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种

作者: 一根不上进的鱼 | 来源:发表于2023-08-02 16:4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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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那头,父亲说离麦子成熟还得十来天,语气有些沉郁。也难怪,这几年的天气变化无常,总是要在丰收前下场连绵的大雨,雨丝不断,惆怅便不绝。因着雨不停歇,麦子会在地里发芽,芽麦卖不上好价钱,农人辛辛苦苦这一年算是白干。

    从我记得起跟麦子有关的事已经快上小学。那时候2000年出头,水泥路还未像如今这般普遍,抬眼望去满目的黄土地上长着各式的庄稼,一年四季大地都在包容着人们的索取,眉眼温柔的哺育着每一个生命。

    只记得那时的地里除了小麦,各色的农作物总是不停歇。或巨大的谷穗弯弯的低垂着,似是放大的狗尾草,又似无限拉长的桑葚,泛着土黄色的光芒,谷子几乎与我齐高,过谷地时我总喜欢边走边伸手抚摸,毛茸茸的触感在手心充实又有些发痒。高粱抽穗时就需我仰头去望,酒红色的穗像定格了炸裂的烟花,一条条坠着在风里摇晃,黑红相间又夹杂着褐色,风吹来簌簌的响。玉米熟时则是让人欢喜与苦恼交加,苦恼锋利的玉米叶片轻易将人划伤,玉米须所到之处皮肤便发痒泛红,奶奶总是喊我穿上长衫,我却难耐夏的炎热,赤裸着胳膊上阵,待掰完整片地,细小的胳膊便分布着细碎的伤口和抓出地红痕,即便如此却也难阻唇齿间的甜香。嫩黄的玉米剩几层里衣下滚水煮熟,甜蜜的滋味让人口舌生津,捞出盛入冷水中,还未等热意完全散去,家里的大小孩子便已捧着大嚼,无人言语只埋头于粮食的清香和收获的满足,这便是溢出的欢喜。那时物资相对匮乏,就连玉米杆也能成为我们解馋的甘蔗,母亲说这叫眯眯杆,吃完就能笑眯眯。玉米杆不似甘蔗水分大且甘甜,些许发酸却也眯着眼吃得津津有味。

    作物收种的空档期,勤快的人家会种上其他生长期短的作物,或是翠绿的毛豆,或是嘎嘣脆的黄豆,或是盛放的油菜花,林林总总。我已忘记它们该是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却仍记得丰收时带来的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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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子成熟前夕,麦客已早早的来到村里,远走他乡的麦客在丰收时节为劳动力不足或耕地面积多的农户帮忙割麦,他们或来自甘肃,或来自河南等地,遥远的长途跋涉来赚取养家的收入,幼时觉得他们很是厉害,能根据各地麦收的时间差,辗转各地劳作挣钱,直至夏收结束再返乡,如今想来那黝黑的皮肤上全是尽是心酸。

    麦子收割之前,晒麦子的场地预备极为重要,村里各家各户门前会预留很大的空地叫做场,要使场保持干燥和清洁就需要碾场,而这是一项巨大而耗费精力的工程,却也只是整个麦收过程的一角。开始前要先用竹扫帚细细的将场扫过一遍,麦草摞用叉挑到角落去,杂物脏物全扫去倒掉,清扫到差不多的时候,家里的妇女们便需要拿着襻笼去炕洞里掏灰准备碾场,一整个冬季燃烧的草木灰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长长的灰耙在冬季里已烧的漆黑,我总觉得灰耙的构造很是奇特,是将一根长而直的木棒一端镶嵌进约一扎长的长方体木块制成,用来在冬季烧炕时将麦草、柴火这些燃料推进炕洞深处,或将燃烧的火种推散至炕的四周,我时常好奇它的原料,为何明明是木却能在火里翻腾还经久不坏。草木灰一点一点被母亲从炕洞深处扒落在襻笼里,很快就满了。

