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该我们主人了吧?”晓初建议道,“门爷,别看你也管我们叫爷,但我们实际上配不上这个字,我们的人生都太单调了,无非从学校到单位,没有真经过什么大事。在我看来,能叫爷的一定都是有胸襟有阅历的,像您这种一辈子闯过大风大浪的人,肚子里的故事一定不少吧,给我们说一个,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哎,我有什么见识,”门爷哈哈一笑,“和你们比我真的自愧不如。你们要么就是大老板,大知识分子,要么就是娱乐圈里的大鳄,我算什么?不是跟各位客气,我前一阵子还琢磨这档子事呢,我今年六十整,按老话讲叫过了一个甲子了,按说也该活明白了,应该想想自己这多半辈子了。可我仔细一想,嘿,我这暴脾气。真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是。”
“您还什么都不是,就冲您的根底,您的产业,再加上您这份气度,您要什么都不是,我们干脆借您这块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晓初说道。
“郑爷,话不能这么说。老话讲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可在我看来,再有钱,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变不了。人这一辈子不应该拿钱来判断。我最早记住的一句话是我奶奶说的:‘人死了,眼一闭,腿一蹬,双手能抓住的就是一把指甲,一分钱都带不走。’所以钱没什么用。关键没事得想想自己。别看我张嘴闭嘴就是‘我们旗人’什么钱粮根子,铁杆庄稼的,那都是外场话,往自己脸上贴金呢。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这种日子,也就是听老人念叨念叨。就说我们老尖(爸爸)吧,他经过那种日子吗?也没有,也是听他爸爸念叨的。再往上捯,到我爷爷那辈倒是算旗人了,可那难听的话就出来了。其实大伙都知道我的老底,就是敬着我,不跟我上论就是了。”
“没有的事儿,”沈杰这时候酒有点醒了,大概是想起了来的时候在车上跟我说的话,觉得有点惭愧,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还真往心里去不成,我们敬您是位爷主要是您的人品和见识让人高看。”
“这话就更没地儿说去了。我有什么见识啊。我琢磨过,我这辈子倒底算干吗的。学没上过几天,没正经干过活,没在国家机关工作过,也没上过一分钱税,也没结婚,没孩子,整个白来一趟啊。”
“您这叫潇洒,门爷,有多少人盼着有您这种没家没累,有房有车的日子呢。”亚明这时从外面进来,听门爷感慨,赶紧接了一句。“我倒是结过婚,可日子不还是一样。”
“您那是眼高,我是真的没人要,”门爷解释道,“信不信由你们啊,我就是小学文化,认字不多,外国字更是一个不认识,可我现在还看书,有时候还得查查字典。
“什么书?让我们长长知识。”张迪菲笑道。
“我现在整天就看一种书,”门爷捋了一下嘴边的胡子,“马列全集。”
“您是高人,”亚明挑了一下大指,“现在社科院的教授们看这个的都不多了。”
“我不管那些教授,他们做的学问我也不懂,我就觉得马克思的一些话很高明,比如说把人按照生产关系中所处的地位分成阶级,我就觉得特别有道理。什么皇带子,什么京城地产传奇,这些都是虚的,我根本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亚明,你说我算什么?”
