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脑海里的念头就像装满水的气球，只要戳开一个小小的洞，便会倾泻而出。
竖疤现在脑海常常闪过的念头，无非就是那些，洛老头、孟九章、女娲计划、伊人美容美体，一切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纱，看不清也看不透。
他现在知道了，自己脑海里的所谓记忆都源自虚假。既然记忆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假之上，那他又该相信自己脑海中现在存在的那些记忆嘛，那些还能够称得上所谓记忆吗。竖疤不知道。
而且，还有件事，就像毛驴前头吊着的胡萝卜，尽管竖疤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但克制本身就是一种想象。竖疤想知道以前的自己到底拥有着什么样的记忆，在被洛老头设定成这样的人生之前，尽管那个记忆本身也多半是虚假的。
蚊香街的寻常日子很平淡，平淡到很无趣。竖疤记得附近的每个街坊，他们也都认识竖疤。卖瓜子的老黄，咸蛋黄味的好吃；老黄有个四岁孙子小小黄，老是拖着鼻涕跟着竖疤喊哥哥，一直纠缠竖疤想学爬树，因为竖疤帮小小黄取过树上的风筝。人民医院的实习护士荣小美养着一只小白猫，每晚都会出来遛猫，小白猫有点怕竖疤，从不敢靠近他。蚊香街还有很多人，竖疤很少主动打扰他们，但只要有什么需要，竖疤也从不会拒绝，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在这些街坊邻居眼里，竖疤不怎么爱说话，常年不变的套头衫，但有本事，人也靠谱，陈阿姨就老张罗着给竖疤找女朋友，现在竖疤有些害怕看到陈阿姨，因为一碰面，陈阿姨总要旁敲侧击竖疤中意的女孩是什么条件。
一切与俑之乱前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一切确实也都变了。
竖疤常想起新时代农贸市场，洛老头最后给他的一点线索，也可以说是一种诱惑，是毛驴前头的那根胡萝卜。新时代农贸市场在Q城城南，鱼龙混杂的地方，蚊香街在城北，地理位置上离得远，但至少还是有相似的，那就是离城中心的繁华远得很。
Q城有多大，竖疤也说不清，他向来有点懒散，Q城似乎也大得没有边界。俑之乱后，城市便以飞快的速度膨胀，新的规则下，唯有政府能管控的大城市，才能给人一丝安全感。尽管这种感觉实际也并不可靠。没人能保护你，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竖疤对Q城远谈不上多么了解，他的眼里向来只有任务，只有目标。他倒也的确去过城市里的不少地方，只是从不曾停留太长时间。
新时代农贸市场不算什么秘密的地方，竖疤以前没听过，但找起来一点也不难。新时代农贸市场名字起得新，但实则年头很久了，俑之乱前就存在了。不管时代怎么变，农贸市场还是老样子。农贸市场算是菜市场好听点的说法，海鲜、蔬菜、水果、五金百货……混杂着各种味道，氤氲在这片嘈杂的空间里。
竖疤一开始并不知晓新时代农贸市场有什么特别地方，但做竖疤这行的，难免会有些只活在黑暗里姑且也能称得上朋友的人。这些朋友就像一根根触手，可以带着竖疤蔓延至阳光从来不曾照耀的地方。
新时代农贸市场卖的远不止农产品，你基本上可在这找到想要的一切，当然，要出得起合适价格。有些东西哪怕没有现货，也可以在这找到解决问题的人。
在新时代农贸市场找人说麻烦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搞清楚一团线，关键在找到线头。竖疤很快找到了线头， 这个线头是彭四水。竖疤找上彭四水时，他正捧着只大碗，大口喝着牛肉汤，一口汤，一口带馅的刚出炉的烧饼，光头在夜晚灯光下显得特别亮。看到彭四水之前，竖疤沿着这条叫清风街的街道走了差不多十多分钟。清风街没有清风，只有嘈杂的人声和碎了一地的灯火。彭四水在的店铺上挂着一块黑乎乎的牌匾，清风街老牛肉汤。
夜晚与夜晚是不同的，同样的灯光，同样的人流，在城中心给人迷离与恍惚，但在这里，却隐隐藏着躁动和狂热。
彭四水看到竖疤，瞪着眼看了一下，仰头将牛肉汤喝光，滋溜一声，将最后一根粉丝也吸进嘴。他抹了把嘴，站起身，比竖疤矮半个头，套着件黑背心，肌肉鼓得像石块。
“什么事？看事论价。”
竖疤原以为自己寻找14号晶体会是一个漫长过程，但好在彭四水足够有本事，他无法替竖疤完全还原所谓的真相，但至少让竖疤摸到了些什么。拼图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找到了，女娲计划、人口服务局、异常人口调查处、记忆晶体、强化试剂……只等着最后的画面浮出了。
