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以前,爸爸还是一个泥瓦匠,他以这门手艺经常外出揽活,在那个年代,有门手艺就不用像其它村民一样,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下地干活,起早贪黑晒得跟黑炭样,还够不了一家人的温饱。
待我在上小学后,爸爸就开始改行转战“贸易”,做起动物毛皮生意,所以我对他短暂的泥瓦匠岁月记忆比较模糊,只是忆起他一些零星劳作的画面:脖子上套一个黑色油布围裙,从头到脚全是黄泥点子,虽然装扮很狼狈,但在我眼里活像是一个艺术家,他在一个圆形活动的支架上,上下挥舞着弯型的泥刀,把粗燥的黄泥三下五除二就变成了上小下大的圆柱型泥桶,再把一个个梯型泥桶放在石坝上暴晒,满坝子摆放的泥桶就像阅兵似的整齐划一,非常地壮观好看,经过一段时间晒干后,用手轻轻一拍就分裂成四块瓦片,然后再进窑烧制,最后就成了屋顶上使用的青瓦片,如今估计这个手艺早已失传。
那时爸爸很少在家,常年在外,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才回一次家,有时出去时间长回到家里,家里就跟过节一样,左邻右舍的大人和小孩都会来看他,爸爸也会带一些糖果来招待,我们兄弟俩尤为高兴,还有些自豪,觉得有一个牛逼的爸爸,再者平时他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对我俩管教很严,偶尔有一个靠山回来,心里上有些放松,比平时也要“放肆”许多。
一天临近中午,爸爸回来了,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他这次回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一对父女回来,父亲姓汪,年纪四十上下,跟爸爸同是泥瓦匠,爸爸让我们叫他汪叔,说是这次汪叔跟他一起要给我们小院对面的邻居做瓦,汪叔身旁的女儿,看上去跟我年龄相仿,七八岁的样子,她的名字现在一时也记不起来了,我就称她为汪女吧,汪女长得圆脸大眼,头顶一对羊角辫,笑起来嘴边两小酒窝若隐若现,身穿一套红底碎花棉衣棉裤,虽穿得跟过新年一样的喜庆,但还是掩饰不住有些土气。
本来我对她也没啥特别印象,就跟以前家里来的小客人,有些兴奋高兴而已,但爸爸跟妈妈在厢房里私下的对话,让我的内心顿起波澜,妈妈问爸爸:
“你带匠人来,他女儿怎么也一起来了?”
“他老婆这几天不在家,孩子没人照顾,所以跟着一起来耍两天”爸爸笑了笑接着说:
“你看她给红娃做媳妇怎么样?”
红娃是我哥的乳名,妈妈说:“你净瞎说,她还这么小……,不过这女娃看起来倒蛮喜庆,如能成,也是挺好的。”
……
我当里就在爸妈身旁,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知他们是有意还是无心,我心情很是愤愤:“凭什么又是给哥哥?”从记事起,亲戚邻里给哥说亲的人就不少,在那个年代,我们当地从小给孩子订所谓的娃娃亲非常的普遍,感觉跟种地抢收一样,早订苗子好收成,如果看哪家的娃长相好,机灵可爱,上门说亲搭桥的人就络绎不绝。
哥哥就是家里家外眼中的好苗子:长相好、聪明、反应快、机灵、会说话……。引得众多亲友跟他说亲联姻,而且他在外面认的干爹干妈就有好些。我却是常被妈所说的:黑瘦丑、笨傻拙……,自然很少引得众亲的关注和好印象,妈常对我说,大概在我四五岁时,我和姑妈的女儿在院子里一起玩,当时邻里就随口开玩笑说:两个娃般般大,长大以后可以结为表亲,当时姑妈的脸马上拉下来,伸长的下嘴唇有一尺有余,足可以挂一壶油,妈妈当时感到颜面扫地,久久不能释怀,妈妈常给我提起这事,就是用来激励刺激我要争气,让我知耻而后勇。那时人小还不懂怎么去争气,我只是老觉得我是家里不爱,外人不喜,处处被嫌弃的一个人。
话说,此时汪女明明跟我年纪接近,给我说媳妇不是更合适吗?为什么又是考虑哥哥,给他说亲的人还少吗?我心里愤愤不平,既然你们老是忽视我,那就靠我自己去争取“幸福”吧。
中饭后,我发现哥并没有跟她一起玩耍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年龄差大的原因,哥比我们要长三四岁,好像他并不喜与我们这个年龄组玩稚嫩的游戏,邻里般大的女娃都跑到院里来跟她玩耍,我虽然内心热腾,但外表腼腆木讷,但为了争取自己未来的“幸福”,怎么也得逼自己一把,所以我试探性地在她们的游戏圈外默默地献殷勤:她们在院里踢踺子,我就在旁边帮她们捡踺子;她们跳绳,我就站在两头卖力地帮她们摇绳;她们要捏泥巴玩,我就跑去挖来一块大人正在调和的瓦泥,深冬时节,泥土冰凉粘手,汪女捏了会泥,小手给冻得通红,她搓着手说:
“太冷了,我不想玩了。”
“我家正生着火,回家烤火去吧。”我凑上去说。
她欣然同意,于是我俩留下其它玩泥的小伙伴,领着她来到我家堂屋,在屋中央,六七个大人正围在一个石制的火盆烤火闲话,火盆里堆满了树技烧过后的白色灰烬,几块未燃尽的树根正冒着丝丝黑烟,一堂叔正拿着火钳在里面不停地扒拉着,从灰烬里不时露出忽明忽暗的红色火星。看到小客人进来,大家急忙向两边让出一条长凳来,招呼着她去烤火。
汪女坐下后,我作为小主人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但我出于羞涩却不敢坐得太近,我们中间留有一小小的空位,虽然我们已经玩耍了小半天,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只是一个旁观陪玩者,还没正式捞上跟她说几句话,“情感”还在慢慢培育运酿之中,这时大人们开始热情的问她一些不咸不淡的问题:
“你几岁了?”
“上学了吗?”
“你家里还些谁呀?”
“这里好耍吗?”
……
她虽有小女孩的羞涩扭捏,但还是奶声奶气地一一作答,大人不时哈哈大笑,夸小姑娘乖、聪明、长得好看喜庆,我在一旁扬着脸傻傻的、喜滋滋的,正在这时在外面几个捏泥的伙伴也回来了,她们搓着泥手嘴里“呲呲啦啦”直往火盆旁挤,这时一个比我小几月的堂妹,很不识趣地挤在我们中间狭小的空位坐下来,她不但把我跟汪女隔离开来,而且还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有种莫名的烦躁和愤怒升起,尤其是她转过头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跟汪女说话,我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
“真是不长眼,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她挨得近,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坐过来,你这是故意在从中作梗捣乱,坏我“幸福”。”
我越想越气,无名之火噌噌地往上直涌,有道是怒从心头起,胆向两边生,我突然侧身用屁股斜着向里一顶,小堂妹猝不及防,只听一声尖叫,顿时身子向前一倾,双手慌忙扶住火盆的边缘,旁边的大人们慌忙站起把堂妹扶了起来:
“你怎么啦?”
堂妹受到惊吓,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用手指着我:“他推我!”
“峥娃,你为啥推她?”
我双颊通红,一时语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娃儿没名堂,怎么好好地去推人家干嘛?”
“糊胆大,别人又没惹你,你推人家做啥子?”
“太讨人嫌了,怪不得没人喜欢!”
……
一时大人们齐唰唰地指责我,我自知理亏,无从辩驳,低着头仓皇逃到屋外,身后堂妹的哭声大人的安慰和指责声,使我是愈发羞愧难当,真想找个地方立马消失,我蹲在小院角落先是后悔自责,在众亲面前挨骂丢人现眼!后来又埋怨小堂妹不识趣活该,最后我开始怨恨起汪女,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去推堂妹,也不会被大人指责,让我当众受如此奇耻大辱。
接下来几天,我开始有意躲开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我被大人指责的画面,她好像成了我心中的刺和仇人,我天天问爸爸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活干完,催促他们父女早些离开,爸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问我原因,我又不吱声,他肯定无法理解一个小孩“由爱生恨”复杂心里。
经过多天煎熬的等待,邻居家的瓦终于做完了,汪叔父女开始辞行回家,我远远跟随着爸妈把他们父女俩送到村口,看着她们父女俩背影慢慢消失在不远处的山头,我忽然感到一丝失落和惆怅,好像心中的羞愧并没有随着“仇人”的离开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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