亚明稍微想了想,“我不敢说,大学学的那点子马列都就饭吃了。”
“得了吧,”门爷用酒杯敲了一下桌子,“你是不好意思说,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里早就说了,我们这种人就叫流氓无产者,就是一帮没有职业,不爱劳动,没有本事,善于钻社会空子的人。”门爷喝了口酒,笑着说道。
“门爷言重了,我们怎么会这么看您呢?您在我们心里地位老高老高的。”沈杰赶紧说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倒退二十年,你说这话我可能信,可都到这岁数了,别人说什么都是假的,关键自己要对自己有个正确的看法。其实我倒不觉得流氓无产者这个词有多难听。不管这话有多难听,只要它说得对,我就听得进去。流氓无产者也分好多种,什么农村盲流啊,地痞无赖啊,落魄贵族啊,具体到我身上就是个胡同串子。不客气地说,胡同串子都不是纯的,因为我没串几年就被赶到农村去了,哈哈。”门爷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点凄凉。
“门爷是个人物,有这么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您能做出一番事业,谁还在乎您以前是干什么的。”晓初真的非常会说话,马屁拍得特别到位。
“事业?我有什么事业,无非就是折腾了几套房罢了。”门爷撇了撇嘴,“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不是想听有关冷的故事吗?这种故事我有的是,我这一辈子倒有大半辈子是和冷打交道了,只要你们不嫌烦闷,我就讲。事先声明,我讲的可没有什么阳春白雪的,我也没有晓初和亚明的那个口才,都是些个狗扯羊肠子的大俗套子,不爱听可赖不着我,我不说是不说,一说可能就没结没完,把你们讲睡着了我也不管。”
“您讲您讲,我们求之不得。”沈杰赶紧说道。
“从哪起头呢?事儿太多了。反正记事儿起就觉得特别冷。你们说现在北京天气不好,夏天热冬天冷,下雨下雪就堵车,春秋有沙尘暴,还有雾霾什么的,不是我和你们拍老腔儿,你们是没经过解放前的日子,和现在比你们太幸福了。”
“哦,还能差到哪去?”张迪菲觉得有点意外,问道。
“那会儿春秋两季刮风扬土是常事儿。比现在厉害多了,出门得戴风镜,一回家一嘴头的全是土,进门头件事是先漱口洗脸。毛巾上一搓全是黑的。那会喝茶全都使盖碗,因为什么呀,茶杯搁桌儿上一会里面就是一层土末子,喝到嘴里牙碜。”
“好家伙!”小彭惊叫了一声。
“是啊,妹妹。再说说路,那会儿北京比现在小多了。就是二环里面那么一块儿。四边有城门,早开晚关。大部分路都是黄土的,柏油路很少,就算有也铺得乱七八糟,夏天老爷儿(太阳)一晒都是软的,踩上去粘脚,那会儿人穿皮鞋的不多,大部分都是皮底布鞋,您要是一天先走柏油路再走土路,那鞋就算是废了,厚厚一层粘乎乎的怎么弄也弄不掉。你说北京现在车多路堵,那会儿可比现在堵得多了,就拿天桥一带来说吧,路不算窄,可是路中间是铛铛车,两边洋车钻来钻去,加上地不平,行人走路得加十二分的小心。”
“什么叫铛铛车啊?”沈杰问道,他就爱听这些老北京的典故。
“哦,就是有轨电车,当时北京有好些条,按颜色分,什么黑白蓝绿的,下面是铁道,上面带着辫子,连到头顶上架着的电线上,一开起来滋拉滋拉地冒蓝火儿。车没有喇叭,车前面有两个铃铛,司机提醒路人就靠着踩铃铛,一开起来铛铛的响,所以叫铛铛车。”
“哦,知道了,我在沈阳也见到过。”
“是啊。就这种破路,要是一赶上下雨下雪那就惨了,现在你常常听说北京下雨在城里淹死人了,把人闷在公共汽车里了之类的。那时候比这个惨。好多路根本就没有下水道,就算有大部分也都没人清淤,全都让泥堵死了,一下雨整个城市就变了澡堂子了,赶上连下三天大雨,出门就得穿雨鞋。像南城地势低的地方,一场雨半个月水排不净是常有的事情。老舍有个戏叫《龙须沟》知道吗?说的就是那里的事儿,其中不有小孩出门掉沟里淹死了吗?搁那会儿这都不叫新闻,每次一下大雨都得淹死个十几口子人。”
“按您说我们现在应该特别知足是吗?”晓初笑着看着门爷。