    襻笼的底部垫一张纸板或是折起来的蛇皮袋,提到门口时,卸掉车厢的拖拉机头已在等候,石碌碡中间套入铁棍,牢牢地束缚在机头后方,襻笼抽掉隔灰的纸板,碾场就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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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的父亲还是个年轻的小伙,标配的八字胡显得精干,稳稳地驾驶着拖拉机绕着场拉着笨重的碌碡一圈一圈从外到里,速度并不太快。奶奶或者母亲将襻笼放在碌碡上,借着滚动的力颠簸间将灰透过襻笼底均匀的洒在碌碡上,又碾进场里,有时炕洞里的灰不够,厨房灶里的灰也得迅速补上,细细碾过的场逐渐变得平整和干燥,也更加硬实起来。

    场碾过之后,还得等太阳再暴晒几天,阳光将麦子的水分榨干,也能缩短晒麦的时间。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里的热浪在闪着波纹,万物都缩着脖子静默着乘凉,只有知了呜哇呜哇的喊热,村里的叔叔伯伯时不时戴着草帽去巡察麦田的情况,顺手折下一朵麦穗,常年劳作粗糙的大手已不惧麦芒,轻轻一碾再吹走碎了的壳,麦仁就留在掌心,倒进嘴里尝尝,若是不够把牙齿蹦响,那还得好好一晒。

    割麦是大事,家家户户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只等上阵,父亲和三伯会买些啤酒用作自己劳动的奖赏,再捎带一袋橘子粉,给妇孺们甜甜嘴。母亲将面带去压好,压面的人家排了很长的队,并非人来排,是一个个装满面的大唐瓷盆或木框,挨个排成一行,面粉在经过称重、和面、反复挤压的过程中,终于成了型,约两扎长的面像一块乳白色厚重的长布交替折叠高高摞起,长布调转反方向再次放入机器待压,压面多数选择是压韭叶、宽面和细面,换上不同型号的面刀便看见面条从机器里整齐的淌出来,压面人家将长长的面条一手捞起举过头顶另一手揪断成等长,或装进盆里端走或穿在一根约不到半米的棍子上,穿在院子特制的木架上晾干,院里没了位置,母亲便将很大一盆机器压的面端回家,再将擀面杖固定在较高处,下方铺上干净的袋子,将面挂上去只等散热晾干。奶奶给菜地浇上水,待翠绿的蔬菜昂首挺胸严阵以待之时,割麦就进入了下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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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拿出磨刀石开始打磨镰刀,磨刀石有两块,一块灰褐色粗糙,一块水泥色细腻,舀一盆水放手旁备用,我蹲在一旁观摩。父亲会先用手掌给灰褐色的磨刀石上撩些水,便用双手抵着刀刃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刀刃上的铁锈逐渐溶解,父亲又反复撩了些水继续打磨,打磨到一定时间父亲会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拨弄刀刃,感受锋利程度,眯着眼点头似乎满意了又换到水泥色的磨刀石上继续打磨,终于父亲结束了动作,将刀刃在水盆中涮洗拿出,举过眉眼细看,初识还泛着红锈的镰刀此时已焕然一新,刀刃处闪着森然的光。

    幼时记忆里的父亲充满了疏离感,常年务工又不善言辞,只忆起儿时玩伴听闻父亲在家的几日,都不愿进门找我玩乐,只在门口远远喊几声就跑远,父亲很凶,我时常感受不到他的爱意,却又将父亲干活异常细致认真的情形刻在骨子里。

    每家的地都是固定的亩数,收割前麦子长成了一片分不清彼此,便需要找到分地时在地两端埋下的界石再次划分分界线,父亲会先在一根很长的竹竿一头绑上一个红色塑料袋,让家里人站在一端界石上举着竹竿做参照物,父亲背对着竹竿踏进地里顺着地踩出一条略直的线,走出一段距离,父亲会回头看是否与塑料袋对齐,反复几次就到了地的另一端,有时地过长就需要在地的中间再竖起一根参照物,踩回来的路途,父亲会将自家地的麦子顺着踩地线先割一道回来,这样分界线会更加明显,这个过程叫踏犁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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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镰刀、架子车、麻绳、草帽、还有烧了好几壶的开水准备停当,清早母亲做的稠珍子配上磨细的绿叶菜,或泼了蒜的灰灰菜,或新鲜现摘的翠绿黄瓜,有时会有外婆腌好的萝卜丝,撒上辣面泼上油也是极其美味,每人就些馍抹了一大碗就正式打响了夏收战。

