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爱情

1990年的爱情

黄昏如约而至。我决定向夜色求爱的时候，是几年前那个流行花边草帽的夏天。这是个黄昏，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璀璨最瑰丽的黄昏。就在单位门前的那片宽广的沙滩上，夜色和几个女孩坐在一只抛锚的木船上。温暖的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她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谈论着什么。唯独夜色始终保持一份矜持的笑。洁白的花边草帽和素雅的连衣裙同澄蓝的天空一起构成一幅淡雅清丽的画面。这时我正从她们身边走过，夜色用奇怪的眼神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令我终生难忘。

在这个黄昏，泡在大海中的我全身润染着一种幸福的激情。我用眼神牢牢地盯住夜色，她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激起我莫大心潮的澎湃，我承认我爱上她了。

这个夏天最流行的一首歌叫《红腰带》。歌里呼啦啦地诠释一个女孩对男孩温柔的爱情。明年是我的本命年，我知道红意味着辟邪。在我们恋爱之后，夜色竟破天荒地拉着我去逛商场。我看着她大模大样地同售货小姐讨论那种毛线的颜色好。最后她选择了玫瑰红，然后去买书，毛衣编织图案的书。再接下来的程序是去买一毛钱一支的竹针。她笨拙地织毛衣的样子真可爱啊。

现在我静坐案前，用笔为一个叫亚河的男孩注定爱情的命运。最初的设想是亚河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他骑着一匹漂亮的白马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白雪公主。白马践踏过的草地，花儿遍地开放。许多美丽的女子在迷惑中陶醉自己，她们纷纷宽衣解带。但高大英俊的亚河却一手提着马鞭，眼睛迷惘地望着远方，心里说这算什么啊爱情？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笔，我觉得自己过于媚俗。我转身看夜色。夜色已经斜倚在沙发上很沉稳地睡去。那片被织过的毛衣静静地跌落在胸前，玫瑰红的毛线球顺势自然地滑动。我叹了口气，走出户外。

今夜明月如水，倾泻的银苏洒落在树影之间。风儿凉快无比，整个夏天烦热躁动的气息似乎荡然无存。我无法停止思索的大脑。我必须赋予这个叫亚河的男孩的新的形象。让他像夸西莫多，那个丑陋却善良的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不，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丑男人都惶惶不可终日，爱赋予他们更多的是无奈和孤离。

在这个缤纷的雨季，我同夜色有了第一次的约会。就像两个逃学的孩子，假装有病肚子痛头脑发热分别在科长和车间主任那儿开了请假条，然后一起出门来到城市南边的海水浴场。好似电影里的某个场景，还未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天突然就下起了雨。这短暂而迅猛的雨啊，它像鞭子一样锻打我火辣辣的爱情。所有能够避雨的地方都站满了热辣辣的情侣。望着被淋成常青树的夜色，淋成落汤鸡的我骑着单车为她全世界找伞。在海滨浴场附近所有的商店，我碰到了同一个面孔先是窃笑然后冷漠地回答没有。老天爷在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之后，重新恢复了她温慈的面孔，天开始放晴，太阳照样升起。夜色还在避雨的地方等着我。她抿嘴看着我直乐，拿出手绢让我擦脸。我闻到了温馨的花香。我很想将那只手绢保留起来，可惜夜色不经意地用它又擦了我的车座。

亚河，你此时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明亮起来，犹如浮出海面的太阳，开始展开璀璨的一面。我肯定见过你，你的样子长得稀松平常，却拥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这双忧郁的眼睛将你的面部刻上了沧桑，你极致清高，但内心里却常感到裹着一粒沙子，有种莫名地被锥痛的感觉，可总是找不到伤口。

沉默清高的亚河实际上是口若悬河。他的内心里涌动与翻腾的是语言汇聚的大海，源远流长，又涵量万千。他常在白天里极致地发挥想像，就某事某人某点在内心里发表自己的宏论。他忧郁的眼睛明察秋毫洞悉一切。他相信他们的科长那长期由于处心积虑勾心斗角变得塌红的鼻子经常因为虚伪渗出的亮晶晶的东西，是他最惨不忍睹地一道风景。

