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我们如鲠在喉,卡在表达和隐藏的边缘,我们曾经诉说或者沉默,也尝试过忏悔和忘却,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撕扯到那根敏感的神经,刺痛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第一个故事:嫁妆
几年前我在一家销售纺织品的公司工作,说是市场经理,实际上就是跑业务加跑腿打杂,每个月一半的时间出差谈客户,另一半的时间在公司挨骂。
这种生活状态时间长了经常会导致人的行为呈现两种状态,第一种是混,没追求混基本工资,比如有个同事的目标就是睡遍全省县城的宾馆;第二种是奸,当面笑嘻嘻背后妈卖批,今天和你一起抽烟抱怨待遇差,明天你就会莫名其妙地被领导叫进办公室接受一顿鸡汤味的批判,等你出来的时候他还故意问你有什么好事。
这两种人我都不想做,所以我选择了第三种,扯。出差的时候和认识不认识的客户扯,回公司和同事领导扯。客户说生意不好做,卖啥都不挣钱。没关系,我们可以扯扯家常或者南海的军队最近有什么动向,以后会不会打仗;领导说业绩那么差,你们这帮傻逼怎么干的。消消气,我们可以扯扯房价今年涨了多少,偶尔也能感慨下梦想。
活着嘛,都不容易,何必为难别人又委屈自己。
这句话是一个客户跟我说的,我叫他邓哥,实际年龄比我爸都大点。人也挺显老的,不过50多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块出去吃个饭服务员都以为我是他孙子。
邓哥是我管辖区域内的一个小客户,一年出货就二十万左右。老婆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给他留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们老早就远嫁,很少回来。儿子前几年在南方打工不幸参与了一场群体械斗,脚筋被人砍断,经过治疗能正常走路就是有点跛,后来好不容易花了十万块钱彩礼才讨了个媳妇。有了孩子以后推脱自己腿脚不好干不了活,不再找工作,每天游手好闲混吃混喝。儿媳妇又懒又凶,谁要是敢劝一句你把家里收拾收拾,她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接下来能把别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嘲讽个透心凉。
一大家子人靠着邓哥踩缝纫机给人做床单被罩养活。他这个店据我的观察一年也就能盈利几万块钱,要交房租还要付一个员工的费用又要吃要喝,估计家里的情况也就比糊口的标准强一点。
但是邓哥一点都不愁,每天笑眯眯的。倒不是因为乐观,相反,根据我的观察,他是悲观到了一定程度。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破鞋不怕泞路长,说的就是这种人。
或许他已经历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麻木已经成了面对生活最常见的表情。
那时候小县城里娶妻嫁女的人们都习惯找个布艺店选材定做床上用品,邓哥虽然不善营销但手艺不错,各种花边、绗缝、针脚做的比同行的女人都细致,所以有不少回头客。每次我去他店里,仓库里总会多出几套成品被芯和刚做好的大红件套,包装外边贴一张红纸,整整齐齐地标注着顾客的姓名、联系方式。
有一次我到店里的时候,邓哥很忙,我帮他整理仓库,在里层的一个货架上发现了四套包装非常别致的套件,每套都用红丝带扎了蝴蝶结,外边套了两层玻璃纸,严丝合缝。周围的卷布、成品都落满了灰尘,唯独它们光鲜亮丽顾盼生辉。
更奇怪的是这几件套件外边虽然贴着红纸却没有写一个字。
我以为是邓哥忘了,晚饭的时候特意问了他一下。
本来笑呵呵的邓哥表情突然黯淡了下来,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独自喝了一满杯牛栏山,然后沉默着望向远处。
气氛变得有点局促,我一度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过了很长时间,邓哥突然说,不是我不写,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居然还有买了东西付过钱不留名字也不取货的人?
