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清晨带着凛冽的气息, 割伤了还未苏醒的城市。在一片像是褪了色的黑暗中,蔚染在梦的边缘醒来,整个房间空旷得孕育着一种冰冷的孤独感,并盘踞在他的眼眶,睡眠并没有扫去他的疲惫和无力。
蔚染的记忆,承载了无尽的负荷,但却是永远都无法超载的货车,不断负重,孑然一身地驶向海天之巅。他的每一帧视野,都刻印在他的脑海深处,现实经历与记忆都交叠在浑浊的意识边际,有时甚至无从分辨出哪些是经历哪些是记忆。在睡梦中,岁月重嶂,不留梦境以喘息的空间,在心中巡回记忆的每一个片段。
童年的记忆里混杂着潮湿的雨夜,腐坏的土壤里恣意蔓延着一种本并不属于适合回忆的情节,此时他的意识本应该逃离,可是大脑额叶像循环播放的旧影带,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回放:
父亲熏醉的眼底血丝仿若愤怒的植株,几乎要张狂出其眼眶。口中吞吐出的酒气,要将焦躁的空气都燃起烈焰。父亲向蔚染踏出的每一步,都如同狼对于猎物不曾留有悲悯之心的志在必得。父亲抬手擦了下嘴角的余酒,摔碎了手中的酒瓶,尖锐的碎片反射光芒,好似一种残酷的隐喻。满地的碎片,刺伤蔚染的皮肤,小的伤口带着恐惧滋生的种子,连同嵌入的绝望,一起将他吞噬。晃动的暴虐上演着,玻璃上滑下无数水滴,在这个雨夜他记得每一个细节,烙印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羞耻感就如同深渊看不到的空洞,底层好像伸出湿滑的舔舐他无数触角,将他的自尊拉向无尽的黑暗。那一年,他九岁。
蔚染打开了台灯,暖色的台灯照亮了一片混沌的空间。
他的思绪开始了一系列不切实际的幻想。
假如时间可以重置。
假如梦境即为现实。
假如遭遇能够抹去。
假如……
这时,起床的闹钟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
铁青的天空,开始飘雪,雪花纷纷扬扬奔赴地面,如柳絮般飘飞,一点点用白色覆盖这世间,混着冰冷的气温似乎要裹挟整个清晨的安宁。冷的空气从鼻腔吸入肺部,这份真实感最终抽离了他的回忆,化作一团呵气袅袅升入天空。
蔚染打上一辆出租车,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位上。
“去哪里,先生?”司机脸部轮犹如刀刻般棱角分明,全身黑色,一身肃穆,那种逼人的冷峻不禁让人感到寒意,隐约觉得他本不应该是个出租车司机。
“莫斯科大学。”
蔚染漂泊在外留学,过着孤独的生活,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的精神世界犹如渗入黑色墨汁的花岗岩,墨汁如游丝般缠绕其中,在坚硬的质地中轻而易举地侵袭石块。那些记忆,就是墨汁。
他仿若叛逃于父亲掌控之中的亡命之徒,他的留学仿若偷渡者唯一的道路。
蔚染双眼几乎处于失焦状态,陷入回忆中,与整个世界隔离。
“先生,前方好像发生交通事故了。”出租车司机低沉的声音里渗着泰然自若的平静。
“今天我还有话剧表演啊,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先结账,从这里下车吧。”
车窗玻璃一片溟濛。佝偻在后座位上的人,直起身来。颀长的身形外是裁剪考究的驼色大衣。
“你觉得我这个对手怎么样?”那个人问。
“他沉溺于过去,是茧也是动因。”司机答到。
二、
眼前的道路上积攒了雪的痕迹,世间的颜色就如同造物主的刻意留白,向天空的尽头延展出去。前方的车队,如同驻扎在地底深处,向这片无垠的白妥协。
蔚染前方的路,说不上漫长,但也并不在咫尺之间。初冬俄罗斯的群鸟,掠过干枯的枝头。
他如约抵达了学校的话剧团排练室。
“早啊,珈玛。”
蔚染向珈玛打招呼,可对方就像面对一方空气。
“早上好,尤里。”
同样换来了无视。
这时蔚染目光停驻在了话剧团的镜子上,镜子上竟然没有他的身影!
