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圣诞节,中午的时候,我给同学送了卡片。现在是晚上,我听着窗外火车压铁轨的声音,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想到了一位故人,虽然我年纪尚小,但“故人”用在他身上一点也没错。他叫周抗,是我发小。
我们俩虽然没正式结拜过,但亲如兄弟,我们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小班他中班。他那个时候活泼的很,特爱在人前表现。不过就是对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头疼,他不想做,又怕不做会受到惩罚。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做作业,都感觉他屁股上长了什么奇痒无比的皮肤病。他做作业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纠结和难受中度过的,直到坐在他对面的我写完作业,他似乎看到自己写完了的样子,开心起来。这时候听到躁动的阿姨就会过来,周抗你高兴什么?邱田都写完了,你还不赶紧写!
周抗特别受不了他妈凶他,他本来就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才坐在这里写作业的,现在已经受到惩罚,于是一着急,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轻轻地抽泣,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他妈看见他哭,便深深的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啊。”似乎她面前的周抗不是他孩子一样。
我知道,他只是想和我打弹珠而已。他不够聪明,在于他不知道“写完了作业才能玩”是一条更简单的路。他只是依靠本能做出反应,一个本能是不想写,另一个是不敢不写,而这两种本能是冲突的,他没有办法理顺这两种本能。所以,用他爸妈的话来说,他是个“笨蛋”。
后来上一年级的时候,他爸嫌他笨,给他多留了一级,于是我们俩就成了同级。
那时候我们做作业是在一起做的,他做一半我做一半,然后互相分享。我们关系很好,可能是我见过他家很多事情,我了解他,正像他了解我。了解一个人,有时候和性格,兴趣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时间。两个人呆的时间久了,你们自然彼此了解。
我见过他哭着找妈妈的时候。他妈妈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他爸说他们“离婚了”,他哭着满世界的找,我怕他出事跟在他后面。我们去过了他妈可能出现的每一个麻将馆,都没能得到他妈留下的只言片语。我们最后走到离家不远的铁轨上,他妈曾经带他从火车站下车的时候从这里逃票。火车站站台沿着铁轨往后一段路,有一个地方铁丝网被扒开,从那里出去不远就能找到家。
但很显然,他妈妈也没有出现在铁轨上。“我妈妈就这么没了。”周抗眼睛通红,泪水一直没有停过,但是他不再抽泣了。他走在我前面突然停下来,朝着右边天空吸了一口气。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力咔了一口痰,吐了出来。像极了他爸爸。
上了初中后,周抗再没有和我一起写过作业。他靠他的拳头,和他帅气吐痰的样子收了几个小弟。他们最开始欺负那些用他们话说“看起来就想打”的人,学校很多人都怕他们。后来他们开始挑战那些高年级、甚至外校的“欺负人的人”,竟然慢慢变成了“正义之师”在学校里竟有了一点威望。关于他的作业,只要他想,一定能找到人帮他写,但是他懒得写。
周抗常常和“仇敌”打了架之后一身脏兮兮的找我借钱,“邱田啊,有没有钱?我买盒炒粉,饿死我了。”“去我家吃吧。”“不了,我晚上还有事。”
他家常常是没人的,他爸总不在家,他喜欢呆在火车站附近的台球厅里。他常在那里和他的兄弟们活动,颇有一点混黑社会的味道。连台球厅的老板一提起他,也眯着眼睛扯着嗓子说:“周抗这个人,讲义气,有头脑!要是早生个几十年,肯定能成个老大!”
有一次,他又脏兮兮的来找我,我问他,“你小弟呢?”