当竖疤潜入异常人口调查处寻找洛老头口中那个超自然研究所的消息时，在调查处那栋灰暗的大楼里，有人已经在等着他。
彭四水搞来的人口服务局的平面图，年头可能有些久，并不精确。竖疤想找的是资料室，但绕了不少路。他走到一处狭长走廊时，灯突然亮了起来。
转角处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墨绿军装，他拍了拍手，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好久不见。”
竖疤眼睛微微缩了下。
李寻恩走到竖疤面前五米远便站定。“我知道你的本事，所以还是站得远一点为好。”
“你认识我？”
“很熟悉过去的你，不算熟悉现在的你。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的。”李寻恩掏出个黑色盒子。“就在这里面。”他将盒子直接放到地上，稍一用力，盒子滑到竖疤脚边。“我可以给你。”
竖疤还是盯着李寻恩。“我们之前认识？”
李寻恩指了指地上的盒子。“一切的秘密，都在地上的盒子里。”
竖疤看了眼地上的盒子，又看向李寻恩。“为什么这么做？”
李寻恩也不遮掩，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对于猛兽来说，还是关在笼子里比较好。”
竖疤轻笑一声。“总有人想将猛兽关在笼子里。”他一矮身，想取了盒子后，直接撞破窗户跳下去，十二层的高度，比不上特修斯之船的六十一层。然而，李寻恩身后，一道冷冽的光在竖疤瞳孔里急剧放大，竖疤身子猛然一顿，他能控制身体的每寸肌肉，虽然本来去势很快，但停得更快，在竖疤的指尖丝毫外，一枚匕首正悠悠晃动。
李寻恩身后缓缓走出一道身影，与竖疤相似，灰色的套头衫，身形颀长，暖白的灯光洒在他身上，露出清晰的轮廓。
竖疤眼里掠过惊诧，来人与他八分相似。他缓缓站起身，打量着对面的人，对面也在看着他。
“十五，想试试他的本事？”李寻恩又看向竖疤：“看来，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了。”
十五号盯着竖疤，苍白脸上掠过困惑：“处长，他是谁？”
“你的一位前辈。”李寻恩眉间微微抖动，他往后退了几步。“动作不要太大。”
李寻恩话声还未落下，十五号便动手了，暖白灯光下突然失去了他的影子，竖疤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抓向身前，一道劲风袭来，十五号挥动的右臂被竖疤抓住了手腕。
十五号脸上闪过惊愕，但随即目光一沉，脚下的大理石地面沿着他的双脚，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然而，即便这样，竖疤的手却丝毫不动。
十五号抡起脚又踢向竖疤的膝盖，但竖疤速度更快，踢在十五号的小腿上，同时手上猛然松开，一拳击在十五号小腹上，电光火石间，十五号便倒飞出去。竖疤不慌不忙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盒子。“动静不会太大的。”
十五号落地后一纵而起，面无表情，眼中闪烁寒光，若常人经受竖疤这么一下，小腹得被打穿，但十五号只吃了个小亏。
见十五号还要上前，李寻恩一摆手。“十五，先不忙。”十五号身形一滞，有些不甘，停顿一下，继续朝着竖疤缓步走去。
李寻恩见状，脸色一沉：“十五，别忘了苏青。”
十五身形又是一顿，他的面孔隐藏在兜帽后，暖白灯光下只能看到刚硬的轮廓。他悄无声息后退，退回了黑暗中。
李寻恩又看向竖疤：“你果真是一头猛兽，但不管对我，还是对这个城市来说，猛兽还是关在笼子里比较好。”
竖疤并没有打开黑色盒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说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你会明白的。”李寻恩指着黑色的盒子。“秘密都在那个盒子里。不过，作为曾经的朋友，我还是有些话要提醒你。”李寻恩也不管竖疤是否答应，接着说道：“你能找到这里，证明你至少知道了些所谓真相，我也不绕圈子了。我发现你不见了后。”李寻恩有些无奈一笑。“家贼难防哪，研究所也不是清静地。”
“我顺着线索摸到过新时代农贸市场，不过你已经被人买走了。但我知道。”李寻恩定定注视着竖疤。“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冥冥中，就有这样的声音告诉我。现在，你果然回来了，这或许是你我的命，我们终将会再见面。”
