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何在家和王富贵喝酒,老何问王富贵,咱俩认识多久了?王富贵一愣,看着老何,眉头皱起,多久了,多久了呢?然后两人就掰着手指头往回数。
转眼间,老何在县城里已待了十来年了。
当年拖家带口跑到这地方,咋也没想到一晃就多少年过去了。两杯酒喝下,老何不免感慨,这日子真是不经过。
老何想,这辈子也出不了这地方了。
老何在城南有间门面,门头上横个招牌,老何玻璃。刚开始那几年生意还不错,县城到处开发,建房的多,两口子天天闲不下来,还雇过两个打杂的,杂七杂八的除外,算下来一年也能赚个七八万的。
见有利可图,干这行的人就多起来了,还扎堆,周围门面一个挨一个。县城就那么大地方,僧多粥少,几年下来,生意就淡了。
最早老何不是做玻璃生意,而是收废品。见天蹬个三轮车满城大街小巷的逛,车把上挂个喇叭,反复的说着,收废品,收旧家俱,收旧电器。
老何第一次见王富贵是在老戏园前的空地上。
当时有两个老头在下象棋,王富贵和几个人围边上看。老何游逛的无聊,就把三轮车往路边一停,也围了上去。一圈子人除了王富贵就没人说话,一会让这个出车,一会让那个跳马。嘴里还絮叨,你看你这棋下的,就不该走那一步,刚才听我的早就将他军了。还给边上看的人抱怨,没见他这样下棋的,能赢才仙。边上人只是笑笑附和,没人答话。下棋那老头火了,手在棋盘上一呼拉,棋就散了。气的脸红脖子粗的,脸上没好色,哆嗦着手指着王富贵,来,来,你兴你来!
王富贵一看不是事,忙说,不,我不来!
不来你瞎说个啥?滚蛋!老头站起来要往前冲。
输不起是吧?瞎来劲!王富贵也急了,没你这样下棋的。
我呼你个鳖熊!老头指着王富贵就过来了。
一边的老何眼看双方有火并的架势,就横在了中间,对老头说,别生气,不值当的。又转过身,推着王富贵往前走,行了,行了,赶紧走。
王富贵还一肚子气,就那臭棋篓子还出来丢人现眼,不好好在家看门。说着,掏出烟递给老何。老何忙接住,掏出打火机给王富贵和自己点上。俩人说上了,话一扯开还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两村还离不远。
快走出半里地了,老何哎哟一声,我三轮车忘那了。
当时县城里有家调料厂,是本地的经济支柱产业。王富贵在调料厂上班,上一天歇一天,倒也清闲,老婆是小学老师,一个闺女正上高中。王富贵隔三差五给老何打电话,老弟啊,转到哪了?来喝一杯。
老何也不客气,蹬着三轮,喇叭一路吆喝着就过去了。
俩人从中午能喝到下午,从晚上能喝到半夜。酒不多话多,哩哩啦啦,过后也不知道说了啥。老何女人就说他,成天天的就见酒亲,正事都不讲了,看你挣那俩够不够酒钱?
老何的女人文化不高,不太爱说话。老何给王富贵说,我当年对她可是一见钟情啊,一说话就笑,说话轻声慢语的,挺标致一个大闺女。
老何结婚前跟一个初中的女同学有联系。
当年初中毕业后,俩人都没再上学。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着。老何也不知道她啥意思,他近点她就远点,他远了她又近了。后来,老何想,可能彼此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那种意思,却都没说出来。老何去北京打工,女同学去广州打工。偶尔也打个电话,相互说说近况。可能是离的远了,或者是在大地方时间长了眼界宽了,一天天的,老何对她的感觉竟有些生疏了。像老话说的,日亲日近,日远日疏。
那年春节,老何回家过年,经媒人介绍,就认识了现在的女人。爹娘催的急,第二年五月里两人就结了婚。
那天,女同学给老何打电话,她咋也不相信老何结婚了,没说几句,电话那头的女同学就哭了,一直哭,也不再说话。老何当时心里也不是个啥滋味,像压着块石头。感觉有点对不起她了。又一想,也来气,心说,谁叫你一会冷一会热的?怪谁?