邓哥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香烟几乎燃了三分之一。
在缭绕的烟气和小饭馆昏暗的灯光下,邓哥说道,这件事情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因为它可能和二十多年前的另一件事有关系,毕竟呢,二十多年前那件事不是个光彩的事。但是我憋到心里又总是难受,犯嘀咕。孙经理,你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我跟你讲下也无妨,或许你能帮我分析分析。
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缓和气氛,我示意他端起酒杯。
那是个装了二两酒的一次性杯子,邓哥一饮而尽,白酒的辛辣让他紧皱的眉头又随着一声叹息舒展开来。然后他缓缓地开始了讲述:
二十多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又有了一个女儿。
你现在知道的,我有两个女儿,其实我这辈子有过三个女儿。
生三女儿那年计划生育查的严,孩子是我爱人躲到后山生的。
满心希望是个男孩,以后就不用再生再躲了,没想到又是个女儿。孩子生下来我爹妈过来看了一眼就走了,走的时候说让我自己处理。
我能怎么处理呢?我已经超生一个了,这一个要是被查出来家里的房子可能都要被扒了,到时候一家人怎么过呢。
其实我也知道我爹妈的意思,他们想让我把孩子扔到“孩儿坟",就是后山西北角,那年代我们这超生的孩子不想要的没人养的都往那扔往那埋,一到了冬天西北风卷着雪把孩子的尸体都盖上了,等雪化了就什么都找不着了。
可是我看着孩子那粉嘟嘟的小脸,舍不得啊,心里难受,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长时间。哭完了擦干眼泪去看我爱人,她刚生完孩子,还很虚弱,连碗红糖水都没喝上。
见我进屋,死死地盯着我。我说我抱抱孩子,她死不撒手,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我爹妈怎么打算的,她什么都知道。想想她那个时候才二十多岁,就给我生了三个孩子,老的像现在的四十多的人。
我心疼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以后的日子总要过吧。
我们就这样在后山拖了半个多月,孩子一天比一天长的开,一天比一天好看。我也越来越不想把她扔到“孩儿坟”。有时候我就想在这躲一辈子算了,虽然我知道不可能。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一个远房亲戚告诉我,他们镇上有一对夫妻,三十多岁了,不能生,想收养个孩子,但是有一个条件,不管这孩子以后咋样我都不能去认她,也不能见她。
我和爱人商量了,她也没主意,每天就是哭,不哭的时候就盯着孩子死死地看。最后我咬咬牙,也只能这样了,没有更好的办法。至少这样孩子能活下去啊。
孩子的养父母我只见过一次,就是来抱走孩子的那次。我就记得男的个子挺高,有点瘦,女的很普通,两个人提着一大篮子馓子过来的,看的出来他们也是真心想要个孩子,刚见面不好意思主动去抱孩子,眼神却一直往床上瞟。
最后还是我咬咬牙把孩子抱给他们,我爱人也没拦,就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
我心里难受,眼泪都要下来了,干脆挥了挥手,对那男的说,你们快走吧。
我怕自己等会又后悔了。
他们道了别刚跨过门槛,我爱人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发疯一样把孩子抢了回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抱着孩子,嗓子沙沙地说,孩子快饿了,我喂她口奶你们再带走。
说到这邓哥的眼睛有一点泛红,他擤了擤鼻子,重新点了一支烟,继续讲到:
孩子这一走就再也没见过。中间我偷偷去找过我那个远房亲戚,第一次他说我不讲信用,不愿意跟我说那户人家在哪。第二次,他告诉我人家搬走了。后来我在镇上四处打听,好像真的是搬走了,可能人家也怕我找上门吧。
我还记得孩子被抱走那天,我爱人扶着门框一直看,直到那对夫妻身影都没了。她突然虚脱了一样,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安慰她,咱们还有两个女儿的,别太伤心了。
她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打了我一个趔趄。打就打吧,她心里能好过点就行。
日子还得过,孩子还得要,那年代谁家没个男孩让都让别人看不起。
其实依现在的眼光看看,都是狗屁。就我这儿子中一点用了吗?
