓住新宇的胳膊，啪啪就是几下。

你这个不省心的死孩子，你怎么敢，怎么敢的啊！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的公公眉头倒是舒展开了，可是依然那么吝啬，舍不得露出一丝笑容。

我这不是没事嘛！新宇绕开母亲，打开后备箱，拍着装满后备箱的纸箱，笑着对亦乐说，看，货已经取回来了！

亦乐在公婆的身后，笑靥如花，两只手同时对新宇竖起了大拇指。

四大箱的药搬进了店里，拆开，分类，货架上补齐，剩下的放进仓库，公公婆婆这才出门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九点半，烧烤摊的生意如同燃烧着的炭火，正旺着，药店打烊的时间到了。夫妻俩满身疲惫，准备关门休息。

一阵悠扬的旋律响起，是亦乐的手机。亦乐拿起一看，赵老师。

“乐康妈妈，你家乐康不见了！”

9

找到乐康已是子夜时分。

接到电话时，他们正在周边网吧一个个地搜索。那些集中精力打网游的背影，至少十五六岁以上。偶尔见一两个单薄的、窄窄的背影，亦乐上前伸手一拍，颤抖地叫声“乐康”。那孩子回过头来稚气的脸上满是不耐烦道一声“神经病”，转过身去继续盯着屏幕，两手紧张地在键盘上翻飞。

八点半晚自习结束时，乐康跟随走读的学生混出了校门。他随便搭了一辆公交车，在一家网吧附近下了车，不顾管理员犹豫的眼神，一头钻进了网吧，直到派出所的民警找到他。新宇在派出所签了字，他们向赵老师表示了感谢，领着乐康上了车。

出了市区，汽车飞快驶入回新安的大道。亦乐双手握住方向盘，不时瞄一眼后视镜，儿子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后座上，头埋在双膝间，一言不发。事实上，今晚从见到儿子，到现在他都是一脸漠然，连眼神都不跟他们交流一下。新宇镜片后面的眼睛跟亦乐在后视镜里接触了一下，移开了，一声长叹，把头扭向车窗。

赵老师说，乐康近阶段的情况越发严重了，上课不是发呆就是犯困，作业几乎无法完成。同宿舍的同学反应他夜里经常不睡觉。

你们——赵老师顿了一下，说，最好领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

看心理医生？

夫妻俩同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有心理问题吗？

乐康的问题他们知道，就是贪玩不爱学习。药店规模扩大后，在爷爷奶奶强烈要求下，乐康住回了家里。渐渐地，孩子逆反了，不愿总在爷爷奶奶的眼皮下做作业。亦乐在楼上辟出一间书房，给他做作业。为了让他学好英语，特地买了个笔记本电脑。没想到，离开爷爷奶奶的视线，乐康偷偷玩起了游戏，连作业都不好好做了。老两口发现了，先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后来发现他们的教育并不管用，这才告诉新宇。

此时已是小学五年级，再有一年就小升初了，这样下去不会连初中也考不取吧？有顾客给亦乐建议，去芜城实验学校上学。实验学校有小学有初中，孩子大多住校，管理严格，教学质量高。亦乐和新宇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托了关系，暑假后让乐康去了芜城实验学校读六年级。

开学不久，乐康对来学校看他的爸妈说，他没有朋友，感觉很孤独。亦乐安慰道，你是新来的插班生，班里同学还不了解你，过一阶段会好的。两三周后，儿子不再说没有朋友了，倒是赵老师反映乐康有点跟不上。亦乐每次见到儿子，反复叮嘱，要认真学习，跟上班里的同学，争取留在实验学校读初中。

次日上午，亦乐把店交给小姑娘，新宇向单位请了假，他们带着乐康开车来到芜城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心理科。心理科门口的长廊上有不少人在等候，等到叫到乐康时，他们推门走了进去。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面带笑容语气温和地询问了相关问题后，拿出一份测量表，让乐康去一旁填写。

“孩子的问题不轻啊！”半个小时候后，医生看着测量表下面的结论，说，“中等抑郁。”

10

中午时分亦乐他们突然回了家，公公婆婆吃了一惊。亦乐说乐康生病了，他们去学校把孩子接回家休息几天。奶奶一把将乐康搂进怀里。

我的乖孙啊，怎么生病啦？快让爷爷给你做好吃的！

乐康长这么大，吃的都是爷爷做的菜。爷爷每日琢磨菜谱，变着花样给孙子做。看到孙子吃得香喷喷的，长得白白胖胖的，他觉得很有成就。乐康去实验学校上学，爷爷似乎失去了动力，不再研究菜谱，一日三餐就只是应付着。

吃完午饭，乐康上楼去自己房间睡觉。亦乐推开公公婆婆的房间走了进去，新宇紧随其后，老两口面面相觑，随后也跟了进来。

叫你们不要把孩子送到那里去上学，你们就是不听！

听说乐康得了抑郁症，公公双眼怒睁，狠狠盯着新宇，吼叫起来。亦乐走到房门口，赶紧把门关紧。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怎么舍得让他住校的啊！婆婆流下泪来，说，孩子在学校不知遭了什么样的罪！