“盒子里就是14号记忆晶体，你过往的一切，都在上面，我知道你想找回过去的记忆。但有个忠告我不得不提，你能活过来，证明你的脑袋里还有这样的晶体。虽说家贼难免，研究所里有些个蛀虫，但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把最新的晶体带出去。你脑袋里的晶体，该是老旧的版本，这老旧的版本，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一旦从机体内取出来，里面的数据便会遭到破坏。不像13号晶体之后的这些版本，有最新的保护机制。所以，现在你面临着一个选择，一旦换回14号记忆晶体，你现在的记忆，就会完全消失。”
“你离开得有两年了吧，你能再次来到这里，相信也经历了不少，你想要找回过去，就必须舍弃这些。这是你必须要做的选择。”
黑暗吞噬着沉默，良久后，竖疤缓缓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这些。”
竖疤转过身。“那么，便多谢了。”
李寻恩看着竖疤的背影。“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将面临的，远不止这一个选择。”李寻恩一脸笃定。
竖疤没有转身，也没有任何回应。
竖疤摩挲着手里这枚小小的晶体，他的确面临着选择，他的确想知道自己那所谓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放弃现在所记忆着的一切，蚊香街的街坊邻居们、洛老、猎兽者里那些不算朋友的朋友。
竖疤坐在永记金楼的楼顶，蚊香街远近一切都落在眼底，他轻轻晃动着手里的奶茶，黑色的珍珠若隐若现，金黄的阳光为一切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暗褐色的奶茶在竖疤的晃动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仿若能将一切吞没。竖疤坐了很长时间，他站起身，手上的奶茶停止了晃动，渐渐恢复了平静，竖疤吸了一大口奶茶，很快就只剩八颗珍珠了，竖疤盯着八颗珍珠看了一会，不知以后是否还会记得这个习惯。
况且现在的这份记忆里，竖疤已经知晓了些迷雾后的事，包括女娲计划、强化药剂，他自己严格来说，也称不上真正的人。他要选择忘记这些吗？忘记这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在那个记忆里，会不会有更痛苦更可怕的事在等着他呢？这的确是一个选择。你说不上自己是对还是错，但总归有对有错。
竖疤在身边留下张纸条，上面简单写着他的一些事。他重新装上14号记忆晶体，他的确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异常人口调查处，想起了八粒珍珠的奶茶，想起了自己叫阿庆，也想起了那个爱穿青色蝴蝶印花裙子的女孩。
他也忘记了很多事，因为小小的一张纸条记不下过去的所有记忆。他忘了身为竖疤时，李寻恩最后说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但阿庆是一定要去找李寻恩的。而李寻恩，也一直在等着阿庆的到来。
阿庆穿着灰色套头衫，双手插在兜里，他走进调查处大楼时，李寻恩已经站在了楼下。“当你靠近这栋大楼一公里范围时，我就知道了，我们去天河化工厂，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地方。”也不管阿庆是否答应，李寻恩当先走了出去。
“在那里，你会看到你想见的人。”李寻恩丢下这么一句。
天河化工厂还是老样子，毕竟只过去短短两年时间。工厂外灰褐色的墙壁，裂缝中有长出的杂草。李寻恩带着阿庆到那台巨大的搅拌机前，锋利的螺旋钢片一如既往转动着，要将一切都搅碎。
李寻恩在搅拌机前站了一会，转过头，对身后竖疤道。“还记得这个地方吧。”李寻恩突然十分感慨。“两年多的时间了，但我们的研究却没什么进展。我们想要的是绝对服从的拳头，而不是可能失控的猛兽。你的下一个型号，15号，依旧不能达到我们的要求。我们可以控制身体，却无法控制想法。我曾用仇恨来控制你，但你终究偏离了轨道。对15号，我从你的身上，过去的你身上吸取了教训，我想用情爱来牵绊15号，但现在看来，还是不容乐观。一次两次好用，次数多了也会逐渐失控。”
阿庆不是完全听不懂李寻恩的话，但他始终破不开最后的那一层迷雾，一如两年前般。他的记忆有段模糊的空白，阿庆有很多问题，但他来不及去想这些了，他有更紧要的事情。
“处长。”阿庆犹豫了一下。“她还好吧。”
他没有问李寻恩所谓事情的真相，尽管他当年死得不明不白。阿庆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神色，他定定看着李寻恩。
