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爷啊,我算服了您了,别看就那么一个字,知易行难,您这一辈子体验出来的道理,我将来一定把它编到书里去,好好给听书的讲讲。”晓初一挑大指,“来,大家为门爷的故事走一个?”
大家起身举杯,全都干了。
“许爷,该您了吧?”门爷眯着眼睛,看着我一笑。
“我?咱不事先说好了吗?这里没有我的事儿……”我觉得特别突然,忍不住冒了一句,沈杰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说错了话,赶紧尴尬地说道,“不是,我是说我不会讲故事,也没的故事可讲,在各位老前辈面前,我能讲什么啊?”嘴里说着,眼睛不由得瞄了一眼小彭,小彭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酒杯里剩下的红酒若有所思。
“许爷,您就别客气了,大家都讲,您不讲不是扫兴吗?”门爷刚要往下说,突然间屋里屋外的灯全都亮了起来,大家伙一起拍起了手,“来电了!”大家突然没了声音,门爷的脸色一沉,显得有些不快。我侧头一看,发现赵项东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竟然睡着了,而且鼻子里轻轻地打着鼾声。
“嘿,我说赵爷,您可真成啊,我们这里讲得这么热闹,您倒好,睡了。”晓初一见赵项东睡了,觉得有些失礼,大声说道,“哎,醒醒吧您呐,这么睡容易着凉。”
坐在他身边的小彭用手指推了推赵项东的手肘,赵项东一惊,醒了过来,揉揉眼睛,把头微微抬起来一点儿,环视着在座的每个人。他的帽沿依然压得很低,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
“我说赵爷,”门爷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快,“这么好的雪夜,我们都在这里大谈各自的经历,我觉得是件挺快意的事情,您就这么呼呼大睡,有点煞风景吧。”
“我没睡,”赵项东摇摇头,声音很轻,“听着呢,听着呢。”
门爷想了想,说道,“赵爷这一辈子都在和冰雪打交道,想必是经历不少,说一个给我们大伙听听?”
晓初也生怕赵项东拒绝,赶紧说道:“项东,谈到冷,您可能是最有发言权的,讲一个,让我们大伙涨涨见识。”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就是每年冬天,铲雪,切雪,堆雪,虽然一年有三四个月在和雪打交道,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他的声音很呆板,就像是从机器里发出来的。说话时头和肩膀几乎一动不动,怎么看都像是少了一点点活气。
“您就别客气了,难道您这一辈子在雪里做了这么多艺术品,就没有某个让您记忆深刻的时刻?”张迪菲不甘心地问道。
项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情倒是有,不过说了你们不见得信。这样,我姑妄说之,你们姑妄听之,信就当真有其实,不信就当个笑话,好吗?”
“好好好,您讲您讲。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我赶紧说道,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安静的人。
“那……好吧,”赵项东点点头,开始了他的故事。“我们这帮做雪雕的都是一群不着家的家伙。世界各地哪儿都去。做雪雕有两种,一种叫做现场参赛。也就是各地的人聚集到一起,所有的材料,也就是冰和雪都是当地组委会提供的,一人一大块或者几大块,然后规定一个时间,比如四十八小时或者七十二小时,大家各做各的,到了时间评优。我们电视里看到的也大概就是这种。但还有一种一般电视播不了。”
“那怎么比?”小彭问道,她似乎对这个艺术家兴趣非常大,别人说话时她只是静静地听,而赵项东说话时,她开始问问题了。
“那就是我们全世界的参赛者分别自选场地,然后自己准备材料,在一个规定的时间内进行雕塑。现场要有负责摄像的人全程拍摄,然后把拍好的母带寄到组委会,根据录相的情况进行评选。”
“哦,还有这样的比法?”张迪菲觉得很好奇,“为什么要这样呢?是组委会为了节约经费吗?”