    小小的我在麦田里快隐了身形,坐在架子车里上一会又坐上车辕,车子被放在树下,风吹来是一阵阵热浪,草帽扣在我的脑袋上,我扯着野草看硕大的蚂蚁行色匆匆,顺着指缝看田里的人们劳作,不论男女老幼皆上阵,一手揽过来一把麦秆,一手挥舞着镰刀,一把麦子就落在手中,朝同方向扔在脚下,手里又是不停歇。麦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麦茬,割好的麦子散落成一个个小片,母亲将散开的麦子用麦秆牢牢捆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个小麦跺,麦跺有母亲的怀抱那般粗,一个个立在地里挤成一团,母亲的脸上粘满灰尘和散落的麦芒,汗水留下在脸上冲下一道道痕,汗砸进地里消失不见,或溺进衣服里变成一片片的盐。

    细长的麻绳放在地里等待召唤,架子车先被启用,一个个麦跺整齐躺在架子车上,一层一层码起,到了高处就需要用叉挑上去,父亲上到车顶端接麦跺,母亲负责站地里挑麦跺。挑麦跺是个技术活,母亲双手拿着叉的木柄刺进麦跺里,稍稍屈膝弓腰用劲,在直立的瞬间将麦跺甩上车顶,父亲伸手抱过码好又等待下一个麦跺飞上了。待装不下时父亲会下车将麻绳双折套在一边车辕,又将折后的绳从这方越过麦跺顶扔到另一方,再将两个绳端分开一些距离,双手握住其中一根,一只脚踩在车轮上背向后仰使劲拽紧绳子绑在车上,待两根绳端绑好,麦跺被勒下去一截,却也更加稳固一些。

    做完这些就该带一车战利品回家了,父亲站在架子车前将辕绳套在肩膀上,握着两根车把将车把压低,弓腰用劲喊一声“走!”便向前启程回家,地里难走车子重,母亲或奶奶会站在车边推着车辕一道回去,到了场里将麦跺卸下又返回田里,留在田里的人则继续着重复劳作,等待下一次装车。

    那时的人们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力气在田野里、在麦穗里、在咬紧的牙关里,一趟又一趟,直到月光砸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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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子割完,运气好的话,在地里暴晒后的麦穗不用再晒就可直接压场,将麦跺倒在场里依次解开,麦穗以同方向摆成一个小圈,再一圈一圈挨着摆向外扩散,远远望去很是厚实,父亲驾驶着拉风的拖拉机再次登场,因着这次不用人跟着撒灰,父亲开得很是狂野,拖拉机突突突的咆哮着冒着黑烟,一圈一圈拽着碌碡压麦穗,麦秆逐渐压扁薄了下来,压了数圈后父亲将拖拉机停至一旁,点根烟稍作休息,在此间隙母亲奶奶已经拿着叉上前挑动压扁的麦秆,老家称之为麦草,边挑边抖动,未掉落的麦粒扑簌簌掉下来落在地上,麦草被一层一层摞起,等所有地里的麦草都压扁摞好,麦草堆会变得巨大而紧实,就会成为整个一年做饭和冬季烧炕的燃料。