他调动了自己的回忆,从他下出租车之后,雪地上就在也再没有他走路的痕迹。
门被推开。
“蔚染,早啊。”
另一个“蔚染”身着驼色大衣,出现在了大家面前。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错愕的蔚染,向他轻蔑地抬起下巴,然后对大家笑得眼神里都溺着星辰。
“早。”
可以显现在镜中驼色大衣的“蔚染“,在每一个人的视野里,他拥有了身份,拥有了实体,甚至拥有了镜中的反射。而蔚染自己却是相当于鬼魅的存在。
“我们开始排练吧,距离表演开场还有一个半小时。”社长尼基塔提议。
简单的排练过后,所有人都对接下来的表演过程满怀期望。
除了此刻的蔚染,他的人生角色被完全替代了,而自己的存在是什么呢?一个虚无的意识体。不能感知,不能被感知。就连存在的痕迹也不会被留下,与人之间联系空洞得可怕,荒芜的内心寸草不生,存活于不能被碰触的无人区,就如同魂灵。他仿佛被放逐在一个漂流瓶里,任由命运涌动的巨浪,将他带到至险之境。
礼堂坐满了学生组成的观众。他们就像簇拥着的野花,开遍了整片山坡,在明亮的眼睛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形状各异的灵魂,他们或沉默寡言,或议论纷纷,或期待满满,或百无聊赖。
顶灯熄灭,主持人报幕。
表演开始。蔚染似乎感到掌声的声音那么遥远,就像隔着亘古的世界,而自己在另一个任何人无法触及的位面。
尤里念白:
“意识与存在焚毁的边境,现实亦为梦境。
在黑夜中流亡的人啊,你可曾乘驾白马的渴望踏碎假象?
所有的星星都沉睡了,不要去寻找那份本不属于你的故事。
未知的疯狂在城堡上演,是否选择负隅顽抗?”
能够映在每个人眼里的另一个“蔚染“,在舞台的中央,躺在地上,追光灯下,缓缓睁开双眼,说道:
“无法醒来的残酷梦境是一场走失的火焰,在夜与暗暧昧的时刻,我并不能就此妥协于命运。”
他从地上起身,动作虽简单,但每一个动作都具有舞台表演张力。
珈玛的侧脸明丽动人,带着几分孤傲的美,瑰姿艳逸的仪态下似乎还脉脉流动着一种不能被命名的“纯粹”,像荒原之上独舞的风,这种特质不是话剧表演的需要,而是珈玛本身具有,渗入其灵魂的自由与至纯之感。珈玛颔首,优雅地走到舞台中央。
珈玛说:“我要如何向你的忠诚加勋,为我的信任加冕呢?如今,关于你的谣言如同盛行的霍乱,而北方又将战起,我赐你的剑已经锈迹斑斑,你还能替我征战吗?”
“蔚染”此刻突然笑了:“公主殿下,我的剑并未锈迹斑斑。”
所有话剧团的人都一惊,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啊!
“蔚染”冲到珈玛面前,一剑刺中了她。鲜血染红了珈玛的礼服,血液娇艳地绽放。珈玛痛楚得惊叫出来,观众席上一片混乱。“蔚染”又迅速继续补了第二剑,珈玛痛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尼基塔和尤里冲向舞台,“蔚染”已然逃离现场。
三、
蔚染目睹了这一切,他去追那个替代他整个身份的人。
“喂!”
那个“蔚染”停下脚步,用很慢的速度转过身来,轻轻勾起嘴角,睥睨着他。
雪已停。阳光慵懒地从东方斜照而来,在一片残酷的早晨里不能投下蔚染的影子。依旧是白色的主宰,几乎欺压了所有其它颜色存在的可能。
蔚染问:“你究竟是谁?”
