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亡国,是在靖初十六年。
王兄率大军一举南下,攻破竟陵王都的时候,我还沉沉睡着。
我在靖初十一年大病了一场,这一病,就是五年有余。其间我一直昏昏沉沉,如今终于好转了,却忘记了很多事情。五年间的种种,我竟半点也记不起来了。
记得刚刚好转的那几日,我在夜里常常做梦。梦见一场大火,将富丽堂皇的宫殿烧作断壁残垣。大火中有人护着我奔逃,我害怕极了,把头埋进他怀中,不敢多看一眼。耳畔有风,那人的怀抱十分温暖。可是我在梦中不曾抬头,只能看见他墨色的衣襟。
我十分确信那是梦,只因我自幼在王宫里长大,不可能遇到陌生男子,更没有遭遇过大火,又何况,我们大燕的宫殿也不是那般模样。
就在我醒后的第三个月,王兄下令迁都至竟陵。竟陵的王宫曾在破城那一场大战中被焚毁,但是待我们抵达时已然大半修葺一新。王兄便让我挑拣一院心仪的搬进去住下。
我一眼就相中了宁熙殿。
宁熙殿离太清池很近。我搬过去的时候,太清池里没有水。满池残败的荷花埋在一池底的淤泥里,实在是大煞风景。莲衣正指挥着几个内侍将那些荷花连着藕根刨出来,准备再植些新的进去。
莲衣是我的随身侍女,才跟了我没多久。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我为她取的。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院落中,看着他们收拾,不知为什么就想着,太清池昔日并不是这般光景。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池碧水间荷花摇曳生姿的景象。虽然我从未到过竟陵,也从未有幸见过太清池昔日的风采。
“罢了,不必收拾了。”我慵懒地开口道,“藕根还没烂透,兴许来年还能生出荷花也不一定。”
一众人等应诺着退了下去。
待他们走干净了,莲衣几步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道:“殿下,我方才在外头听了个故事。”
我斜乜了她一眼:
“我知道。是不是狐狸精爱上书生,或者道士捉了漂亮女鬼?”
“哎呀,不是不是!”她摆了摆手,又正色道,“是竟陵的那位祭司大人。”
竟陵的那位祭司,我倒还真的听说过。相传他自竟陵建国起就居于祭司之位,直到三个月前竟陵灭亡而不知所踪,其间整整一百九十四年。这一百九十四年间,他成功祈雨二十七次,孤身退敌三十六次,准确算命五百八十一次。竟陵的百姓都将他奉若神祇。
“哦?”我来了些兴致,“他怎么了?”
“这位祭司大人性情淡薄,清心寡欲,一向以苍生为己任。”
我索然无味地点一点头。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若他一直如此,竟陵也不至于国祚衰亡。可他后来竟恋上了一个女子。”
我往她的方向凑了凑:“却不知这祭司大人看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上一任竟陵君的君妃。”
我脚下正踢着一粒石子玩,闻言一下踩在石子上,崴了脚。
竟陵的这位祭司大人,姑且算他是竟陵建国那年生下来的,到上一任竟陵君即位时也已有近一百九十岁。他老人家在一百九十岁的高龄上竟还能与这等风月之事扯上干系,委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禁慨叹道:“这位祭司大人诚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莲衣则在我的旁边不住地颔首,深表赞同。
入夜,我躺在绣榻上辗转反侧。我睡眠一向很浅,换了新地方更是难以入眠。不知是不是错觉,一个翻身间,我蓦然看到一片清辉。
就像凉凉的月光照在粼粼水面上。
我一时间睡意全无,坐起身来披了外衣,就从殿中走出去。
清清冷冷的月色下,太清池中波光荡漾,满池荷花一夜盛开。池边伶仃地立着一道人影。
我轻轻地走过去,近了,更近了……却只一瞬间,满池荷花尽数枯萎,满池清水落入池底。池边的人淡着一双眸子向我扫过来,沉声道:
“这池子里的荷花,我带走了。”
其实这些荷花他带不带走于我没什么要紧,奈何我从小就是一副吃不得亏的性子,便不假思索迭声道:“这池子是我的,里面的荷花自然也是我的。看你生得一表人才,不想却是个强盗!”
他显然被我的这番说辞镇住了,有些茫然,我想这一定是他从来没有被人斥作强盗的缘故。我趁机落井下石:“这荷花可是我心尖上的宝贝,寻常人是碰不得的!”
我大言不惭地把这一池破败不堪的荷花硬说成宝贝,难得他竟没有半个字的反驳。
我缓了口气,接着说:“你若真心喜欢,也不是不能给你。不过……”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道:“我可以许你一个愿望。我不是凡人,所以,凡世中的随便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我只觉他说话真有趣,我们大燕的儿郎半生都在沙场上拼杀,便是女儿也过惯了马背上的生活,我们那里看的是大漠狼烟,饮的是塞北风沙,从不像这些柔柔弱弱的竟陵人,将愿望寄托在虚无的鬼神身上。
我笑道:“这么说来,我倒还真的想起一件事。我五年前得了场重病,烧得脑子有些不太灵光,不如你帮我诊治诊治?”说完,一边笑,一边大步回房去了。
隐约听得身后传来一句:
“既然如此,这荷花,我就带走了。”
第二日,我是被莲衣连推带拽、大呼小叫地吵醒的。
“殿下,你快出去看看吧!”
