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这世间灵气充沛，万物皆可借灵气修炼得长生，更有被称为“肉身灵脉”者，一旦神智开启，即证长生。”一个邋遢老道坐在路边侃侃而谈，“所以，这年月里，妖精可是太常见了，小娃娃，说不定你家里就有妖精呢。”

“哇，妈妈！呜呜~”一群小孩被老道吓得哭出声。

切，不就是妖精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摸着胸口嘟囔着。

“喂喂喂，你听你的，你戳我干嘛啊！”一个声音从胸口传来。

“嘘！对不住行了吧，你小声点，这可是在街上！”我转着脖子看四周，好像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我们，我赶紧离开。

走得远了，听见那老道仍在逗弄小孩，声音传来，说什么：

“大道存于心，长生尤可为，善恶何处寻，人妖两不分。”

1

我叫小鱼儿，就只叫小鱼儿，因为我没有名字。母亲告诉我，小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挺了过来，路过的道士说我福薄，舍弃名字可以换来些寿命。父亲母亲疼我，抛了那些传统，叫我小鱼儿。所以，我顶讨厌道士。因为我知道当年那道士只不过为了骗取钱财，就让我丢了姓名。当然，那会儿我还不记事，这是别人告诉我的。

说别人好像也不对，他就长在我的身上，和我同吃同住同穿，像是同一个人。

我拉开胸口的衣服，透过微光，能看到那附着一张人脸，闭着的眼睛受光刺激睁了开来，和我对上。

“我说你怎么总在睡觉，而且还睡得着？”

“废话！不睡觉我干什么，没手没脚的，再说了，咱这是睡觉吗？咱这是修炼，修炼，知道吗！”

“那你倒是练个身子出来啊，干嘛赖着在我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修炼多年的成果不渡给你你早死了，你以为你寿命真是弃姓得来的？屁！我给的！”

我本来只是要开个玩笑，没想到他这么激动，听到这我也有些愧疚。

“那你也教我修炼好了，我把修为也渡给你？”

“你？修炼？算了，练得越快死得越快。”

我还想再问，他干脆闭眼修炼去了。

他就是这么古怪，跟他的名字一样怪——他叫长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大病初愈，躺在床上，有天早上醒来掀开被子就看到他了。他很平静，甚至还跟我打招呼。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奇怪。仿佛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一般，好奇的注视着他：

“你是？”

“我是长生。”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告诉我，从我出生他就已经存在了，只是那时的我看不到他，别人也看不到，而这次大病让我出现了一些变化——用他的话说就是“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了”。我问他，你说的东西是什么？他顿了下，答：“妖。”

2

我在很多故事里听过妖，或吸人精气，或杀人吃心，偶尔有一两只，捉弄人取乐，最后还是会害人性命，总之没一只妖是好的。

长生跟故事里的妖都不一样，他不害人，甚至还救人，除了我以外的人。

有一次，村里发了瘟疫，来得很快，不出三天全村人几乎都感染了，奇怪的是，这病状从没人见过：患病之人全身瘫软，厌食，只能靠流食喂养支撑，最先撑不过的都是老人和小孩。父亲也染了瘟疫。我拜托长生救人，他并不犹豫，只说：

“救人不难，但你得付出很大代价，我寄于你身，很多方法不能施展，只有一个办法，我会渡修为给你，接着取你的血融在水中给病人喂服，你要知道，全村大多数人都染了瘟疫，你会流很多血，且，这不是最紧要的，一旦我渡你修为，你可能会面对更大的灾难！”

我为了这病正着急，只听他说“救人不难”，心思都急切了，哪还注意到他对我的警告：

“我愿意的！我能抗住！没问题！”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神情似乎有些哀伤。后来的我想到此刻，总是幻想，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

长生的方法很见效，三天过后，村里的人都能自由行走了。我虽掉了许多血，总还能调养的回来，倒是长生，渡完修为之后又开始嗜睡。总觉得他的情况不太好。

他却安慰我：“我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不过你要切记，最近几日不要出门！”

我吱声答应，安了他的心。

3

这天上街，又遇到那老道坐在路边装疯扮傻。说来也奇怪，自村里遭了瘟疫过后，一个月来，每隔几天总是会多些古怪的人，整日在村里闲逛，要么就像老道在路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受老道牵连，我对他们也无好感。

经过老道身边时，他突然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

“小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让贫道算算，哎呀，不妙不妙，这是血光之灾啊！小兄。。。。。。”

没等他说完，我径直往前走了，“哼，还想骗我！”