对方说:“酷肖者,重组你命运的人。”
这时,远处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
那个“蔚染”向蔚染处一个箭步冲去,穿透了他的身体。
“蔚染在这里!”尤里喊到。
阳光照在蔚染脸上,他还握着那把剑,表演服上的血迹略微干涸,影子如同对事实达成的不经意的一种默示。
蔚染再一次拥有了实体,而另一个“蔚染”却消失了。
蔚染首先放下了手中的剑,踢向远处,站在原地。他的神色里写着对未知应对的理智,只有理智能够救他。
尼基塔赶来,他和尤里迅速将蔚染的双手向后控制起来,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要将你送到警方那里去,抱歉。”
警车上的警灯回旋闪烁着蓝色红色的光,并且以巨大的分贝彻底截断了这个荒诞不经的世间不合逻辑的错乱延续。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的神色里镶嵌的满是对突发事件的好奇,灵魂攒动着一丝丝亢奋。
蔚染坐在警车里,警察的脸庞就如同来自地下古墓里冰封的雕像。窗上结起浓雾般的水汽,看不清任何。车启动的声音响起,却分明像一种对自由和尊严的剥夺宣判。在路上行驶的车,带着毋庸置疑的态度奔逸而去。
他回忆起每个细节,有关这个荒谬清晨的一切,录像般延展在他的眼前。所有的困惑侵袭而来,作为蔚染的视角,那些可视的,可观的都仅仅是冰山一隅。未知一点点剥落他的行动力,他如同受困在盒子里。绑缚他的还有完全背离常理存在的另一个“蔚染”出现,他无法与别人解释这个荒诞的真相,反常理的事实无论如何叙说都如同在狡辩,何况没有任何证据。
正在这时,蔚染感觉这一瞬间车体受到了强烈的撞击,似乎要将他的灵魂抛掷出去。失重的一瞬间之后是剧烈的疼痛,那是最后意识的记忆残留下的知觉。
四、
黑暗。无尽的黑暗。
这是哪里?
一片寂静,一片虚空。甚至没有所谓的重力,方向,温度以及光的感应。他就那么悬浮着,就如同坏掉的秒针。只有疼痛的感觉提示着蔚染,这一切有别于死亡。
对于未知的恐惧像海妖般出没于这个空间中,在惶惑中浸泡他的每一条神经。他分明感受到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穿透层层黑暗,那种眼神就如同窥探洞穿他的一切。监视,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他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与妄想,不应该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观感受。
他开始往前移动,漂浮着前行。周遭的环境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改变,如同被造物主废弃的另一个没有星辰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心俱疲。在这个空泛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的时间标识,也没有任何的空间概念,只有如墨的黑暗与之共存。
他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孤独冷寂的鬼地方。可是回到现实世界又见得的好到哪里去呢?
这时,他听到一个来自如同春之暮野般令人神往的声音,那种音乐不似任何一种乐器的演奏,声声穿越了灵魂的层层包裹,比灵魂更加内核的存在——纯粹的本愿。几乎能感知到那声音击碎了繁复的肉体,褪尽一切的外壳,将所有外在的形式轻而易举得化为云烟,只余下“念”粲然升起,然后消融在无尽的声音里。那个音乐,不,不能用音乐来称谓,那是一个让人忘却自己灵魂的存在。
他彻底地臣服了,臣服在这个声音里。
于是,他追循祂的出处,如同一个虔诚的朝拜者。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奔跑、寻觅,试图满足耳朵这个该死的器官所引发的一系列的强烈诉求。这个黑暗的虚空中,周遭的一切没有方向,分不清逆向与顺行,也分不清坠落与飞升,他不停地奔跑,一片黑暗中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空间或延展或翻转或折叠。
这个声音贯穿他的整个身躯,化成一缕薄烟,消失在心脏里。回荡着的声音归于冷寂,仿若从未存在过。一切都好像幻觉,梦般淌着失落生命的血液,关于永恒不变的痕迹。他停留下了脚步,他不想踩碎这份寂静,仿佛他和寂静共生便能和那个声音的旋律粘合在一起。他抚上心脏的位置,那里温热地跳动着。他努力地回想那个旋律,却是冗长的空白。
这时,蔚染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金色镜子,悬在半空中。有微弱的光投射在周围,暧昧的颜色下缭绕萤火虫般的私语。
他看向镜子,镜子中的自己带着血污的衣服有一丝褴褛,憔悴的脸上挂着悲哀的神情。他走向镜子,手指轻轻触碰镜中的脸颊,微凉。看到这样的自己,他的孤独汹涌而至,好像适才发现这个世界仅剩他一人。镜中的反射分明是提示他,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中,若有意识的存在的话,意识的主人只能是你,别无他人。
蓦地,镜中的“蔚染”突然扬起了嘴角,笑容狡黠地让蔚染心中一惊,蔚染后退了两步。
“蔚染”从镜中走出来,锤了锤蔚染的胸口,说道:“我的演奏还可以吧?”