“不着急，马上你就要再次做出选择了。”
李寻恩语气沉了下来：“苏青脑袋里现在有个晶体。”李寻恩掏出一个开关。“只要我按下这个开关，大脑受到强电流刺激，她会立即死亡。”李寻恩身后，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带出一个女子，神情困惑，穿着青色的蝴蝶印花裙子，眼角有颗泪痣。李寻恩没有让她靠近，他说的话只有阿庆能听到。
阿庆看着熟悉的身影，呼吸一滞，他随即看向李寻恩，眼中闪烁寒光：“你这又想干什么？”
“猛兽应该关在笼子里，我跟你说过的，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你容易脱离控制。”
“那你给我准备的笼子在哪？”
李寻恩没有任何犹豫，按下开关，女孩随即瘫软在地。李寻恩看着手表，面无表情：“对于身体没有经过改造的常人来说，强电流刺激导致脑死亡，在其死亡后两分钟内，植入记忆晶体，能够重新复活。你现在还有一百零四秒，这里唯一的记忆晶体，就在你的脑子里。”李寻恩看向阿庆。“你还剩九十八秒。”
阿庆盯着李寻恩：“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你曾经知道原因，不过，你自己选择忘记了它，这是你的选择。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你可以赌，现在还剩七十八秒。”
“希望你，再次说到做到。”阿庆平静割开自己脑后的伤口，取出带血的记忆晶体，上面有14的刻痕。他还有最后的意识残留。“你说得不对，我不是一无所知，但也的确看不透真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或许就是宿命，逃不过的。”阿庆平静得可怕。
“我会说到做到，苏青会成为下一个你。”
阿庆明白李寻恩的意思，但他不想苏青留着他的记忆，他希望苏青忘记一切，从头开始。
“给她解脱。”竖疤缓缓道。阿并不知道，在他第一次死亡后，苏青记忆里有关他的部分，便已经全被清除了。要是现在苏青还能看到他的话，最多也不过是个有点熟悉感觉的完全陌生人罢了。
“那就只能抹除掉这里面的所有记忆了，以后再没有这段记忆了。”
“那，那也没关系。”
“你还有二十五秒时间，这是你的最后一个选择。苏青的记忆是回不来了，她已经死了，就算她活过来，也不是原来的苏青了。以目前的技术手段，无法做到对活体记忆的完全还原。与其那样，还不如让她带着你的记忆活下去，让她成为你。你想让这段记忆归为虚无吗？”李寻恩知道苏青早就不记得14号了，但他也好奇阿庆的选择。
阿庆的意识渐渐模糊。“放过她。”他做了最后一个决定。阿庆最后想到的，是一根融化的草莓甜筒，所有的记忆就像阳光下的甜筒，终究融化了。“草莓甜筒，辣椒炒肉，草莓甜筒炒辣椒炒肉……”
李寻恩看着阿庆倒下，他飞快割开苏青的后脑，从怀中掏出一块记忆晶体植了进去，他演练过很多次，五秒就完成了，修复凝胶很快愈合了伤口。苏青很快醒了过来，迷茫地睁开眼，迷茫地站起身，迷茫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庆，在李寻恩的示意下迷茫地跟着士兵走开，也没回头多看一眼。
李寻恩将带血的14号记忆晶体捡了起来，轻叹一声。他知道，阿庆，或者说竖疤，是一定会替换掉晶体的。那天晚上，李寻恩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要让竖疤得到14号记忆晶体。15号出手的失败，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想要毁灭竖疤这个超过控制的怪物，靠外力是不成的，只要竖疤替换了晶体，他就有了制衡的手段，那就是苏青。
若城市是精密运行的程序的话，李寻恩觉得，他就是其中的保护机制，对超过控制的部分，他必须不择手段处理，没有任何理由。
李寻恩与阿庆没有任何私仇，相反反而十分赏识他，但他必须毁掉他，哪怕只是暂时的。Q城如今还接纳不了这样的猛兽。
“处长，尸体要毁掉吗？”
“不，他会在合适的时间醒来，他将会是个强大的武器。”李寻恩掏出手帕，擦拭14号记忆晶体上的血迹。
“可，可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变成恶魔。”
“我们已经身在地狱了。”李寻恩明白，城市已经走在失控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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