面对公公婆婆的责怪，亦乐也留下了眼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压抑着心中的痛楚，她不能在孩子面前流泪。医生说，中途换学校，进了一个只有自己是陌生人的班级，听着不熟悉的老师讲课，住在没有家人的宿舍……孩子会感到孤独、压抑。

难道不是遗传造成的吗？

房间里的气氛特别沉闷，公公满脸怒容，婆婆抽抽噎噎、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新宇突然冒出来这样的一句话来。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转向新宇，惊讶地看着他。新宇涨红着脸，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这怎么……会遗传？婆婆的手猛地擦了一下眼泪，怒斥道，很强的语气到后面几个字时弱了下来。

屋外喧闹不已。河面穿梭着的运输船鸣笛声，马路上滚滚而过的汽车喇叭声，行人交谈声……屋子里一片沉默。

晚上，亦乐躺在儿子身边，伸手翻转背对自己的儿子身子，把他抱进怀里。乐康脊背绷直，微微挣扎，双唇紧闭。

儿子啊，妈妈给你道歉，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放在那里上学的！亦乐亲着儿子额头，柔声说，你心里很痛苦，爸爸妈妈没有体会到，对不起，对不起！

亦乐流泪了，泪水滑落到了儿子的脸上，乐康紧绷的脊背慢慢松软了。他把头埋进亦乐的胸口，低低地啜泣起来。

亦乐的心揪了起来，把儿子搂得更紧了。儿子，儿子！有什么话跟妈妈说说吧。

妈妈，对不起——乐康边哭边说，你们把我送进好学校是希望我能考上好初中的，可我跟不上……

这不是你的错，是妈妈考虑不周！亦乐心疼道，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看看下面怎么办……

乐康哭累了，在亦乐的怀中渐渐睡去，亦乐轻轻抽出胳膊，慢慢起身，带上房门，走进对面自己的房间。

床头柜上的灯亮着，新宇还没睡着。

亦乐走到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儿子睡着了吗?

嗯。

亦乐，对不起！

什么？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儿子！

11

一阵凉风刮过，新宇胳膊上的汗毛立了起来。七月的南山牧场，气温只有二十几度。新宇惬意地躺在绿草如茵的半坡上，目之所及处，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闪着银白色光芒的雪山……不远处是奔跑的马蹄声，女人和孩子的欢笑声……

这一趟旅游是两个月前计划的，乐康小升初一结束，他们一家三口就去新疆旅游。七月一号，网上查阅录取信息，乐康已被路通初中录取。路通初中是儿子填报的第一志愿，结果总算是天遂人愿。

填报路通初中是一家人和乐康的家教老师小王商量的结果。芜城虽是个三线城市，可小升初竞争的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二线城市。大家都把目光瞄准那几所有名的民办学校。小王老师说，与其选择热门学校，还不如选择适合乐康的学校。小王老师是芜城大学大三的学生，亦乐蹲守在新华书店门口好几天才选择了她。

乐康休学在家的时候，小王老师每天下午来到他们租住的家里，直到晚上八点才离开。按照亦乐的设想，家教老师不只是陪儿子学习，最好还能陪儿子聊天甚至运动。小王老师说话思路清晰，性格活泼开朗，又有亲和力。果然，几天下来，书房里传出了儿子和老师的笑声。晚饭时餐桌上，乐康的眉头舒展了，脸上有了些笑容。

儿子的笑声和脸上的笑容，卸掉了压在亦乐和新宇心中沉重的石头。那天，面对新宇连声的对不起，亦乐沉默了良久说，我们要想办法解决问题，不应该自怨自艾。他们决定，先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每天早晚去陪儿子。药店再雇一个人，装上监控，亦乐就不用经常守在那里了。

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小王老师的得力陪伴，一个月后，乐康终于返回了学校。回到学校，乐康发现，老师讲的课大多能听懂了。亦乐逗弄儿子，要不我们把王老师给回了吧？乐康大叫，不行，我喜欢王老师。

路通中学是一所公办初中，不是名校。亦乐和新宇多方查找信息，得知这所学校比较重视孩子的能力培养，学校里有很多社团，文学、历史、音乐、美术、篮球……甚至还有烹饪社团。孩子在这样的学校学习不会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公办初中生源大多是按片区来划定的，年后，他们立即在路通初中的学区买了一套八成新的二手房。

爸爸，你要不要也来骑马啊——

你爸爸不敢——

哈哈哈……

哈哈哈……

两匹马一前一后向着新宇的方向跑来，前一匹马上是身着白色T恤的乐康，后一匹马上是身着粉色T恤的亦乐。母子俩白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同样的笑容，经过新宇身边调整方向打马而过，留下了阵阵快乐的笑声。

新宇的胸膛被幸福鼓胀着，他站起身，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面对远方的雪山用足气力喊道——

亦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