    大面积的麦草已经挑完,断截的麦草的用耙耙搂下来堆在一边,再细碎些的就需要用竹扫帚轻轻略下,这层的麦草不能简单的处理,还需要一次一点倒在大簸箕里簸干净,一般是母亲或奶奶完成。麦粒混在麦草里,母亲双手端着簸箕的边缘,簸箕很大,上下煽动簸箕的时候,较轻细碎的麦草会被风吹离簸箕,留下的麦粒会混着泥土块,母亲将簸箕靠身子那端抵着腰腹,一手抓着簸箕前沿一手捡拾土块,风吹来吹动着麦草却吹不走母亲面颊上的汗滴。

    有时候地里得麦子长势不均,长在树下或背阴的麦子在大部队成熟后还会泛着绿,这部分麦子会被收割起来单独晾晒,晒干了水分,需要铺平后用连枷一下一下拍打到麦穗掉落,那时候觉得连枷真是好玩,借助旋转的力去拍打既提高了效率又省了劲,我时常惊叹于劳动人民的智慧,又总觉得学无止境又妙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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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完场的麦子混杂着细末麦草尘土碎叶等,此时就到了下一个程序——扬场。扬场一般选在下午不太热起风的时候,先将脱好粒的麦子用刮板推起来,堆的尖尖的,父亲抓起一把麦子顺势一扔,便确定了风向。将巨大的彩条布铺开在麦堆前面,父亲站在麦堆一侧拿着木锨,弯腰屈膝铲起半锨麦,身体稍稍后仰画着弧线将麦粒甩出,麦粒较重甩向了前方,细碎的麦草杂质顺着风向落在父亲脚前方,简简单单便实现了分离,父亲的弧线渐渐将麦堆画成一轮弯月,母亲拿着竹扫把时不时略一下飘落在麦堆表层的麦草,干得累了父亲会歇一歇,大口喝半瓶啤酒叉着腰看着劳动成果笑。

    我光着脚丫在彩条布上跑,学大人的样子捡一小嘬麦粒扔在嘴里嚼的嘎嘣嘎嘣作响,嚼着嚼着麦粒上劲成了面筋,我想像吹泡泡糖一样吹它,却使大了劲面筋吹离了嘴巴,黏在了脚背上,我将它从脚背拽下,在手指间揉搓着玩起来,又送给蚂蚁做晚餐。

    父亲歇息片刻又画起弧来,天黑了就开起了大门上的灯,天上的月亮没有地上的月牙大,星星争先恐后钻出来看这地上月,月光银白照的硬棒硬的土路有些发亮,远处涝池里青蛙围坐在一起扯着嗓子唠嗑,知了飞虫不知疲倦的向大灯投怀送抱,母亲说,明天该是个大晴天。

    明日是大晴天,那扬完场就不用把麦子装袋,只需要把略下的麦草揽干净,混着少许麦粒的麦草明日用簸箕再簸一下,其余的干净麦粒留在彩条布上,父母把彩条布的四个角依次高高提起,麦粒就滑向中间,再将多余的彩条布盖在麦堆上,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

    进门好好洗漱一番再去吃饭,第一盆水先洗个大概,父亲刚揉搓几下脸庞手臂水就变得黑乎乎,泥土灰尘夹杂着汗水麦草的颜色在盆中晃,还得先将脚冲一下再去打第二次水。那时的自来水尚未普及,父亲母亲需要大清早去水塔旁拎着铁皮桶排队,再一桶一桶将水用扁担挑回家倒入大翁里储存,擦洗完换下干活的衣衫吃完简单的凉面,就到了夜晚闲暇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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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铺一块较小的彩条布在家门口,关了灯跟家人躺在上面看星星,左邻右舍都端着茶水出来乘凉,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唠着嗑,那时的月亮好像更亲近,温柔又努力的照亮夏的夜晚,我问父亲天上都是什么星星,问来问去只问出来北斗七星,母亲便搂着我给我指着银河找牛郎织女星,我一遍一遍的问,母亲一次一次的答,银河那么宽似是盛满了母亲流淌的爱意。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入了梦,明明记得睡在星空下,早起总是在炕上让我很是费解,走出房门出了院子寻找答案,清晨阳光刚撒下来门口场上各家各户的彩条布已经铺开,戴着草帽的人们拿着木耙将麦堆推向彩条布的四周,薄一些匀一些,暴晒一天就可以装袋。麦子晒好了未割完麦子的人家会继续在地里劳作,结束的人家则干些其他的活计。