“看什么?”
“太清池呀!”
“太清池怎么啦?”我一边含混地应着,一边起身任她拖着出了门。
太清池当然还好好的在那里。阳光照下来,池底的泥泛着些黯淡的光泽。只是,池中一枝荷花也看不到了。
我有些怔忡地望着太清池,隐约晓得了昨夜之事并非南柯一梦。
正是自那时起,每过一年,我便会记起过往的一些事来。
第一年
其实我是来过竟陵的。在十六年前,随父君来赴竟陵君的一场盛筵。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竟陵的祭司。
他穿了一袭墨色长袍,从席间走过,紫羽面具遮覆住半张容颜。一时间我竟看得痴了。
彼时的我所学甚浅,若我早些时候肯下点功夫多背几个成语,我定然不会那般说。可是那日我只顾将平生所学的“溢美之词”尽数用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我朗声赞道:“祭司大人真真当得‘花容月貌’四字。”
席上顿时一片死寂。我只觉他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从我眼前走了过去。
身为一国之主的父君却有一丝的慌乱。
“熙儿年纪尚小,不懂事,冒犯了大人,还望紫冥大人勿要怪罪于她。”
原来他的名字,唤作——紫冥。
第二年
那次离开竟陵时,紫冥祭司代竟陵君来送父君。父君入宫辞行,便嘱我在宫外候着。
紫冥祭司就在这时走到我面前。他低头望着我,噙着嘴角,似笑非笑。
我站在那里,个子才只到他腰间。我踮起足尖,努力去够遮住他容颜的面具,却怎么也触不到。直挣得一张小脸透了红。
我孩子气的举动引得他轻轻地笑了。那一笑便仿佛漫天星河都坠入他眸中,开遍竟陵的绾梦花尽皆失了颜色。
“小公主这副容貌,长大了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
多年之后想起,我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一种祝福,还是一句诅咒。
倾国倾城,红颜祸水。
可悲可叹,可怜可笑。他说的是戏言,却终是一语成谶。
第三年
归国途中,行至竟陵和大燕相接的边境,竟遭遇了伏击。我在乱中与父君失散,身中流矢。保护我的一队亲兵拼力将我送出乱军之外,亦已全数折损。我一路奔逃用尽了力气,又兼之失血过多,倚在一棵树下,渐渐晕了过去。
恍惚之际,似乎有人款款走来,在我身前停步,一只凉薄的手覆上我滚烫的额头,宽大的衣袖拂过我脸颊。我在昏昏沉沉之中紧紧抱住那只手,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怎么也不肯松开。
耳畔听得那人轻声唤我“丫头”,直说着“没事的,不要怕”。声音沉静低回,甚是好听。
我莫名地只觉得安心极了,又向他怀中靠了一靠,终于放心睡去。
待我悠悠醒转时,大燕正举国哀礼,王兄就在一片缟素之中即王位,改元靖初,是为靖初元年。
自那以后的十一年里,我再未见过紫冥。
第四年
时间一晃就到了靖初十一年。
大燕靖初十一年,竟陵新君登基,一纸聘书送到王兄面前,言明愿迎娶我为妃,以修秦晋之好。
那年我十七岁,为这素未谋面的竟陵新君铺了红妆十里,离开自幼生长的故国,嫁到他乡。
我未曾想过在竟陵的王宫中又遇见紫冥。
十一年过去,我已从昔年的幼童长成亭亭少女,而他还是当初的那般模样。
烟霞般的绾梦花海中,一袭墨色长袍翩然而立。微风拂过他漆黑长发,远远望去好似神仙中人。
他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转过身来,挽起一抹迷离浅笑,就那样云淡风轻地向我走来。及至近前,微微一颔首,开口依然是记忆中好听的音色:
“紫冥,见过熙妃娘娘。”
第五年
我住的宁熙殿离太清池很近,每每在殿中临着轩窗,就能看见太清池中一顷碧波。
太清池中的荷花开得很好,竟是春夏秋冬,四时不落。我有一次问过紫冥。他淡淡回我道,一花一木皆有灵,这池中荷花年月久了,化出了花灵,花开不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楚淮很少来看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勤政的好君王。大多时候只有莲衣陪着我。莲衣是我住进宁熙殿后拨给我的侍女,她喜欢穿浅粉的衣裳,就像太清池里荷花的颜色。楚淮偶尔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就在临窗的桌边对坐着饮茶,莲衣站在我身后。我望着窗外,楚淮盯着茶盏,莲衣就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楚淮生得并不十分俊秀,却也很耐看。莲衣每每看得久了,就会忘了温茶。我也是在喝了数杯凉茶之后,才渐渐觉出不对的。
后来我听莲衣说,她那时初化形,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楚淮。彼时楚淮就坐在太清池边的凉亭里,推敲一盘残棋,眉眼间专注认真。看到她,竟也不恼,只含着笑问:
“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四处乱走。莫不是……迷了路?”