后来真的有了个男孩,时间过去的也久了,这件事情也就慢慢的看淡了,也不再有人主动提起这事。
十年前我爱人病重,临走的时候突然拉着我的手,在我耳朵边上断断顿顿地对我说,咱们的三闺女,还没有起名字呢。
然后她就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给三闺女起个名字。
我说,就叫囡囡吧。
她笑了笑,嘴里轻轻地念着,囡囡,囡囡。渐渐就没了声音。
我爱人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经营这家布艺店,带三个孩子,大闺女和二闺女倒也没让我多操心,几年前陆续都嫁人了,婆家都还不错。唯一不省心的就是这个儿子,前几年我总操心,我死了以后这孩子该咋办,这两年我也不操这心了,我活着能保证他饿不着,我死了他能把我推到火葬场就行。以后他过的好坏,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到这,我也就舒心多了。
至于三闺女,有时候也会想,现在该多大了,会长成什么样,但再也不可能去打听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有时候我觉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她的消息了。
去年春天,店里来了个姑娘,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打扮的挺洋气的,陪着一块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看样子像是一对儿。
一进来就问老板在不在,我说我就是啊,她点了点头,看了我好一会,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然后她就在店里转悠,把店里挂着的布样都摸了一遍,一边挑一边和那个男的说话,刚开始只是聊些家里卧室那么大这个颜色会不会显得太空,这个布料对过敏体质有没有影响,之类的相关话题。
后来那女孩越说越多,她从小在哪长大,几岁开始上的学,考了几次高考,大学期间跟同学的感情,跟那男孩的第一次见面,怎么开始交往的,毕业后找的什么工作,什么时候订的婚,男孩爸妈对她怎么好......什么都说。
那男孩没有觉得烦,一脸笑盈盈地跟她聊。我倒是觉得这女孩有点爱显摆,你有钱你过得好,是你们自己的事,这店里又不是只有你俩,让外人都听去了,算什么嘛。
但我啥也没说,就坐着赶我的活,听听他们聊天,她聊到高兴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跟着笑笑。
那女孩突然问我,老板,店里就你一个人,没有老板娘吗?
我抬头看了看她,说,老板娘过世好些年了。
她愣了一会,好像有些难过。我还以为她是想起来自己过世的亲人了,就没有在意。
最后她有点选不出来,说,老板你帮我选吧,就像您自己闺女结婚那样。我帮她选了四个常卖花型,做四件,都是最好的面料,付款的时候没有像大部分顾客那样只付定金,而是全部付完。总共2480,我收了她2400。那钱我现在还留着呢。
我问她留姓名联系方式,她说不用了,过段时间会再过来取,您记住我长什么样就行了。
我还以为她开玩笑,就顺着说,那我得仔细看你一会,别忘喽。
没想到她对我笑了笑,扭脸就出门了,不回头地说,您忙吧,别忘了。
我赶紧追出去,他们已经上了车,我拍窗户她也没开,车窗贴了膜,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向我挥了挥手。
我有点懵,车子开出好远我才想起来至少应该记个车牌号,但是已经看不清了,就记得是冀C。
后来我一个人想来想去,突然想到这姑娘可能就是我的三闺女。
她来看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店里和她未婚夫聊那么多只不过想让我了解一下她的生活,她肯定恨我当年把她送走,所以她不想认我。
想明白这些,我突然觉得眼前电光火闪的,一下子从床上撅了起来,全身发抖。
这几套件套我仔仔细细地做了一个礼拜。
我盼着她能回来取货,我还能再看看她,唯一担心的是再见的时候我会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但是一年多了,她最终没有再来。
讲完这些,邓哥已经抽了半包烟,喝了将近一斤白酒,但是没有醉,他瘫在椅子里,眼睛通红,不停地问我,你说她要了东西为啥不来取呢?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这份不被取走的嫁妆是对血脉的思念还是对抛弃的报复,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关于忘却的仪式。
我只觉得心里很难受,这世间沧桑,人生惨淡,仿佛都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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