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催人泪断肠。

作者: 彭壮士 | 来源:发表于2019-11-04 22:17 被阅读0次

    看芸芸众生

    痴嗔恩怨

              ——彭斋

    【一】

    赵守成终于决定放手。

    谋划,是他赵氏一族最擅长的事。

    一切都在悄然进行。

    事无巨细,他都精心计算,一一过问。

    为让夫人如愿以偿,他整整数月未曾归家。

    偶尔接到夫人家书,无非家中安好,让他在外记得好好吃饭。

    后来,他索性不再回信。

    紧要关头,实不忍见夫人思念成疾。

    同情敌开诚布公那日,陆友宿醉未醒,只听进一句话。

    “若你有心,莫再负她。”

    酒鬼一把朝他扑来,跌坐在地,抬头满是诧异:“你当真愿意归还明珠?”

    他只觉好笑,不愿多言,拂袖而去。

    归还?

    纵然是陆母狠心,以无后为由棒打恩爱鸳鸯。

    可若陆友坚决不肯休妻,他赵守成又怎会有机会救唐晚出火海?

    本来他已费尽心思,终于使得唐晚卸下心防。

    岂料沈园重逢,这陆友好生没趣,于那壁上写什么《钗头凤》,引得唐晚重生念想,再度消沉。

    若非顾念着唐晚身体,他绝不愿拱手相让。

    更何况,陆友家中那位雷霆手段的母亲,怎能容下唐晚?

    可是,他不愿让唐晚不开心。

    【二】

    归家那日,正值夏至。

    院里静悄悄,没了恼人的蝉鸣。

    刚进主院,只觉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院里仆人纷纷请安,倒是惊动了屋里人。

    他边低头想事边往里走,突然一抹倩影闯入视线,撞了个满怀。

    是唐晚。

    不知何故如此匆忙,倒正好撞进他怀里,顺势被他抱住。

    于是第一次,他在唐晚面前失了君子之礼。

    管家见状做手势让众人退下,院里便只剩下赵府主人。

    “何故慌张?你身子素来不好,有事叫下人去做便是。”

    其实他心里忐忑,怕唐晚生气,并不曾用力。

    还好唐晚并未挣脱。

    正是毒日头,担心唐晚中暑,纵是万般不愿,他还是松开手。

    二人同行进了屋。

    屋内早备好一切。

    唐晚亲自为他脱下外衫,摘去发冠。

    “水已备好,换洗的衣裳昨日刚熏过。”

    他心里有事,闻言愣了愣,不习惯唐晚这般殷勤。

    唐晚难得见赵守成痴傻模样,忍俊不禁轻笑:“怎呆头呆脑,快些洗漱出来,不然吃的可就没了!”

    水温正合适。

    从府外到屋里,丫鬟婆子府内家丁,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赵府男主人不在家时,女主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唐晚正在外间布菜,突然听里屋一声巨响,来不及思考,人已跑了进去。

    原来是置物架倒了。

    赵守成仅披了件单衣,呆愣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身上倒是干的,只是头发湿漉漉的,顺着脸颊往下滴水。

    唐晚赶紧将人拉到床边,仔细为他擦拭头发,擦到脸上时,才发现他竟双目通红。

    外头的风言风语,她自然知道。

    赵守成是什么心性的人,她也知道。

    若非天大的委屈,怎会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唐晚环抱住他的头,想要给他些许安慰。

    岂料此举更引得赵守成情绪崩溃,双手抱住唐晚的腰,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哭累了,总算听不见声音。

    唐晚心下稍安,让他先吃点东西。

    赵守成如孩童般顺从,唐晚让他做什么都不吱一声。

    看着唐晚忙里忙外,他只能心里暗自感叹。

    赵府很快将失去它的女主人。

    唐晚的殷勤,让赵守成害怕。

    怕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决定。

    不,他不允许。

    “若早些遇到,你也喜欢东坡的《定风波》该多好。”他兀自喃喃,补了一句:“《钗头凤》太悲,以后莫要再做。”

    唐晚舀汤的素手微微一顿,盛了半碗汤递过来:

    “我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尝尝可是你习惯的味道?”