    农村的活好像没有尽头,哪怕人们起的很早,日夜不息。勤劳是农人骨子里的品质,一代一代用身影相传,古人常说勤劳致富,可农人的勤劳却换来永无止境的劳作和永远都跨越不过的阶层,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这片土地谋生,只剩下更多佝偻的老人在家门口定定地望着通往远方的路一言不发。

    麦子晒在场上,一部分晒在院里分批次晒干,隔半个小时左右需要用木耙去搅动一下,我喜欢戴着草帽拖着木耙搅麦子,木耙有一排齿,不似九齿钉耙那般威武却是实用得很。向着前方拖动木耙,走过的区域麦子被分成窄窄的几条道,盖住了我的脚印,一来一回在晾晒尽头折返,就搅完了一个区域,每次搅完所有麦子却未留下脚印时我会满意的给自己打个一百分。

    午睡时分天很静,整个村子陷入沉睡,奶奶只躺一下就又起身坐在门口扇着扇子看自家的粮,如若这天天公作美,睡至午后悠闲起身,再巡视几番等太阳堪堪下跌就能收麦装仓,可农人本就需看老天的眼色吃饭,昏睡间忽听耳边一声炸响将我惊醒,“白雨来了!赶紧收麦!”,眼看着父亲猛地弹起身下炕就窜了出去,窗外是奶奶在喊,母亲已急急忙忙拿着农具袋子快速收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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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边的天忽然就暗了起来,乌黑的云集结着大部队正向着村子压来,彩条布四角已经提起放下,各家各户疾走着迅速将麦子推成一堆,奶奶撑着塑料袋,父亲拿着木锨迅速装袋,母亲拿着一个袋子蹲在麦堆前,袋口一边铺平压在麦堆里,一手提着另一边的袋沿一手快速的往袋里刨麦子,一小会就满了半袋,再用铁簸箕补上满满几下,一袋很快装完。袋子很大,都是撒完肥料的袋,奶奶会将袋里翻出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卷起来每年收麦备用。

    很快麦子装了多袋,人口多的人家收完自家会帮助其他的亲房继续收麦,二伯三伯家的哥哥姐姐也就成了我家的劳力,大伯远在他乡,每年劳作亦会归来。人一多活就快,父亲不再装袋而是扎袋,将袋口从一端攥紧快速收成一把,绳子一端拽紧一端在手下用劲缠,缠上好几圈再打一个结就往家里运,还没有小推车的那几年,父亲会先抬上架子车拉回家,再抬下来,麦袋非常重,百十来斤都靠父亲扛上扛下,父亲精瘦,那时候我总觉得父亲浑身都是劲,可这突然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父亲好像突然就扛不动了,他不再能一个人就完成一切,也需要弟弟来搭把手了。

    麦子一袋一袋在家里排满,彩条布上的也所剩无几,人们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高强度的抢收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黑云乌压压一片冲击过来,此时的我们已无所畏惧,叠彩条布的时候雨点先头军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如硬币大小般的雨滴前仆后继,很快就占据了天地,有些收不完麦子的人家只能迅速拉起彩条布的一条边将麦子盖住,再压几块砖就转身往家里跑,农人的夏收也是家中人气的比拼,男丁少的农家遇到暴雨来不及收,雨水就会带走一半的收成,唯余叹息与泪滴。

    我拿着小板凳在门里看雨,母亲已切好了西瓜给大家分吃。甜滋滋的西瓜是燥热夏季劳作后最大的奖励,大口啃着西瓜再将瓜子用嘴巴喷射到不远处的花坛里,期待来年能长成一个个大西瓜。

    白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间又放晴了,空气里是泥土的味道,久违的清凉拂面而来,有时还会有彩虹出现,不多时闷热又渐渐冒出地面。

