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风卷残云地把一碗面吃下肚,回味地喝完最后一口汤,眼神把厨房里的每个人扫了一遍,一字一顿地说:这碗面,是我来了西藏之后吃的最香的一碗……
送雍措和韩浩上了车后,端阳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回客栈,绕道陪小姨去八廓街。这些年来,不管刮风下雨,小姨都一直保留着天天去磕长头的习惯。大昭寺外,每天都有浩浩荡荡的修行者会集于此,他们在心里默默地定下一个目标,一千、一万或十万个等身长头,头磕完,功德圆满。
广场上的藏族妇女们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磕长头的并不少见,但是一个汉族妇人,一天不落地坚持每天磕一千个长头的,恐怕只有小姨了。
从西向东穿过宇拓路,沿途是拉萨最繁华的步行商业街。宇拓路一端临近布达拉宫和拉萨的百货大楼,另一端与八廓街、大昭寺广场相连,可以算得上是拉萨人气最旺的街道。坐在宇拓路边的枝繁叶茂的百年榕树下,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在这里会集,无论多忙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
端阳没有想到,自己不过离开半天,客栈里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多吉说,这个牙尖嘴利、打扮入时的阿佳一大清早就到了客栈。脚还没站稳,就颐指气使地满院子嚷嚷着要找韩浩。多吉老实,也不敢多问,只是战战兢兢地告诉她韩浩一早就出门了,至于去了哪里他并不知情。
多吉说的是实话,放假后韩浩一直留在墨竹工卡,一个孩子摔伤了腿落下了功课,韩浩打算利用放假的时间帮孩子把落下的课补上。直到约了雍措出门的前一天,才回到拉萨。
只是,这个骄傲的像只小孔雀的姑娘,哪里能听得进去多吉的话,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睛不耐烦地四下张望,好像他要找的人此刻正缩在某个角落一般。见多吉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明白韩浩的去处,干脆站在院子中央扯着嗓子大声喊,她这一喊不要紧,不但多吉不敢再说话了,就连小虎养的狗狗大虎都缩头缩脑地闭上嘴巴……
端阳没有出门带手机的习惯,多吉联系不上她,可又实在不敢惹眼前的这位气势汹汹的姑奶奶,大冬天仍急得满头大汗。远远地看见端阳进了大门,就急忙迎了上去。
“端阳阿佳,这个阿佳要找韩浩阿久啦。”多吉一米八几的大个儿,说话却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有些低声下气。
“你是谁?我家韩浩呢?”还没等端阳开口,“小孔雀”就放下跷着的二郎腿,骄傲地站起来,扬着眉毛把问题丢了过来。端阳这时才发现,眼前这个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女孩儿,有一张精致无比的瓜子脸,笔直的鼻梁,紧抿着如同菱角的嘴巴……
唯一让端阳觉得遗憾的是,她的脸经过了太多人工的雕琢,睫毛本就浓密,又刷了一层厚厚的睫毛膏,皮肤原本紧致白皙,可是上面又敷了一层霜白的粉底,尤其是一张性感的嘴巴,端阳看不出嘴唇原来的颜色,只能看到大红色的口红。端阳暗自思忖着,若是不化妆,这得是个多美的姑娘啊……
“我问你话呢!你是谁?我家韩浩呢?”“小孔雀”似乎发现了端阳在走神,更加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门。
端阳没说话,安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小孔雀”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理,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位小姐,你好像在生气?”端阳冲着“小孔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随后问了一句。
“你管我生不生气,你只需要告诉我,韩浩到底去了哪儿?”“小孔雀”有些油盐不进,固执地等着端阳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他今天一早去了日喀则,我送他上的长途车。”
“他去了日喀则?我早就告诉过他,放假了一定要回北京,他为什么不回?他跟谁去的?是不是又和那个叫雍措的藏族女孩儿?是不是?”端阳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儿在听到韩浩去了日喀则的消息之后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歇斯底里地丢出一堆问题后,先是眼圈儿红了,不一会儿,大颗大颗的小珍珠涌出眼眶。
短短几分钟,眼泪就把她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绝望无助的女孩儿从强硬的外表下显露出来。
面对一个来势汹汹的愤怒者,绝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惊愕而不是惊慌失措。然而,如果是面对一个美丽女孩儿的眼泪呢?恐怕能够泰然处之的并不多。“小孔雀”用了最快的速度偃旗息鼓,几秒钟前还咄咄逼人的她,转眼便开始当着众人的面抽抽搭搭了。
这时,莫说是多吉,连端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端阳走过去,递上一张纸巾,轻声说了一句:“先别难过了,我带你吃点东西吧……”
马妍把韩浩送上飞机,回到家里和父母大吵了一架。
她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父母非逼着韩浩和自己一起出国,韩浩也不会离开北京跑到西藏支教。什么支教,不过是想躲个清静罢了。
韩浩有自己的理想,虽然他的理想只要一说出口,必然会遭到身边朋友的一顿嘲笑。马妍不止一次地在韩浩面前强调,以后不要满世界说你那不靠谱的理想,我可丢不起那人!