后来,老何听说,那女同学拖了好几年才结婚,当时老何的大孩子都三四岁了。老何想,他明白女同学的心思。他想,姻缘天注定,不定谁和谁是一家。假如当时和女同学结了婚,不定会咋样呢?现在日子就挺好。
想想,老何有时会唉一声,摇着头笑。
老何有两个孩子,大的是闺女,小的是儿子。和人一说起来,都说,你这命好啊,儿女双全。这说的没错,命好,老何想。闺女学习好,懂事,上学都没操啥心,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上高中就没交过学费,每学期还有奖学金。高考考到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学,接着又考上了研究生。别人都努力拼搏也达不到的高度,似乎在她那都成了行云流水。
王富贵对老何说,你这闺女一下子名牌大学,又一下子研究生,上个学跟闹着玩似的。老何一笑,她也是该吃那碗饭。
儿子就让老何操心了。学习成绩始终是中等,一松劲中等以下,上点心又赶上了中等。老何说他,你这水平还挺稳定,咋就不会把成绩往前提提?还用我一天三遍说你咋?你姐不是在那给你做样子吗?
儿子成绩本来就那样,高考又没发挥好,分数少的可怜。也不想再复习了,说上学上够了,就上了个大专。老何两口子商量,上就上吧,将来也好有个出路,无非就多花点钱。没想到一学期上完,寒假回家竟然带个女朋友回来。老何两口子有点哭笑不得。老何给女人说,学上的不是个啥,谈恋爱倒有能耐。老何女人还挺满意,脸上乐的掩不住,这一看哪,咱儿找对象不愁了。
王富贵对老何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随着国家治理环境污染的力度加大,调料厂效益越来越差,大量员工下岗,失业。王富贵也没能幸免。他说,下岗就下岗吧,给了几万安置费,做人也得有个差不多。闹啥闹?有啥可闹的?这多么年厂亏待你啥了?得那些好处咋不说?还组织去上访,可真是,人得有点良心不是?爱谁谁去,反正我不去。
王富贵烟戒了,酒还喝。他给老何说,烟不吸了,酒再不喝,还活个啥劲儿?
论喝酒,王富贵比不得老何。白酒,王富贵最多三四两,老何七八两没事。可是老何有劝酒的能耐,王富贵喝酒直,老何几说几不说,一斤酒最终是一人一半。开始,王富贵还推辞,不行,酒量不行,多少喝点有那意思就行了。后来,两人一落座,王富贵也不推了,老何也不劝了,直接倒酒。一般情况下,王富贵喝半斤酒也可以了。
老何喝酒有个习惯,掺酒。白酒喝完,喝啤酒,不然不尽兴。而且顺序不能颠倒,必须是先白酒再啤酒。少一样,酒就没尽兴。老何说,啤加辣,正得发。
那几年,全国流行起了斗地主,县城也不例外。在一些路边,见天有一堆一堆的人,斗地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天输赢也就百几十块,就图个消磨时间。老何想不通,就问王富贵,这年头,咋还恁些闲人?王富贵一笑,各有各的活法。
夏天在大树底下的荫凉处,冬天会有人搭个塑料棚子。离王富贵家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就有打牌的。王富贵早上,中午一吃过饭,把锅碗刷了。等女人上班走后,提上茶杯就出门。老远就有人招呼,老王,就等你了!