“跑了,认别人做大哥了。”
“为什么。”
“跑了就跑了呗…可能因为我老打他吧。”
我请他去吃炒粉,他就跟我滔滔不绝的说他们几个兄弟的事情。该如何维护关系,该如何扮猪吃老虎,该如何看人、识人。我说,“那你看看我呗。”周抗轻轻笑了一声,“你就是有点怂,心里有想法不敢动手做。怕的东西太多了。”他说,“你要学学我,什么都别怕!”他又学着大人的样子,吐了一口痰。
周抗身上常常有伤,要么是打架打的,要么是他爸打的。虽然他和他爸都不怎么在家,但他爸在家的时候都会把周抗找回来。他爸常常喝酒,特别是他妈走了以后。喝酒以后的周抗他爸,像是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上一秒钟还能亲切的叫他乖崽崽。下一秒就能戴上恶狠狠的表情面具,比换脸谱更为突然。
小时候我就见过他爸的狠样。那次我们小学二年级,我们本来在他家里写作业,他爸气冲冲的跑进来,把酒瓶对着嘴灌了一口,放下,把我丢出他们家,把门关上,锁死。接着我就能听见惨叫声。他们家在一楼,我跑到窗户那往里看,他每次被打中,身体都会移动一个位置,比如说从门口到沙发,从阳台到厨房。可他一下都不躲,只是哭,哭的很大声。我听见他的喊叫声总觉得他妈妈可能会听见,从而赶回来护住他。
这时候,我就只能跑去喊我妈来,我和我妈死命的敲门,里面权当没听见。我妈从窗户那里找到一条缝隙,向里面喊“老周!你停下!孩子打死了你狗日的也要偿命!”里面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安静了一点,只能听见周抗轻轻倒吸气地抽泣。
后来,他还是经常被打,但他说被打的时候他能不哭了。他说话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他在挤出一丝笑容,好像这样心情会变好一点点。再后来,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挨打了。他能从他爸每一个表情中,判断下一个动作的力道是重还是轻。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也面无表情。
就在前两周,他爸爸又动手了,这次他还了手,因为他爸这次拿的是刀。他抄起菜锅朝她爸头上狠狠打了几下,打开门跑了。我能想象到他拿菜锅的样子,他一定吓得不清,只能靠大喊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爸被发现的时候还躺在地上,虽说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是正常人了。
他从家里拿了些钱,在外面逛了两天,我不知道他这两天去了哪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平静。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稳重,感觉像要做出什么大事情一样。
他找到我说要请我吃顿饭。我说,那就吃炒粉吧。
我们找了一家熟悉的烧烤摊,点上炒粉,他又很大方地点了烤串和啤酒。这家炒粉特别好吃,他说。他说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开一家炒粉店,把炒粉推广到世界各地。我也觉得那家很好吃,只是以前很少有机会出来吃东西,我家家教的要求之一就是每天按时回家吃饭。他说,你要懂得知足,他转念一想,说,你也不能太知足。有些事情还是要敢想敢做。
我们聊了很多,很久。从他喜欢什么女孩,到他做过最有意思的事;从他打过几个人,到最对不起谁。我以为我很了解他,但那天晚上我觉得他还有太多的地方是我不了解的。也正常,我们在的圈子不一样了嘛。
酒过三巡,我已经昏昏沉沉了。他又挤出一个笑容,说:“邱田,我要走了!”我以为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有那种爸爸,谁也受不了啊。走了肯定过的比没走好。
我说:“好啊,到时候混出来了,别忘了我!”
他表情一点一点扭曲起来,像一朵花慢慢的把花瓣合起来。我愣住了,不对,他这是哭了吗?他开始止不住的抽泣,抽泣声让我想起在他家窗口看见的那个周抗。一个他最亲的人,给了他最深的绝望。他眼睛里装满了漫无边际的洪水,淹没了他自己,也淹没了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也从来没有安慰过他。这种疼痛是没有办法安慰的,就像是你没有办法让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站起来,你能做的只能是听听看,他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
他擦了擦他的眼泪,看着我哭的不成样子,突然笑了,他说:“你别忘了我就成。”
我说:“当然不会。”
我俩谁都没有送别谁,在一个路口,我们摇晃着各自的步伐,各自走上各自的路。
我早早回家,躺在我舒服的大床上,他早早地去了铁轨上,也躺下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趴在铁轨上,是醉了想要逃票走到一半起不来就地睡了?还是为了最后矫情的怀念一下妈妈?总之,火车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起来,火车也没有停下。
我能想起小时候他找妈妈,细细地分辨那条通向铁轨的样子,他的的抽泣声带着碎碎念“妈妈呀,你别走啊……”
周抗,是我名副其实的故人。故人,就是已故的人。
两周后的今天是圣诞节,可我开心不起来,我中午给班上的同学写卡片的时候,我也给他写了一份。我出门去到他的铁轨旁,给他烧了。
我不信上帝,也不信鬼神,但还是烧了。我也不知道这卡片能丢哪去,写都写了。“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希望他不要像你爸那么混蛋。”我看了看天空,一点星星的光都看不见,全是黑云。
“就这么没了呀?”我对自己说。
生死还真是一念之间呢。我觉得,一念之间能决定的事情都是小事。但我答应了你,不忘记你,这可是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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