“……”
“收起你的小眼神,你对这里一定很困惑吧?”“蔚染”扬起下巴,远处飞来两把红色的椅子,其中一把在他身后,他带着一种独特的高傲坐了上去。然后对蔚染说:“请坐吧。”
“这里是老爹废弃的场,你处于独特的次元。”
“你到底是谁?”
“我解释过了,酷肖者,重组你命运的人。”
“不,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仅仅想要知道的答案。”
“关于我的身份,目前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那么珈玛呢?为什么要伤害她?”
“你不知道,为了你必须有人要付出代价吗?你只有坐上警车,才有可能在那场车祸中离心你的意识,你才能……”
“够了!不要跟我说这些。你的价值体系里面就没有别人的安危吗?”
“我眼里只有你的安危。”“蔚染”顿了顿说,“我知道一切的转折在于那个雨夜,也就是那个雨夜造就了你现在多疑敏感毫无安全感的人格。”
那个雨夜……回忆一点点爬上他的眉梢。
恐惧感一下攫住了他的瞳孔般,他的眼中是溺入深潭的无助。求生的本能混杂着祈求对方的悲悯,竟比窗外的泥土还要浑浊不堪……
“现在有三个选项。老爹在这个场里给你安排了,像你之前预想的那样。
A.时间可以重置。
B.梦境即为现实。
C.遭遇能够抹去。”
“我选C。”
“你这个人真无趣。不过,这的确是你人生最低成本解决问题的途径了。”
“蔚染”从椅子上弹了下来,踱了踱步,携着略微上扬的语气:“可是呢,它却是C啊,第三个选项,这不是你潜意识里的首选吧。”
“我确实想过前面两个选项的可能,但遭遇的抹去至少不会承担什么风险。有些东西只能停留在大脑的剧场里,幻想过火的施行只能满身淤伤。”
“你还是怕他。”“蔚染”冷哼地说道,却一语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碟咖啡,他说道,“懦弱的存在本身就是借口,难道你不想反转你的故事吗?”
“我这一生不都在以借口的名义生存吗?我的灵魂早就在母亲去世时和她一起下葬了。这么多年来,我都只像一部摄影机,记录我这个视角的一切,就这样单纯地存在着。我记得每一次呼吸的频率,每一阵风的温度,每一个人嘴角上扬的幅度。在回忆和现实的夹缝里,梦见自己的未来,在阴影中一点点缝补自己残破的过去,跌跌撞撞地带着半瓶名为‘生存本能’的东西直到现在,我……”
“不,不要对任何人袒露你如此脆弱的一面,你知道那将有多危险吗?要知道,你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从不设防,使得有些人会牵着你残余的所有价值和未来利用你,因为他们知道你除了这些一无所有,最后将你毁灭。老爹曾说过,他看得到你眼中的火光,那种自我并未被庸碌的生活浇熄,那火光一旦燃起,亦是绚烂,亦是灾难。”
“老爹到底是谁?”
“就是早上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他可以满足你的三个设想。”
“为什么要帮我?这样会引起时空秩序的混乱吧。”
“没有特别的为什么。仅仅是老爹想看一场你眼中的焰火燃起来的样子吧。”
“那为什么还要给我选择第三个选项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最终这不是你的选择。”“你适合去做营销。”
“可惜我的顾客不知道他亲手囚禁了一场多么美丽的焰火。”
“我选A,时间可以重置。”
图片来源于网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