时间长了,就有了固定的牌友。
和王富贵熟的牌友有三个。老马,老吴和周莉。老马,六十出头,县汽车站退休,一辈子最高混到副站长。个子不高,爱说话,他一说话别人都插不上嘴。老吴,四十多岁,话不多。以前也在调料厂,只是和王富贵不一个部门,一说起来也都认识。现在做医药生意,开了两家药店,自己当甩手掌柜。周莉,四十来岁,男人跑大车。两辆大货车,自己开一辆,包给别人一辆。从江浙一带上货,运到西南西北,来回一趟半月一二十天,能挣个四五万。周莉在家带孩子,男人一两月回趟家。
四个人数老吴牌技好,不动声色,几个人谁手里有啥牌他都能算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就很少输。输多的是周莉,气的老摔牌,啥破牌,没法玩了!王富贵和老马牌技算是中不溜,输赢全凭手气。
老何见过王富贵的牌友,有时几个人喝酒,王富贵还叫上老何。老马有三高,烟酒不沾,他在也就是图他话多,年轻时全国各地跑,稀奇古怪的事,天南地北的扯。老吴人瘦,酒量却好,能喝一斤。周莉本来不喝,架不住几个人劝,一来劲也能喝上半斤几两的。
那天晚上在夜市,老马没去。有老何,王富贵,老吴和周莉。酒过三巡,都上了头,话都不利索,一个个比比划划的。老何就看到王富贵的手伸到桌子下,在周莉的腿上摸索。周莉眼一瞥,打了他一下,王富贵笑了下收了手。老何心里有些扑腾,想,这家伙真是喝懵了。坐老何对面的老吴,一会说话一会看手机,不知道看见桌子下的动静没有。停没一会,王富贵的手又摸周莉腿上去了,这回周莉像没事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老何就犯嘀咕了,咦?这俩人啥时候有的事?
老何兄弟仨,有个哥和弟弟。老何爹去世的早,娘跟着弟弟一家在兰州。兄弟三个,数老三混的好点,在兰州做装修,是个包工头。他娘跟着他看孩子做饭啥的。老何一喝多了感情就变得脆弱,也不讲啥时候,一个电话就打给娘了。有时候都是半夜了,他娘睡的正好,电话来了。电话里的老何,话说的就不利索了,问这问那,也没个完。他娘就说他,成天天喝,除了害身子,看看有啥用?
老何他哥混的不咋样。成年的在外打工,一年到头也没见挣下啥钱。有时还给老何打电话,我这要盖房子,你先借我点钱;我想做生意,你先借我点钱;我有病了,你先借我点钱。有时老何就说,你咋不给老三打电话?他哥说,打了,他工地开工,资金周转不开,没钱。老何心说,啥没钱,还不是不想理你。我这一年到头钱都给你准备的?虽说是一个娘的弟兄,可都有家有口的,你也得有个差不多吧?这话说不出来又不能驳了面子,伤了和气,有时就借他个三千两千的。有时真是手头紧了,他也学老三,没钱,也就算了。
当年老何他爹去世时,弟兄仨为了份子钱闹的不痛快。闹的不痛快倒不是弟兄仨的事,而是妯娌仨不痛快。女人不痛快了男人也就不痛快。老何女人一说起来还是可气,办事时候一个个的不伸头,一说分钱慌的一个比一个快,都是啥货。
老何他哥有一个儿子,前些年大学没考上,受了点刺激,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出门,谁也不见,眼看就三十了,对象也不找。老何他哥他嫂子一说起来这事就愁的嘬牙。老何想,咋说也是自己亲侄,不能不管。那回,老何托朋友给他侄介绍了个对象。给女孩那边说好了,给他哥嫂也都说好了,他侄也答应了,定了个日子在老何那朋友家见面。可没想到,临到事上却出了岔子。当天他侄说啥不见,咋说都不见。人家女孩已经到他那朋友家了,这可咋办?老何气的直骂,可又有啥法?这事谁也不能替。这边跟朋友解释了半天,朋友直抱怨,你看看这弄的叫啥事?老何干笑着没话说。又跟女孩家好说歹说,给女孩她爸称兄道弟的,说咱弟兄俩也算认识了,哪天我请你喝酒。一个劲的给人家赔不是,才算勉强过去。