“我的理想怎么就不靠谱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理想都值得尊重!”起初,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时韩浩总是要争辩几句,到了后来,他干脆选择了沉默。
作为韩浩的女朋友,马妍自己都记不清两个人到底好了多少年。
小学时,马妍是韩浩的小队长,天天追着韩浩要作业、背课文、听写生字。除了学习,马妍还操心着韩浩的生活。红领巾,马妍总是多备着一条;带果粒的酸奶,马妍每天都多带一杯。马妍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天不管着韩浩,她自己就心里难受。
初中时,韩浩的成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赶上来的。从前动不动就后几名的韩浩突然考进了前十,到了初三,有几次直接动摇了马妍的头把交椅,让马妍心里又是开心又是失落。
高中毕业,马妍郑重地找到韩浩商量填报什么志愿。韩浩习惯性地看着马妍,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听你的啊……”
这是马妍预料之中的答案。
这么多年来,马妍习惯了殚精竭虑地规划两个人的未来,韩浩习惯了一切都听马妍的安排。有时候,马妍也会使小孩子脾气和韩浩生气,为什么凡事都得指着我?你就不能上点心吗?韩浩一脸无辜:“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还用我上什么心呢?”
磕磕绊绊争争吵吵,一对欢喜冤家青梅竹马长大了,转眼大学毕业,到了要面对诸多“大事”的时候。
马妍心气高,她认为本科毕业所掌握的知识远远不够支撑自己成为行业翘楚,从大二开始,她就叫上韩浩一起复习报班,准备着未来考研、考博。当然,读书时还不能完全脱离新闻行业,有很多地方可以供他们实习,在拿到最高的学历同时,实操的业务也不落下。
就在马妍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扬扬得意时,她意外地发现韩浩发生了一些变化。韩浩不再像从前一样完全听从自己的安排。从大二开始,韩浩就研究起了心理学和教育学,有时候干脆逃课跑到教育学院去蹭课。
起初,马妍以为韩浩无非是想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教育系看看有没有漂亮女生,直到韩浩跑去打工子弟学校实习,马妍才意识到,韩浩感兴趣的,绝不是教育系的漂亮女生那么简单。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当老师?总得有个理由吧?”韩浩坐在电脑前写教案,马妍把桌子拍得山响。马妍心里有些委屈,她如此费心费力地规划两个人的未来,为的不就是要一个圆满的未来吗?可是韩浩倒好,狠狠地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不为什么,我就想为中国的基础教育做一份贡献,这个理由可以吗?”韩浩抵挡不住马妍的苦苦相逼,只能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少扯这些,鬼才相信你的话。中国的基础教育就缺你一个人吗?没有你,所有的小学就关门大吉了?”马妍生气的时候,语速飞快,看着她红唇上下翻飞,韩浩总能想起周星驰站在大海边口吐莲花,把整个大海里的水骂得大浪滔天。
硬的不行,来软的。
马妍找了一家格调极高的咖啡厅,服务生点燃了红蜡烛,小火苗上下跳动,像个不安分的少年。马妍从小学帮着韩浩擦鼻涕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大学。聊到少年时那些好玩的事情,两个人笑作一团。见时机成熟,马妍开始实行B计划,把道理掰开揉碎,讲到动情之处,开始梨花带雨。
马妍心里清楚,无论自己做什么,最后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韩浩放弃当小学老师的打算,听从她的意见,要不考研,要不坚持所学的专业,马上找一家媒体公司上班。
“老公,爸妈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考研,也不想工作,那我们俩一起出国也行。先出去看看情况,再考虑是读书还是工作,好不好?”其实马妍很少这么称呼韩浩,除了趁父母不在家两个人偷尝禁果时。马妍不喜欢像别的女生一样娇滴滴地说话,这么多年来,她只习惯冲着韩浩大声嚷嚷:寒号鸟,再不交作业,我就告老师了!