    汤的味道很足。

    一尝就知道师承奶娘。

    只是不知,她何时起意,竟愿学那寻常妇人,洗手做羹汤。

    记得二人婚事初定,他就命人单独开院。

    院子里里外外,全部是照着唐晚闺阁仿造。

    就连屋内陈设,也是他偷偷央了老丈人,瞒着唐晚运过来的。

    因怕唐晚不自在,所以婚后他很少去她的院子。

    每次回府,也是先差人去问。

    若得空,方去小坐。

    若不得空,只命人将淘来的新奇玩意古董字画送过去,旁的一概不提。

    可唐晚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她是个当之无愧的才女,才情学识不输男儿,只是不喜女红下厨,总觉得会沾染世俗气息。

    此番唐晚竟亲自下厨,倒让他犹豫了。

    其实,他多想自欺欺人一回。

    骗自己这是因为唐晚动情,而不是因为觉得亏欠。

    他的夫人啊,自幼心善,不懂得拒绝。

    总是怕伤害别人,却不知往往伤自己最深。

    以后,他再不能护着她。

    “且安心再住几日,你终会再见到他。”

    他是谁?

    二人心知肚明。

    饶是唐晚强装镇定,也隐藏不住她脸上的悲喜交加。

    他一颗心,沉到地底。

    扎根,发芽,再自己亲手掐掉。

    五日后,赵府传出噩耗。

    赵家主母旧疾复发,香消玉殒。

    赵府主人思念亡妻,卧病在床。

    于是丧事只能一切从简。

    好在赵府此前被唐晚打理得井井有条,任是一轰乱糟糟,府中管事也很快稳住局面。

    【三】

    赵府难得热闹一番。

    迎来送往,唯不见陆府。

    也对,前尘往事已做罢,来祭奠不过徒增伤悲。

    更何况陆友家里还有位顶管事的母亲,他这个大孝子,呵,怎会忤逆母亲。

    那边白事热闹哄哄,这边的陆府门庭多少有几分冷清。

    原本应在百里之外卧床养病的赵守成,此刻青衫布衣,木簪绾发,隐匿于陆府外的茶肆,将坊间风言风语一一听去,目光却只盯着陆府门外动静。

    到底还是不放心,想偷偷见她最后一面。

    半盏茶后,一辆马车稳稳停住,下来位身形瘦小的布衣文人。

    他第一次不喜欢自己视物太明。

    要是没看到那文人入府时轻快的脚步,倒也不必想起那日回府,匆忙撞进他怀里的人。

    到底多年细水长流,比不过一首《钗头凤》更让人心潮澎湃。

    陆府新进个教书先生,着实也算不上什么大新闻。

    这是他思虑了无数个夜晚,能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与其为妾低人一等,倒不如以自由之身,回到爱人身侧。

    其实他还是为唐晚留了后路。

    若日后陆友变心,亦或是难敌其母之威,她都可以选择借助内应安然脱身。

    从前父亲曾告诉他,若是喜欢一个人,自然会为她谋划一切,保她免受波折。

    不必求回报,免得心生怨怼。

    当真是初时不解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到底还是希望心仪之人诸事顺遂得偿所愿,也不愿见她自怨自艾。

    至于在唐晚的故事里,在她所心心念念的陆友之外,有没有他赵守成的一席之地,已经不重要了。

    可纵然苦心算计,到底仍百密一疏。

    未曾料到,内应数月后只送来一封信。

    原来唐晚重回陆府,得主人特许住在前院。

    正逢陆母同陆夫人外出礼佛月余,府中倒是清净。

    本以为情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述不尽的衷肠。

    可天不遂人愿,二人不知何故起了嫌隙,重逢喜悦不多时变成了哀怨。

    陆友不耐烦昔日爱侣亲手奉上的羹汤,觉得俗不可耐,又不愿争执,一连数日流连在外。

    几番折腾,倒将二人此前的情谊消磨殆尽。

    内应本欲劝说唐晚离开,不巧被闻讯赶回的陆母抢先一步。

    因事发突然,内应连搭救的机会也没有。

    陆母以考查先生课业为由,将唐晚请至花园。

    期间陆母因管家相请,短暂离开。

    回来途中听闻留下侍女的呼救声,竟是先生一时见色起意欲轻薄。

    陆母震怒,命家丁捉拿先生见官,谁想逃跑途中不慎落水……

    明明是个艳阳天,为何却觉得刺骨寒意让人呼吸困难?

    那一刻赵守成真想冲到陆友面前,质问他,难道就是这样爱护他口中所谓的明珠?