女人也埋怨老何,看看,不让你管你非管,他自己爸妈都管不了,你逞啥能?管闲事撂闲事。老何唉唉的,好啦好啦,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老何嫂子前些年跟别人去南方打工,开始是半年几个月的回家看看,后来是过年才回来一趟,再后来一年两年不着家。老何就跟他哥说,一个女人家成年在外面漂着有啥好?挣多少是多?差不多行了。他哥说,没啥,你嫂子厂里效益好,忙。
老何最看不得他哥那吊儿郎当的样,心说,有你哭的时候。
收废品一年到头存不上啥钱,也就混个够吃的,老何就琢磨着干别的。
王富贵有个亲戚是生产玻璃的,他就让老何做玻璃装饰这一行。说现在县城正开发,建房的多,钱好挣。老何两口子琢磨来琢磨去,这也是个门路和。他就想和王富贵合伙干,王富贵一摇头,我不想折腾了,这辈子就是这了。
就这样,老何玻璃开了张。
老何人缘好,一条街走过,招呼声不断。老何,来啦?老何,吃了吗?老何,晚上喝点啊?一路吆喝着到店里。
老何店隔壁是做门窗的老刘,老刘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整天除了干活就没别的。闲下来他就找老何说话,小板凳往门口一放,两人山南海北的扯。
老刘有个闺女在一家医院上班。那天老刘对老何说,孩子那医院职工体检呢,你两口子去做个体检。老何一笑,说,这辈子没体过检,自己有啥毛病自己知道。老刘说,查查还是好,到一定岁数身体该出毛病了,人和机器一个样。老何一想,说,人家是职工体检,我们这样的咋能去?老刘说,这不是咱孩子在那吗,去就是了,又不要钱。
老何女人说,查啥查,都好好的?一查就有事。老何说,那才能,没毛病能查出毛病。就说他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检查结果出来,老何女人各项都正常,老何还真查出毛病了,胆囊炎。虽说不是大毛病,但总归是病,总得治。老何心里没着没落的,这咋回事?咋还得这病?觉也睡不好了,事也不想做了。县医院说得做手术,老何想想,小地方还是不放心,又跑到省城医院,结果是一个说法,手术。人家还安排老何,手术前十天不能抽烟喝酒。烟没事,酒让老何戒的难受。那阵子看见水就是酒,时不时的掂着酒瓶子半天不撒手。
王富贵笑他,可急坏了,看见酒比女人都亲。老何接话说,没女人能过,没酒不行。
手术终归是做了。在省城做的,老何给王富贵说,虽说多花几个钱,大医院放心。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日子照过,生意照做。
那回,经朋友介绍,老何揽了一个外地工程,一去十来个月。其间,老何偶尔给王富贵打个电话,聊上几句。王富贵说,你这一走我这酒也不咋喝了。老何说,你那几个牌友呢?那边王富贵停了一下,说,老马死了。老吴非法集资抓起来了。老何听得有些恍惚,这才多长时间啊,觉得上回各他们几个喝酒还是前两天的事。可真是世事难料。
王富贵没说周莉,老何也没问。
生意一忙起来,和王富贵联系的就少了。
一天一天的过着。
从外地回来后,那晚老何翻手机,王富贵的号码就蹦了出来,老何随手打过去。半天没音,然后电话里就说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又打两次,还是同样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老何饭都没顾上吃,就骑车去了王富贵家。一口气跑到四楼,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对门倒开了,一老太太伸出头,冷着脸,带着不耐烦说,别敲了,他家没人!老何问,人呢?老太太说,不知道。说着就要关门。老何忙问,王富贵呢?老太太一愣,门就不动了,她停了停,说,他啊——,老何一惊,咋了?
老太太说,差点被人打死,为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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