    10

    麦子装仓,夏收的大事算是完成了大半,要将麦袋都摞起来储存才不会受潮,地面会先垫个木板,木板下是钉紧的两根木棒支撑,留出些许空隙以防地面返潮和方便麦子散热。一部分粮要先装好称重,上交给国家,忽然有一年有一天,父亲满脸的兴奋的对家里人说“国家取消农业税了!”我问父亲什么是农业税,父亲说就是再也不用上交麦子了,地里所有的收成都是自家的。我不懂什么是税,只记得那一年的开心围绕着村子很久。

    新麦子成色很不错,家里决定去磨一些新面回来,磨面前又是一番磨人的准备工作,麦子要倒进筛网里过一下筛,一次一点筛掉破碎的瘦小的麦子,再细细捡去麦子里残存的杂物,比如小土块。筛完又需再用水进行淘洗,院子里摆满了盆盆桶桶,在前一个盆里细细揉搓半响又用罩滤舀到下一个桶里,如此清洗几次直至水变清澈就需滤水装袋拉往磨面的镇上。

    只看见父亲将麦子送进去,出来就成了面,家里磨的面没有那般白皙,反而有些黄,更偏向麦子本来的颜色,较粗的麸子带回去就成了鸡的饲料。

    第二日的烙馍母亲用的是新面,麦香味在柴火的攻势下从木质的锅盖里溢出来,在揭开锅盖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那种甜香的滋味在长大后的漂泊他乡里已经很少能闻到了。新出锅的馍我已迫不及待想吞入腹中,拈起来的瞬间却又烫的龇牙咧嘴,只能不停在手中翻倒,趁机再小咬一口,新麦的甜香在口腔炸裂,甜滋滋的又分外好吃,再将馍掰开抹上油泼辣子撒些许盐,就是一顿儿时的饕餮盛宴。

    夏收在紧锣密鼓中逐渐尾声,忙忙碌碌后又是远走他乡,父亲母亲收拾行囊即将离家务工,我哭喊着却被箍在奶奶的怀抱里,眼睁睁看着班车扬起尘土逐渐远去,车里车外的人皆是满眼泪,细细想来也总是想不明白,勤劳的人为何一辈子勤劳还是过得如此辛苦,奔波半生却是聚少离多,辛劳不止还是节衣缩食。

    11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逐渐销声,回忆也渐是远去,如今的收割确是方便了太多,条条水泥路在村中穿行,割麦机排着队在田里等候,人们快速收割又快速卖出,地里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麦茬和偶尔振翅的鸟,麦草会被打成块运往更远的西北做饲料,年轻人不再指望在地里刨食,挤在拥挤的都市里寻找新的人生,唯有老一辈的人还在苦苦坚持,他们舍不得这片土地,土地是他们的根,是他们骨子里难以割舍的乡情,可土地,却再难支付一个家庭的用度。

    夏收很累,我们逐渐成人慢慢无法顾及,奶奶离世母亲远在他乡打拼,只剩父亲独自坚持着照顾这片土地,父亲已不似当年那般不羁,岁月的痕迹谁都无法躲避。有时也会劝父亲歇一歇,父亲总是说农民怎么能舍下自己的地。

    机器轰鸣中新一轮夏收战打响,村里难得短暂的热闹了几天,还是啤酒配西瓜,却怎么也吃不出那时的滋味。如今的麦子无需再去自己磨面,只需带着装袋的麦粒去换回磨好的白面,倒是省了很多程序。换好的面留给家中老人,中年人又陆续离开,村子在短暂的热闹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家家户户在岁月里从土坯房到水泥大院,基础设施一应俱全,门口的场不再需要碾麦晒麦,就成了一块块小菜地,村子里好像什么都有了,却独独失了人烟,农村好似再留不住年轻的灵魂。我不知待父亲这一代人逐渐老去,是否还会有人再坚守这根这土,是否还会有人再回头看看祖辈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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