走了几步，觉得不对，腰间松松的，伸手一摸：

“我的钱包！！”

回过头，贼老道已经快跑出了视线，怒火攻心之下，我没想太多，朝着老道追了过去。

“小鱼儿！小鱼儿！”

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头都快要落完，四下一片昏暗，那贼老道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我。

“小鱼儿！醒醒！小鱼儿！”

“我没事，长生，我怎么了？我记得刚才在追那贼老道，追着追着就到这了。”

“你中了幻术，被他带过来的，我也醒来不久，你要小心，这道士，好像是只大妖！”长生的语气很凝重。

“你好啊，长生？”老道视线看向我的胸口。

我全身仿佛坠入冰窟一般，尚不知会发生什么，但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突然喝破，似乎有某种巨大的灾难正向我袭来。我感到惊慌无措，想向长生求助，突然又看向老道。

“你拉开衣服吧，他都知道的”，长生的平静给了我勇气，冷静下来，我慢慢拉开了胸前的衣服，一张人脸在这最后一线昏暗的阳光中显露出来。

“长生，多年未见了。”

“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只是你不记得了。不记得好啊，轮回，苦也轮回，痛也轮回，善恶也轮回吗？”老道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一些，但是没有你。”

“哦？这可真是第一次遇见，你居然还保有部分记忆！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必须告诉我，关于我的全部！”

老道显得兴致很高：“如此甚好！”

“那贫道就给你们说个故事吧。”

4

很久以前，我刚刚修炼成人形，每天能变成人身数个时辰，我就跑到人类的城池里，听书，交谈，在街上吆喝。我觉得人类太有意思了，各种各样的人，却一点也不孤独，不像我修炼的地方，只有一成不变的景色，和一成不变的寂寞。挺好笑的吧，一只妖，会吃人的妖，居然喜欢人类，还会感到寂寞。可是，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甚至下了决心，有一天修得长生境界，我就不再吃人。这一天比我想得来的要早，突然我就长生了，就是一种恍然的感觉，我知道，我的寿命无限长了。

于是我开始在人类的城市定居，试着像一个人类一样生活，每隔几十年我就要换个地方生活，不是害怕被人发现古怪，而是因为，每隔几十年，我相熟的人就接连死去，我实在难以面对这些充满回忆的地方。我喜欢人类，就得承受这种永恒的痛苦。有一年，无法忍受失去和孤独的我，开始接触人类的修士——在此之前，我一直避免这样的接触发生，因为我很怕死。总之，开始接触修士之后，我听到一条关于长生的传闻：“这世间灵气充沛，万物皆可借灵气修炼得长生，更有被称为“肉身灵脉”者，一旦神智开启，即证长生。”并且，“食长生，得长生。”我触碰到了整个人类最大秘密。

说来也巧，我并不想抓长生，也不想吃了他，就算对他有想法，也只是想和这长生之人为友，消解这长如万古的孤独，而我这算是最不想见到长生的人却最先遇到了。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越靠近他，仿佛就越温暖，却和温度无关，而是一种难言的舒适。可是，这种感觉又不常有。总之，我们很是投缘，我甚至告诉他我是妖，他也告诉我他的秘密：摘了头套，后面是另一张脸。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游历，腻了就在某一地落脚，歇好了又再次出发。于是我发现了他散发出的那种让人舒服的感觉的由来：简单说就是，长生属于一体两魂，一魂养肉身，一魂养灵脉，灵脉和肉身每融合一次，两个魂魄就会更加贴近，这个时候就会散发出一种感觉，直到最终，魂魄，肉身，灵脉全都融为一体，就到了长生的境界。并且，每融合一次，灵脉之魂就会多一些传承记忆，比如关于长生境界的事，比如关于，以前的长生。

长生获得传承记忆时已经是我们游历很久之后的事，我想起了关于他的那个传言，想起来：既是长生，何来传承。既有传承，那么留下传承的人呢？我们都想到了那个令人恐怖的结局，我开始劝他“不要再进行融合，不融合，就不会有那种古怪的感觉，就不会再有人发现你的特别”。

长生听了我的话，很长时间里确实不再进行融合，虽然，这样做让他开始显露老态，却也远离了那种被狩猎的大恐怖。

直到一次大规模的瘟疫的爆发，我和长生路过那个地方，哀鸿遍野的景象让长生留了下来，他决心拯救这些灾难中的人们，我喜欢人类，所以我知道没法阻止他。解决瘟疫的方法很简单，我想你们已经试过了，让肉身和灵脉融合后的血可以治愈一切疾病。长生在这那里呆了很久，因为病人实在太多，他的血回复不过来。或许，长生根本没想回复，他已经打算死在那里。