“那倒不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参赛者更好地发挥他们的水平。”赵项东解释道,他的身体依旧一动不动,说话时就像一架人形的录音机一样。
“难道聚集在一起选手就不能发挥最好水平了吗?”亚明问道,“和其它人面对面的切磋学习不是更增长技术吗?”
“你不懂。”赵项东语气虽然平和,但口吻却毫不客气,也不管亚明听着是不是舒服。“雪雕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东西。很多方面的因素都会影响到选手发挥水平。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材料。”
“材料,那不就是冰和雪吗?那还会有什么不一样”小彭好奇地问。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在外行眼里,世界上的冰和雪都是一样的,但在长时间和这些东西打交的人眼里,他们就完全不同。爱斯基摩人描述雪的颜色的词汇有二十多个,在别人眼里雪是一片洁白,在他们的眼里,雪可以是黑色,金色,红色甚至是蓝色的。”
“别说爱斯基摩人,这一点赵爷您能做到吗?”门爷不禁问道。
“可以,这一点我比爱斯基摩人强太多了。他们就是为了捕海豹,确定冰雪的硬度和密度,我要确定的比他们详尽的多,包括温度,可塑性,脆度,净度一系列指标。”
“那您说说,现在门外的雪是什么颜色的?”门爷问道。“用不用我叫个人弄一捧进来?”门爷听起来像是在有意识抬杠,似乎不太喜欢赵项东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
“不必,”赵项东抬了一下手,声音还是那么不紧不慢,“这种雪太常见了,在我们眼中被称为低质雪,颜色是淡黄色,冻出来的冰会有些黄绿色,按行话说净度是负的,里面杂质太多,另外温度不够低,可塑性差,稍微精细一点就会碎,什么好看的东西也做不出来。”在他的嘴里,这一天茫茫大雪就像是一堆垃圾一样不值一提。
“那是不是温度越低雪的质量就越好呢?”小彭问道。
“太低了也不行,雪就成了粉状,冰粒子太多,不粘。”赵项东解释道。
“看不出还挺挑剔的。”晓初说道。
“是啊,除了雪之外还有制雪机,也就是把雪压成大块的机器。不用牌子的机器压出来的雪的质地,可塑性,弹性完全不同。所有专业的雪雕艺术家都是长时间用某种机器,不见得是很贵的牌子,主要是在于用惯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一行和玉石雕刻差不多,有人习惯雕软一些的,像琥珀,蜜蜡,有的人喜欢雕硬的,像石英或者翡翠。把这些人放在一起,让他们雕同一种机器生产的雪,其中一些人不用比就输了。”
“是不太公平。”小彭在一旁点点头,赵项东见有了知音,似乎情绪高涨了一点,接着说下去。“这些都是硬件,更关键的其实在软件。也就是雕刻师自身的心理状态。像我们这些人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在一定的环境之下才出东西。很难想象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置身于一群语言不同的人群当中,我们会很自如的表现想表现的内容。所以我们更愿意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无论是周边环境还是雪的质地都符合我们的要求,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才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
“那这个可太难了。”张迪菲说道,“哪里才能找到呢?”