其实亚河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追随爱情。但他觉得他所熟悉的女孩实在是过于媚俗，她们太造作了，有太多伪饰的矫情。亚河不大同她们说话，可是偶然谈上几句，亚河都惊讶于自己的语言的下作和粗俗，而这些外表柔顺的女孩却张嘴大笑毫不掩饰地夸奖他的幽默。

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苏梅。

故事正在展开，我需要去寻找那个叫苏梅的女孩。你要有理由相信她是个非常清纯的女孩，她拥有一双像海一样深邃和湛蓝的眼神。她的清纯是一种无可抵挡的诱惑。

于是，我拉着夜色的手穿过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旧事浮云，握着夜色的手一如昨日。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那幢似曾相识的红房子的酒吧前，我停住了脚步。我恍然走进一个雨夜。童安格的花瓣雨将这座小城淋湿了。我坐在夜色的对面，侃谈一些如水的东西。告诉她当今世界什么也不多，唯独多的就是诗人。我说，朦胧诗退潮了，新生代开始涨潮。一个叫李易安的女词人的千年隔世弟子，姓汪名国真的，开诗歌的家具店展销全国各地。少男少女纷纷购买，说要坚决留住昨日的依恋。你不再等待了，我不再等待了，等来等去发现样式只有一个，花色只添了一点点。

这个雨夜我冲动地第一次起身，我对夜色说我也要作木匠，一生一世只打一件家俱为你。

夜色笑着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你的微笑是种拒绝么？再坐一会吧，让我考虑一下明早去见你爸爸，我该如何开口说，我要娶你。

路灯昏黄，发射出淡淡的光。正对着酒吧的是一条长长地看不见的甬道。夜色偎依在我的身旁，我们向外走去。我看见从甬道的那头缓缓地驶过一辆轮椅。这个推车的男人的面孔我无从记忆。我清晰地记住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她拥有一股天生高洁的气质。轮椅缓缓驶来，我和夜色站在那里。这个女孩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纱布。我一直在记忆中获取什么？我坚信这个女孩的面孔我一定见过。轮椅从我们身旁驶过，沉寂地没有任何声响。夜色害怕似的箍住我的手，我感受到我们彼此的心跳。后来，夜色挟带着哭的腔调喊了一声“苏梅”。这个推车的男人战栗了一下，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时间骤然老去。

亚河永远都不能忘怀的是苏梅的眼睛，眼睛清澈透亮，深湛如海。沉默的亚河忧郁的亚河感受到内心流动着一团火。苏梅的身上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激起了亚河的勇敢和柔情。在这个漫长的雨季，亚河忠实地付出他爱的行动。

在这个城市里，年轻的人们都有发泄不完的精力，他们经常聚会，犹如这个年轻的城市一样，他们将成长的每一天都当成快乐的节日。所以，他们的快乐是相通的，他们的孤寂和哀愁也是相通的。他们觉得只有相聚，才可以逃离作为个体的那种孤单，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快地让我们跟不上脚步。

这是一次有纪念意义的聚会，亚河与苏梅均置身其中。亚河在那一刻站立起来，看苏梅在阳光下的侧影。他看着苏梅向不远处的草地走去。宽阔的草地上阳光耀眼，树叶在远处静静地纹丝不动。苏梅背朝其他人站在那儿，一头秀发束在脑后。亚河向她走来，后来两人都呆在那儿。有几秒钟的时间，谁都没有动。亚河只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午后热辣辣的白色的日光。

后来，苏梅点点头，举步朝远处海市蜃楼般的芙蓉林走去。

树林里很凉爽。在苏梅的站立之处，光线是灰色的。苏梅在那一刻更显得楚楚动人。

亚河向苏梅走去，勇敢地说，梅，我爱你。

透过头顶的树枝，苏梅看见一群鸟儿恬噪地飞过天空。阳光宁静而又动荡，苏梅柔弱的心被亚河感动，她的双眼潮汐了。

终于。亚河和苏梅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在这片芙蓉树林里，亚河仿佛沉浸在海面之上。一切的梦想裹着对年轻爱情的美好的幻象悄悄地降临其中，在彼此呼吸的芬芳中他们听到了青春的叠韵的脚步声。