他死去那天，我在远处看着，不敢近前，我太怕死。在他的身边是，凌空的修士，激射的虹光，乱舞的飞剑，还有漫天的血色，映照出这世界邪恶的一面。我也在这一面。

只有长生，跪坐在地上，因为融合太多次已经沦为一体的肉身发散出的异样的感觉，像是最美味的食物吸引着天上的苍鹰，苍蝇一拥而上，只留下一摊血迹，接着从四周又涌来无数苍蝇，最终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血光。

数十年后，世上又传出长生的消息，然后又数十年，再数十年。

我也曾一次次试图拯救长生，可是最后总是殊途同归。我发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越是追求长生的人就死的越快，而长生，长生，看似长生，真是长生吗？

5

故事说完了。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好像陷入了一场梦境，眼前发生的一切比我从前听过的妖精故事还要不可思议。

“我明白了。我说说我记得的事吧。”长生比我冷静的多，不过，如果老道说的是真的，我其实也是长生啊。

“我是这身体出生之后就有了意识，之后脑海中开始出现一些记忆的片段——那时我还没有怀疑这是某个人的回忆。片段里就包括我的名字，包括，我知道渡修为给肉身——就是你说的融合可能会带来危险，包括，融合之后的血可以治病。所以，我一直小心谨慎，却不知道防范的是什么。所以，谢谢你说的故事。”长生显得很平静，“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做什么呢？”

‘“我？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你们的选择。”老道身形开始变化，似乎要消散在空中，“记住了，往北一百里，他们都在那儿，所有人都在。让我看看，这次你们会怎么选吧。”

话说完，老道消失在原地。

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催促长生：“长生，我们回去吧！”

长生好像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走！”

清晨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村子。

没有起床劳作的人，本应充满生气的村子，好像再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生命。我跑向家里，门没关，这间屋里，没人，这间，没人，父亲母亲都不在！我发了疯似地找，一间间屋子，全是空的，整座村子，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牲畜拱圈的声音。

“冷静！小鱼儿！”长生的声音让我找到了主心骨。

“长生，怎么办？父亲母亲，大家都不见了！”

“不要急，你还记得老道说了什么吗？”

“老。。。往东一百里，他们在那！”

“没错，看来老道知道发生了什么，村里的人应该都在那里。”

“那我们赶紧去找他们！”

“等等，小鱼儿，你还记得昨晚老道说的那个故事吗？为什么村里的人全都消失了呢？甚至，还有前不久发生的瘟疫，这背后的原因。”

“你是说，有人要抓你。。抓我们？”

“他们想用村里人的性命，逼我们现身！”

“然后呢？”我似乎猜到结局。

“然后？”长生的声音变得低沉，“然后我们就会被吃掉。”

6

往北一百里，我们走了很久，一路没有停歇。

在一处山谷发现了他们，谷底是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村里其他人；而山谷两边，是长长两排束发长袍的修士，盘膝打坐，似乎等着我们的到来。

我看到这些修士陆续站了起来，山谷里的气势越来越重，压向我和长生，他们在试探，试探我们，也试探彼此，却没有人率先动手，一棵树受不住这压力，断裂的声音点燃了这些修士的耐心，无数的虹光飞起，一些人向我冲来，却在半空被斩成两截，而他的后面，是更多的修士。

长生把修为渡到我的身上，我们开始融合在一起，身体仿佛更加凝实，又好像轻了很多。在更多人赶来之前，我们顺着来路尽力飞奔。

希望他们只要我。

两边的景物在飞速后退，可是还是能听见背后飞剑呼啸的声音，痛苦的惨叫，甚至是，肉体撕裂的声音。我必须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可是很快，我就被追上，陆续赶到的修士浑身浴血，从地面到空中，围在我的周围，我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我低头看向长生：“长生啊，我还是第一次跑得这么快，风吹到脸上的感觉好舒服，下次，我要跑个够，好不好？”

很少见的，长生笑了：“好啊，我们跑的远一点，不叫他们追上。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算了，不重要。这一世，可真短啊。”

漫天的虹光向我们飞来，一道刺眼的光突然在眼前绽开，巨大的气爆声后，眼前空了一块，一个邋遢道士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

“长生啊，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老道，你不是最怕死了吗？这时候就该远远地看着啊。”

“啊，许是老道我，活腻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