“敢情,反正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反正我是特别知足,和什么巴黎纽约比北京是差着,可跟以前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门爷说道这里,自嘲地一笑,“瞧我这嘴啊,都扯到哪去了。不是说天冷吗?那咱就说说下雪。我记得我小时候北京比现在下雪下得多得多。三天两头天上飘雪花,有时一场雪还没化净,接着下面一场又来了。而且雪也比现在大,地上积个一两寸是常有的事儿。现在城里一下雪,什么机关单位的人,居委会加上党员积极分子什么的就都出来扫雪了,可那时谁管啊,大家真格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每个人在门口堆一个老大老大的雪堆。道上的雪根本没人管,车就这么来回地轧,直到轧成一条条梆硬梆硬的冰棱,走道的人就得加小心,一不留神就得摔个老头钻被窝,所以一下雪,正骨大夫的买卖就特别好。下了雪小孩就特别高兴,那时候也没有防寒服什么的,大家一人一个棉袄,空心穿着,最多里面就是一个对襟小褂。一冬天就是那么一件,大伙都差不多,区别也就是薄厚不同,棉花新旧不同。出去玩一身汗,然后凉风一刮就冻硬了,回家放在火炉边上烤,一冬天不换洗,上面全都沤了一层汗茧,往墙角一放能立在那。也没有手套,就那么使手抓雪堆雪人儿。要么互相砍着玩,有使坏的搓一大雪球塞人脖子里,要不然就塞小女孩裤裆里,回家大人告状,就是一顿揍。”
“听着倒是挺好玩的,我在老家时也经常这么干。可惜我们现在没有这么多雪了,孩子们也不能这么淘气了。”亚明叹息道。
“好玩是好玩,可冷也是真冷。那会儿哪儿有暖气啊,”门爷指指屋里,“全仗着生炉子,烧煤,那时候也没有蜂窝煤,全指着自己和煤末子,做煤饼子,从秋天开始就晾一院子,然后收起来烧一冬天。早晨起来生炉子,劈劈柴,赶上风天,炉子倒烟,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孩子们的手上常常长冻疮,一块块的冻得发紫,烂得都没有手的样子了。得拿獾子油往上抹,那一盒獾子油值一袋子白面,一般人家哪买得起啊,有人贪便宜就用猪油抹,刚抹上管事儿,和獾油差不多,抹完了落毛病,一到冷天犯得更厉害,不仅是疼,而且痒得往心里钻。这些事我都一辈子忘不了。”
“是啊,您说的这一切我都经历过,在我们河北老家,估计到了冬天比北京市里冷。”亚明同情地说道。
“您圣明,这些事都是我十来岁的时候记得的。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六六年,文革一开始,我们全家就给轰到顺义去了。到了顺义我才知道,北京的那种冷在顺义那就不叫事了。首先我们的房子就差太多了,在北京我们家不算有钱,可至少也在天桥附近有个小三合院,齐脊的瓦房,挑高也高,墙也厚,冬天屋里点个小花盆炉子,暖暖和和,不管外边多冷,进屋五分钟就得脱棉袄。可到了顺义一看,搁现在的话叫临建,那时候说就是个窝棚,那墙薄得没有一拃厚,还不是砖,是土坯子加稻草做的,墙上糊的都是报纸,房顶上没瓦,盖得都是茅草。关键盖的地方缺德,是背坡盖的,一天就下午三点多能见点儿阳光,要赶上阴天白天都得点灯。就这破房,您能想象吗?我们一家一住就是十三年半,后来我妈没了,我爸爸娶的我后妈,把我姐带过来,一家五口就挤在那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房里。”
“就没想法子改善改善吗?”晓初问道。
“您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啊。那时候我们那会算是地主,我们当然是黑五类了,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那时的人巴不得我们赶紧死了才好呢。话说回来,我爸不是没提过,而且公社里其实也有地,可哪有钱啊,买砖买灰,买草买木头都是钱啊,我记得我爸那时算过,一个月在煤矿赚的钱,除去吃饭,大概能买半根木头,盖个房核算下来怎么也得四五十根木头的钱,再加上人工,还得给公社的人行贿,根本盖不成。”
“难怪了。”张迪菲点了点头,有些怜悯地看着门爷。