第六年
我很少看到楚淮,却常常遇见紫冥。有时我推开轩窗,他就正巧从太清池边走过。有时我在凉亭里小坐,他便正巧从亭外花间的小径上走过。只是每一次,他望向我,谦谦地问了声好过后,又翩然离去。因而我在竟陵王宫一住就是五年,每每看见的,却总是他的背影。
紫冥他活了一百九十年,大约这竟陵王宫里,这般看惯了他背影的女子,应该有很多吧。从豆蔻华年一直看到青丝成雪,而他却仍是风华正好时的模样。我不觉得我与她们有什么不同,紫冥不曾多看过我一眼,看我时的目光,也同他看太清池的池水时没什么两样。
有一次我就站在他常站着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垂头去看太清池水。绵绵不断的微风恰巧停歇了少顷,如镜的一池碧水上,正倒映出宁熙殿轩窗的影像。
第七年
记忆恢复的第七年上,我终于记起梦中的那一场大火。
大燕的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的那日,竟陵才入了秋,西风甫一吹起,就平添了几分萧瑟。
莲衣往年一到秋天就有些没精打采的,今年却有些愁眉不展,正倚坐在一旁调拨着炉中的熏香。我一如平常,临窗闲闲向外望着。我就是在那时看到远处的火光。
火是从德央宫烧起来的。莲衣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君上”,就夺门而出,朝着德央宫的方向仓皇跑过去。我向外追了两步,却撞上一袭墨袍的紫冥。
那天有风,火势蔓延很快,转瞬已能清晰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
而他定定站在我面前,伸出手臂揽住我,沉声道:“不要过去。”
太清池中忽然水声大作,我愕然望过去,只见太清池水腾空而起,源源不断地向着德央宫奔涌而去。
我急道:“太清池中没有了水,莲衣她、她就会死的!”
紫冥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见我还没明白过来,又道,“太清池水不是我引的。”
我想起莲衣忧心的神色,终于悟了,就拉着他衣袖,央他道:“你不是祭司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那你救救楚淮,救救莲衣啊!”
他没有答言,却一把抱住我。恍然间,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叹,竟第一次有了无奈之意。
他说,竟陵气数已尽,我送你去见燕帝。
后来的情形我在梦中见过多次。
再后来,我在大燕王宫中醒来,却将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殿下,今日是除夕了呢!”
我惑然偏过头看着身旁的侍女。
“莲衣?”
“殿下,我在呢。”她应道。
却不是我记忆深处的那个莲衣。
我披上狐裘,淡淡道:“陪我出去走走。”
太清池早已重新注满了水,在月华下波光粼粼,池中新栽了荷花,冬日却只一片萧索景象。
我依稀记得,昔日竟陵生遍了四季常开的绾梦花。可是自从竟陵国灭,紫冥祭司不知所踪,开遍竟陵的绾梦花一夕凋零,再没有盛开过。
远处已有人喧闹地庆祝新年,天际升腾起绚烂的烟花,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恍惚中,我又看见一袭墨衣静静站在太清池边,隔了咫尺天涯,似笑非笑向我望过来。
后记
当我渡过忘川,幽都的灵台镜中,前尘往事一一浮现。
我错愕许久,没料到竟会是这般缘起,这般结局。
一国兴起,便会生出相应的气运。有时这气运得了天时地利,就能因缘巧合化生出护脉的灵神。灵神依国运而生,亦随国运而灭。
原来紫冥正是竟陵的护脉灵神。
灵神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国运。是以他心中清明 ,便可护竟陵百余年太平长治。而一旦生了私心,则会扰乱竟陵的气运。
竟陵气运消亡,他便也灰飞烟灭。
自此之后,上至三十三天,下到忘川尽头,尘世三千,都再不会有紫冥祭司这样一个人了。
我那夜所见的,是一位散仙。
散仙长年在世间游历,到了竟陵,恰巧撞见花灵化形,便多留了些时日,想看一看这花灵的命数。谁知这一看,又横生出了许多事端。
他看着她一厢情愿地倾心于那年轻的君王,又在最后关头舍命引水想要浇灭天火。他只觉得这小花灵太傻,实在是傻得可怜。
可是一切因缘已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注定无果的飞蛾扑火,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他将枯败了的荷花讨回去,用仙泽养着,心想,再过上许多年,他就又能看到那个傻傻的小花灵了。当初她化形后第一眼看见那君王,就一心倾慕于他,若这一次,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或许结果就会不同吧……
奈何桥尽头,孟婆舀了一碗忘川水,幽幽地问着我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这一碗饮下,便是前尘往事皆作云烟。
往生海中映出三千尘世的生死轮回,我看到自己的命数,看到楚淮的命数,却唯独找不到紫冥的半分影子。
气运化生出的灵神是不入轮回的。我纵然是有这未了的心愿,却到底生生世世都不得圆满。
我只好涩然摇了摇头,接过忘川水,和着泪饮下。
也许天命便是如此,我与他注定无缘。
于是时隔多年,我终究,再一次将他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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