“是啊,我找了整整十年才最终发现这样一个环境。”赵项东点点头,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还是低着头,似乎在吊听众们的胃口。
“在哪儿,在国内吗?”亚明问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开开眼。”
“不是,倒也不远,吉尔吉斯斯塔境内的一座小山里,那里有我的一个工作室。”项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机,按了几下,扔到了桌子上。我伸手一看,上面有一张照片,拍得是一座雪山,山坡上有一幢小房子,房子是原木的,看得出已经有年头了。
“这事儿说来也巧,我是五年前去参观一个中亚五国的雪雕赛。我们比赛的地方距离首都比什凯克不远,叫碎叶,不知道各位听没听说过,这里原来是中国的土地,大诗人李白就出生在这里。赛场在山坡的中间,视野很开阔,周围是一大圈桃树林,冬天被雪盖住了,同行的俄罗斯哥们对我说,到了春天,桃花开的时候,这里的景色是很美的。,比赛后组委会安排我们在附近观光,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走,就租了辆车四处转转。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一连下了两天多,我开车进山,走了很久,然后发现了这个地方。我开车上去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然后我看到了那座小房子。房子里没有人,上面有个联系电话,边上写着俄文,大概意思是可以出售。这里的房子大多不上锁,我进去看了看,里面有床,有烧木头的取暖炉,还有简单的厨具。我站在小屋的边上,看着一天的雪和周边安静的群山,突然脑子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就是这里了。’于是我下山打了电话,把这个小屋买了下来,把我一些常用的设备运到了那里,那里就成了我的工作室。”
“那后来又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门爷对这个故事显得兴趣不大,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
“这说起来是三年前的二月份,世界雪雕双年赛开始了,我和我的摄像师晓龙一起来到了那个小屋。比赛赛期是一个月,我们雕一件作品如果顺利的话,有三天就够了,所以时间是相当充裕的。可我们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大问题,近二年吉尔吉斯斯坦都比较暖和,虽然下了雪,但雪里的结晶太少,压出的雪块净度不够。到那儿的头两天,我试着雕了两个小玩艺儿,拍出来显得特别脏,我知道这样的效果别说拿奖,连入围都不可能。我带的电脑可以和世界各地的参赛者保持实时联系,我的主要竞争对手约翰施密特在他斯图加特,他告诉我当地的雪下得大极了,各方面条件都适合进行雪雕,还得意地向我展示了他正在进行的一项大群像,以但丁的《炼狱》为主题。在镜头里我看到了非常洁净的雪,我知道我的麻烦大了。如果这一个月中雪达不到标准,就算创意再好,也必然会输的。何况那年我进山时状态并不好,在北京的一些杂事让我的心特别烦,进山的头两天觉得手像不是自己的,雕不出想要的效果来。”
“就像是作家进不了写作状态,那种痛苦是外行人不能理解的。”亚明同情地点了点头,赵项东冲着他微笑了一下,接着说道,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我的作品还没有任何进展,我天天看着电脑上的天气预报,希望能够赶上一场大雪,可那些天一直是晴天,气温回升得非常厉害,简直让人绝望。我只能每天看着群山发呆。到了第六天,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晓龙看到我这几天没有事儿干,就自己背着相机到山脚下的树林里采风去了,我们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联系。到了下午,我突然接到晓龙的求救电话。我往山下走了一公里,发现晓龙躺在一棵木的下面呻吟着。我到那里才知道他中了猎人捉野兽下的陷阱,那是一种类似于陷坑式的东西,里面竖着尖利的钢刺,一根钢刺把他的小腿穿透了。他运气还不错,没有伤到血管。我赶紧替他进行了紧急包扎,联系了山下的急救车。到了傍晚时分,急救车把他接走了。”
“啊,实在是太倒霉了。”小彭说道。
“是啊,没了晓龙,其实这次比赛就算是报销了。你知道这种比赛一大半在雕,另外一小半在于摄像。你不知道德国人对于摄像的要求有多严格,再好的作品,拍摄的机位,光线和各种细节不到位,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达到这些标准,必须要专业的摄相师才能做得到,我只好通知组委会我所面临的困境,宣布退出比赛。按道理说到这时候我就应该下山了,但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总觉得不甘心,那年也是不顺,好几个比赛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之交臂。我当时心想,反正晓龙怎么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走路,有医生护士照顾着他,好不容易来这里一次,我何不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有什么灵感呢。我于是继续在山上呆着,白天四处转转,画一些素描,拿着晓龙的摄相机拍一些素材。晚上写一些随感,把自己对这个地方的印象记录下来。当时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在度假,慢慢地,心反而倒静下来了,觉得比不比赛不太重要。”