“那会儿记得我和我弟弟一人一件棉袄,还是从北京去顺义那年做的,我姥姥给掏的钱。这两件衣服一冬天脱不下来,就跟长在身上一样。后来我长高了,棉衣穿不了了,就把我那件给了我弟,然后我后妈拿我爸的一件破工服给我改了一个棉袄,里面絮的是我弟那件小棉袄的棉花,你想想,那时候我弟比我矮多半头,把小棉袄里的棉花絮到大人衣服里,连个棉坎肩的材料都不够,俩袖子全都是空的,里面絮的都是破布,一到冬天,前心后背还行,就是肩膀胳膊肘这些地方凉。就那么件衣服,我楞一直穿到回城。人常说五十肩五十肩的,我四十多岁肩膀抬着就费劲了,估计都是那儿冻出来的。”
“是啊,那时的条件是艰苦,人都不像人了。”亚明深有感触地说道。
“到了冬天,一个是冷,另一个就是饿。亚明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我当时还在北京市里,全国都保着北京,还不太觉得什么,就记得小学不用上课,一到上午十点大家全体出去躺在垫子上面晒太阳,好像晒暖和就不觉得饿似的。虽然吃不上什么好的,但也还算揭得开锅。顺义这十几年可算把我们饿疯了,”门爷若有所思地看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盘子和碗,“对吃的可亲了。”
“那会儿你们都吃什么呢?”晓初好奇地问道。
“什么都吃,”门爷咧开嘴笑了一下,“主要是玉米和白薯。家里人做这个都做成精了,我估计玉米和白薯要是有灵,绝对会觉得自己托生对人家了。我记得我妈在北京的时候就常做窝头,贴饼子,白薯玉米糊糊什么的。可和我后妈一比,那简直就算是不会做饭。我后妈能把玉米从头吃到根儿你信吗?什么叫玉米粒玉米芯,连玉米叶子都能炒菜给吃了。我们当时觉得自己就和他妈毛驴差不多。”
“真够惨的。”晓初点点头说。
“饿啊,没办法。”亚明在旁边嘀咕道,“我们家小时吃过山芋秧,现在我倒觉得挺好吃,挺清口的。”
“那是现在,肚子里油水大了,吃点那个是去火的,那个时候就是馋肉,恨不得整天把自己和大肥猪捆在一块儿,饿了就使劲咬上一口,”门爷咂了咂嘴,“可我记得我去的头三年,村里就没杀过猪,就是有一次一头羊不知道让什么野兽给叼了,吃了半扇扔在山里,有人给捡了回来,炖了,我们家分了一小锅,那叫一个香啊。”
门爷想了想,又说道:“其实说真饿也不全对。分时候,夏秋两季也饿,不过还好,在农村小子们总有办法把肚子填饱了。”
“除了粮食还有什么?”
“那可多了,野果啊,高梁秆子啊,蘑菇啊,鸟啊,鸟蛋啊,鱼啊,什么都能吃。那时就我爸一个人挣工分,我们两个半大小子不算队里的人,只能干点儿零杂事,什么拾个麦穗,修个仓库什么的,挣点儿钱,所以没事就往山里跑,后来就学会打猎了,我们最大的打到过豹子。”
“可以啊,说说怎么打的?”亚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没什么可说的,”门爷摆了摆手,“那会儿也没有枪,用的是自制的夹子,拿一把使坏了的铁耙子改的。上面放了个死兔子,拿农药药死的。我们会看大动物的脚印,这些兽其实跟人一样,走道认死路,一走就不换。把夹子摆上,然后该干吗干吗?一个星期以后,有一天走到那儿,看到一只豹子趴在地上,耙子从嗓子底下直接穿过去,从脖子后面出来的,血已经流干了,估计死了三四天,就给拎回来了。那会儿是七月底,肉都臭了,也没法吃,我们找了皮匠,他说皮子有的地方都玷了,扒下来也做不成什么大件的东西了。我们好说歹说,给了两块钱,那在当时可是一笔大钱了。回去后妈把我一通揍,说要是让豹子咬了怎么办。我们不管,该干吗干吗。”
“你们就不害怕吗?”张迪菲问道,“我看动物世界都害怕。”
“真不怕,不觉得。个子不小,一米来的,脑袋有这么大,”门爷比划了一下,“可觉得特别轻,最多也就四十来斤,两人一搭就回来了,可能是饿得皮包着骨头,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印象深的就是特别臭,连干了的血都腥臭腥臭的,沾在手上好几天洗不下去。不过那时候倒是挺神气的,村里还专门为我们哥俩开了个会,表扬了一下。因为村里本来养的大牲口就不多,时不时地还老丢,说我们是什么保护牲畜模范,给我们一人发了两副劳保手套呢。”
“门爷,我说您是个人物吧?”晓初笑道,“兄弟打豹,和武松也差不多了。”
“门爷,恕我多嘴,”张迪菲问道,“您那时也得有二十多岁了,就没想着找个对象什么的?尤其是打了豹子以后,当地的小姑娘不得跟在您屁股后面打都打不走吗?”