    可赵守成晚了一步。

    陆友听闻此事,哀痛之余,却也无可奈何。

    因不愿面对家中险恶,事发之日便外出访友去了。

    赵守成机关算尽,怎会料到他捧在心尖上的明珠,竟会死于内院妇人的腌臜手段。

    教书先生轻薄主人家受宠侍女。

    呵,好毒的心肠。

    【四】

    赵守成急火攻心,真的病倒了。

    唐晚头七,月夜无星,院子里支起火盆。

    赵守成遣退众人,独撑病体,将自己遇见唐晚后写的词句,一一烧毁。

    火焰明灭闪烁,映出一张神色如常的脸,眸中泛着微光。

    仿佛曾有一声叹息,须臾间便消散在空中。

    不知是叹唐晚未如愿以偿,还是叹造化弄人,让他晚了一步。

    个中真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已是深秋,寒风凛冽。

    他咳得断断续续,火也烧得断断续续。

    这张是二人初识,惊叹于陆夫人的才情,惋惜她身为女儿,不然定能在文坛成就斐然。

    这张感叹陆母手段,棒打苦命鸳鸯,可怜陆友痴情一片。

    这张暗骂陆友负心,另娶他人,将唐晚置于尴尬境地。心中不忿,遂欲结秦晋之好。纵千万人阻扰,亦扫除障碍,娶新妇入门。

    这张所书,某日因唐晚用典之误,忍不住写文指正,后公务外出,见回信时已是月余,竟已忘前事,复写信询问,得一哑迷回应。书信来往间,外出亦不觉枯燥。

    这张所载,自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却不想沈园重逢,一杯苦酒入喉,果真是年少情谊最难忘。

    最后这张,仅成上阕,尚待补全。曾问佳人意,无奈今生迟。后遂起念放手,谁知却是天人相隔。

    火势渐弱,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展开,正是当日唐晚所写《钗头凤》一首。

    珍视再三,投入火堆。

    他那些来不及说出的情谊,没想到最终是以这种方式,送给了唐晚。

    秋风乍起,催人泪断肠。

    后来,他听闻陆友儿孙满堂,仕途不顺文坛得意,隔几年便成文思念一番前妻,引来文人赞叹连连。

    字里行间,端的是一片痴情两行热泪。

    若非知晓其中始末,赵守成都不免为陆友情深义重打动。

    可惜。

    能为人所知的,都无伤大雅。

    不能为人所知的,尽显荒唐。

    因两首《钗头凤》,世人感叹陆唐二人情深意重。

    却不知故事的背后,藏着残酷的现实。

    为人称道的痴情陆友,与他人儿孙满堂。

    因未曾留下作品的赵守成,只得作为陪衬见于史书。

    野史所载,赵守成于唐晚去后,终身未娶。

     【五】

    一曲清音罢,故事戛然而止。

    赵守成醒了。

    “我竟大梦一场,实在失礼。”

    我装作没看到他眼角泪痕,奉上茶点,但笑不语。

    没办法,想要完成客户心愿,总得先了解他的过往。

    世间多的是这种痴情人,默默相守,不求回报。

    所以他的执念,是想来世和唐晚在一起?

    我试探着问。

    赵守成没有心愿,只想看看唐晚后世如何。

    可惜他来得不巧。

    掌柜的刚好一个时辰前外出,不知归期。

    我功力不够,无法开启来世镜。

    偌大个彭斋,无人能全他的心愿。

    也不知这赵守成前世到底遭了什么孽。

    这辈子做什么都会刚好晚那么一步。

    我只得问他可还有什么别的心愿。

    他摇摇头。

    “本来是有的,只是在那梦里,似乎找到了答案。”

    照他的话说,人生自有定数,不必强求。

    今生的债今生已结,来世已非今日的他,不必纠缠不放,多个伤心人。

    说罢,领了通关文牒,自去地府投胎。

    这结局倒出人意料。

    本以为痴情种下辈子也要去寻爱人,赵守成却将今生后世分得清楚明白。

    这辈子的遗憾,他不愿强加给下一世的自己。

    如此宅心仁厚,怪不得来世有个好命数。

    赵守成走后,我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放了支钗。

    “他已投胎转世,你又在等谁?”

    若有眼尖的,或许能认得,这便是当初陆府送给唐晚的那支钗。

    -后话-

    复更了

    这个故事,缘起《钗头凤》

    越看越觉得赵士程悲催

    拿了个悲情男二的剧本

    然而我下手也不轻

    并没有给他圆满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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