本以为这几招出手,虽不能立竿见影,也必然会让韩浩有所动摇。可谁知,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韩浩依旧不为所动,结果是两个人别别扭扭地不欢而散。
不久之后,马妍开始孤单地复习、实习,每天在学校和电视台之间辗转。韩浩却固执地进了东城区的一家小学,当起了语文老师。
马妍深知任何地方都有“先敬衣衫后敬人”的道理,在学习和实习的空当,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低胸的香奈儿和包臀的普拉达,甚至学会了在一些高大上的场合里优雅地抽烟,并在空闲时研究不同的红酒。
韩浩则是永远的一身运动服、篮球鞋。每天回家时,身上总会散发着臭臭的汗味儿。马妍厌恶地问:你到底是教语文还是教体育啊?一个小学语文老师,把自己搞得比总理还忙,有劲吗?
“有劲啊!教的是语文,可是下了课还不能和孩子们打会儿篮球啊?”韩浩习惯了马妍的嗤之以鼻,倒也不急不恼。
日子像溪水一般悄悄地流过。
两年后,马妍研究生毕业,决定放弃考博,直接工作。韩浩依旧当着他快乐的语文老师。两个人保留多年的习惯,一天最少打三次电话,一周最少见三次面。可是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马妍偶尔会质疑,眼前这个男人到底还是不是自己打小就认定的爱人?
想到这里,马妍立刻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一句:“不许瞎想,无论他是小学老师还是奥巴马,这辈子只有他!”
韩浩把自己要去西藏支教的想法告诉马妍时,马妍正对着镜子画眼线。一根细细的眼线笔,除非手法十分娴熟,否则想要用好并不容易,画得太靠外就会成大熊猫,太靠里又看不出炯炯有神,太重了有些风尘,太轻了看上去不够妩媚……韩浩说完自己的想法,马妍手里尖细的眼线笔笔尖直接戳到眼球,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眼线笔落到了地上……
马妍知道自己留不住韩浩了。与其鱼死网破,倒不如让他去西藏。
马妍有自己的打算。
西藏那种地方氧气稀薄,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期待得住的。你不是想去支教吗?那就去,我看你能吃多久的苦、受多久的罪?小样儿,不吃点苦、受点罪你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享福!
当然,马妍也想考验一下自己,分开也许不是坏事,起码可以试出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和自己到底有多想他。
“他走之前,万分肯定地告诉我,只要一放假马上回北京,还约好无论如何都一定天天打电话、发微信。”坐在端阳靠窗的椅子上,马妍一口气讲完了自己和韩浩的故事,一口气吃下了一大碗手擀面。胃里的温度向全身蔓延,迅速抵达手和脚。身体暖和了,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其实他走之后不久我就发现,韩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我天天管着的寒号鸟了,他有了自己的生活……”
恋爱中的女人的智商绝对可以媲美福尔摩斯,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能理出盘根错节的故事。马妍通过韩浩发在朋友圈和微博里的图片和文字发现,韩浩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西藏,爱上了西藏的那群孩子。
突然有一天,马妍在韩浩的朋友圈里发现了一个藏族女孩儿的名字——雍措。不久之后,这个女孩子的身影就经常出现在韩浩朋友圈里。那个女孩儿美得让马妍生气,但同时也有些忐忑;在韩浩的文字里,那个女孩儿善良、简单,有着纳木措湖水一样干净的眼睛……
“什么是纳木措?纳木措在哪儿?”马妍抽了一张纸巾捂着鼻子擤鼻涕,发出长长短短世俗的声音,一脸茫然和无助的样子与刚刚那个骄傲的小孔雀已经判若两人。
“我们两个在电话里吵了很多次,后来说到了分手。我一生气就把他的微信和微博全部删除了。可是我又实在不放心他,找了同学的微信账号,无意中发现他微博里有一张白拉姆客栈的图片,于是我就一路找到了这儿……”
端阳倒吸一口凉气,网络的发达让人与人之间不再有秘密,任何一个有心人都可以借助网络轻而易举地找到一切线索。马妍不但准确地判断出了韩浩的心思,还从将近4000公里之外的北京找到了白拉姆客栈……
“端阳,我可不可以在你的客栈住下?我想等韩浩回来当面问个清楚……”马妍抬眼看着端阳,长睫毛下的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盈满了无助。除了点头答应,端阳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作者简介:宋晓俐,1978年生于山西朔州,现居北京。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办网站中国工会网,任多媒体中心总监,从事新闻行业15年,始终笔耕不辍,现已出版长篇小说《北京遥望香巴拉》等作品。
本文为独家内容,略有删节,摘自小说《白拉姆客栈》,汇智博达出品,转载请私信联系我们取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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