“还别说,真有。和我们住得不远,有个小妞那会老是跟着我一块上下工,我衣服脏了主动来帮着我洗,可能是对我有点儿意思。不过……”门爷打了个沉儿。
“您看不上乡下丫头是不是?”沈杰在一边搭茬了。
“倒不是我,是我爸,他不让。我跟他说过这件事儿,他说不行。其实当时像我们这种到村里的小子们特别多,有好几个已经成了倒插门女婿了。当了女婿好处很多,至少能混上一些工分,不用看别人脸色了。可我爸不让。我当时问过我爸,你不让我们找,可你为什么还给我们找后妈呢?他一个嘴巴抽在我脸上,说我是混蛋。后来我才懂了。”
“为什么?”亚明问道,“是为了让你回城对吗?”
“对,”门爷有点激动,“后来我们一块去的十几个年轻的,就我和我弟回来了,剩下的都有了孩子,呆在农村动不了了。”
“老人家用心良苦啊。”晓初叹了口气。
“是啊。那会最不容易的就是他了。我记得一到秋春两季,我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地里没了东西,山上没了外找儿,村里也没什么零活,就只能忍着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家无隔夜粮。有的时候真就是喝水活一天。沈爷,说这个话您别过意啊,像您那样饿一天一夜,在我们看来真不算事儿。到了冬天,我们每个星期都有两三天就是一天一顿,一天两顿就算改善,要是一天能够三顿饭吃,那就算是过年一样了。可我记得我爸爸总能带点儿什么额外的东西回来,有时候是两个烧饼,有时是半截油条,最常见的是一小块酱肉,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肉。我后妈就把那块肉切成特别薄的小片,放在白薯叶子粥里,也算是见点儿荤腥了。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吃的是从哪儿来的。我爸白天去矿上干活,都是从家里带,什么杂和面饼子加瓜皮咸菜之类的,口袋里除了发薪那天,基本上一分钱没有。”
“那您就没问过他?”晓初问道。
“哪能呢?后来回城以后,我问过他好多回,他从来没说过,总是说‘有你们吃的就完了,管它是哪来的呢。’”门爷双手一摊,“没辙,他就是这么个人。”
接下来他又叹了口气,“记得那会儿到了冬天,下午就是睡觉,家里也没个表,尤其是下了雪以后,就是看着阴沉沉的天儿打盹。真饿透了肚子就不叫了,是反酸水,还有就是疼,那股子疼劲是从胃里一直咬出来。嘴里嚼个什么秫秸竿什么的,能稍微缓解缓解,然后逼着自己睡着,可是天一黑,人准醒,就等着开饭,明知道没什么可吃,也盼着那个时间,尤其是等我爸爸回来。我记得他回来首先会坐下,然后把鞋脱下来交给后妈,后妈就拿出去敲打几下,这时我们就会盯着他的手,看他是不是从怀里掏什么东西出来,那感觉真像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
门爷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一时间众人陷入了沉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