“这倒挺难得的,等于给自己放了个假。”张迪菲说道。
“是啊,我当时也那么想,那时其实更多的是在反思自己的艺术创作,一些作品是不是达到了自己追求的高度,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否和谐,反正都是这种很形而上的东西。到了第十八天的晚上,我终于看到了天气预报说冷空气要来了,而且会有持续三到四天的降雪。那个时候,施密特的大型群像已经基本完工了,整天拿着DV东拍西拍,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心里很气,就想着:‘我一定要做出一个比你强的东西来,哪怕不参赛也要证明给你看。’但说实话,真的没有什么具体的创意,总觉得脑子里一片模糊,不在创作状态。记得那一夜我一直在读书,是一本希腊船王奥西纳斯的传记。我的kindle里面有很多书,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那一本,但一下子就看进去了,一直看到了夜里三点多,突然听到外面有沙沙的声音。我透过窗子一看,原来巨大的雪片已经从天上落了下来,地上已经积了有一寸多厚的新雪,有些雪落在屋旁边白松的针叶上,积得多了,就会簌簌地落下。我把窗子开了一个缝,一股冰冷潮湿的风吹了进来,我一闻这个风,就知道我等的那场雪来了。我穿上衣服,跑到门前,开启了制雪机的开关,等待着它慢慢预热,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一回头,发现屋子旁边的松树下,站着一个女人。”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小彭惊讶地问道,大家也觉得很意外。
“你是说在夜里三点钟,你孤身一人呆在山间的小屋里,却有个女人站在你的门外?”张迪菲问道。
“是的,”赵项东点点头,“我知道这难以置信,但你们的惊讶加在一起也赶不上我当时的感受。小屋的门口有一个黄色的小门灯,照亮了门前的一块地方。也照亮了她的身影,我看到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绝不超过二十岁,留着乌黑的长发,半遮住她的脸庞,但真的让我惊讶的是,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就是那种经常在电影当中看到的那种白色的亚麻或者丝制的长袍,一直盖到踝骨处,一双赤脚,就踩在雪地上。”
“我想我们当时的距离不超过三米,她站在那里,侧着脸,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你难道不害怕吗?在我听来完全就是个鬼魂嘛!”张迪菲说道,她脸上的肌肉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当时不知怎么,心里更多的是觉得好奇。主要是那张脸实在是太美丽了,我是个搞雕塑的,一生见过的模特和美女不计其数,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庄严的,浪漫的,多情的,冷艳的,纯洁的,奔放的,各种类型的都见过,但这个女孩属于那种很难定义的类型。”
“她长得像中国人还是斯拉夫人?这点你至少能区别开吧。”亚明问道。
“说不上,她的鼻梁很直,但又不像东欧人那么窄,眼睛很大,曈仁很明亮,但没有什么欧洲或者亚洲眼的特征。嘴唇薄削,但唇形又不那么犀利……反正一句话,她长了一张所谓的‘平均脸’,就像是把很多美丽的面孔叠在一起构成的那种平均式的美丽。她的肤色也是一样,你想象把白种人,黄种人和黑人的肤色调和在一起,然后取个平均值,她就是那种颜色。在我看来,她似乎不属于人类,只是碰巧长了一张人类的脸而已。”
大家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看起来这种对美丽的描述超越了他们可以想象的范畴。
“与她的美丽相比,她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态度,”赵项东接着说道,“她直勾勾地看着你,却不让你觉得有什么冒犯之处,就好像她在阅读你内心的想法,而你却想完全把心里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一样。我们两个人一定这样看了很久,因为我注意到我向她走去的时候,脚下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了。”
“‘姑娘,你从哪儿来?’我问她,她还是那样微笑着,指了指天,说道,‘天上。’她说的是中文。”
“你说你在吉尔吉斯斯坦遇到了一个会说中文的姑娘是吗?”张迪菲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是,当时我也觉得难以想象,我甚至听不出她的中文里有哪里的口音,或者说,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我们不会注意到在交流中各位的口音一样,那种感觉就是亲切而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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