从遇到轮椅上的女孩的那一夜起，夜色变得有些忧伤。她说那真的是苏梅，但她那双深湛如海的眼睛呢？我说你认识苏梅吗？夜色摇着头苦笑地说我不认识她，但我可以肯定就是她。我们重新穿越这所城市，去寻找红房子酒吧和酒吧外那条长长的甬道。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仿佛坠入了一场不能尽兴的游戏，迷失了方向，更迷失了自己。

年轻的亚河为爱燃烧的亚河常常置身于一种忘情的幸福中。在黑夜里他们穿越古典的浪漫，他们静静地聆听悠扬的小夜曲。亚河吻着苏梅细密如丝的黑色的睫毛。同苏梅在一起的每个时刻都要让他激动。

苏梅却忽然觉得亚河先前的忧郁都是假装的。爱是什么？娴静如水的苏梅问自己。她突然开始为那个中午的冲动感到后悔。她相信那是她一生最脆弱的时刻。有多少男孩为她写过密密匝匝的情书，可是没有一个能够像亚河这样面对着她执着地说出我爱你。苏梅只是为那个时刻的亚河感动。

亚河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看到苏梅了。苏梅似乎在无意识或有意识地躲避他。亚河就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长这么大，亚河最怕的就是蛇。童年时他不知天高地厚，从家里庭院的葡萄架下抓起了一只小蛇。这只小蛇非常好看，全身绿色的花纹。小蛇并没有咬他，也许它同亚河一样是处于童年时代，对整个世界整个大自然所产生的有限的认识都是美好的遐想。任何动物包括人在最初的产生中都获得了一个共同的应感语言----善良。这小蛇在亚河不大的手掌之上骄傲地昂起了头，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温存的友好。突然，小脚颤颤的祖母从屋里旋风一般地扑出，她充满惊秫的声音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亚河心有余悸。小蛇从亚河的手心打掉，祖母用榔头击碎了它的头部。亚河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生命在转瞬之间轻而易举地被毁掉。他恐怖地闭上了眼睛。

在此后的一个下午，亚河背着一支老式猎枪进了大森林。在这个下午，他疯狂地装药疯狂地射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并不高明的猎手正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设置的陷阱。亚河为这个美丽的陷阱感到悲哀和自豪。他们是对等比。苏梅就站在这个陷阱边上，像一只妩媚的狐狸望着无力缴获她的猎人而露出一脸的嘲讽。

要死，就让我们一起去死吧。亚河狠狠地一扣扳机，霰弹发出火爆的黄光，刺鼻的硫磺味深深地穿透了亚河的肺核。

这一天，亚河的脸很亮，是苍一样的白，亚河从精神上射倒了自己。

这个混蛋！夜色疯狂地骂道，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我们已经知道了结局，是亚河毁掉了苏梅那双深湛如海的眼睛。

我毁掉了诱惑。疯狂的亚河喃喃自语。他走进已经打开煤气罐的房间，房间里充满了绝望和死亡的气体。亚河立在窗前，透过雨幕看到那位英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骑着乌骓马在乌江之岸横剑当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江水呼啸马萧萧，四面楚歌。虞姬这个美丽的女妖在雨水中伸展柔姿，轻旋出人类史最凄惨最壮观的离别。在这时，虞姬又幻化成苏梅的影子。他绝望地笑起来，但没有声音，仅仅是面部夸奖的抽搐。他用刀片割向手腕，割得非常仔细，血开始渗流。窗外屋檐下雨水滴答在铁皮上的声音蔓延了整个黑夜。

我喜欢爱情。我对夜色说，爱是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甬道，需要我们去用一生的路走完。这期间，或许不知道从哪儿会突然蹿出不尽如意的东西，阻隔我们前进的方向。我们不后悔，因为我们在一起。

我在那一刻，突然想放开喉咙高歌一首，可就那么一句，象鱼刺一样地卡在我的脖子里。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备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是1994年，那时我正年轻，有股冲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