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进驻月明公社的县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一共有二十多人,队长是主管农业的县革委会周副主任。每个大队有一个工作组。樊家大队工作组有五人,分住在几个生产队。组长巫金桂住三队,后上山的周君实也住三队,按巫金桂的话说,周君实是甩笔杆子的,写总结打报告,文字工作要靠他,和组长住在一个队,方便工作。巫金桂住在贫农社员李道诚家,周君实住在李道诚的弟弟李道信家,两家是屋挨屋。另外几个队员,向立志住四队,赵卫东住五队,方家媛住六队。
第一次见到组长巫金桂,周君实感觉良好,觉得那是个称得上漂亮的女人,五官无可挑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嘴唇,棱角分明,如同一朵桃花。不过,她不是桃花,而是桂花,且称金桂。当周君实得知她的芳名后,不由暗暗称奇,怎么又是桂花哩?
初见巫金桂是在睌上,油灯之下,及至天明再见,才发现这个漂亮女人也有不足,那就是肤色,黝黑黝黑的,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相形之下,周君实肤色白皙,温润亮白。所以,当两个工作队员同时出现在农田时,引起了社员们的一阵骚动。那些年轻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看着“黑白二将”。更有大胆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看周君实,看得他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巫组长一声厉喝,还不快干活去!
那天,周君实和社员们一起锄苞谷地里的草。以前,在五七农场,他也干过不少农活,那里是平原,插秧,薅秧,割谷,挑草头,样样都干过。如今,在高山的石渣子地里锄草,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不免有点紧张。石渣子地,锄头把握不好,锄板有可能被石块卡住,歪下去,就有可能伤苗。这不,刚才一不小心,就锄断了两株苞谷苗。巫金桂眼尖,一下子冲了过来:“你怎么搞的?锄草锄草,怎么锄起苗来了?这草是资本主义,它同社会主义的苗争养分,损公肥私,我们锄的就是资本主义!你倒好,把苗锄了!这是什么行为?”
周君实被组长的一顿喝斥惊呆了,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嗫嚅道:“我是不小心的……”旁边一个穿格子衫的姑娘出面解围:“周同志是头一次干吧?不容易。来,我教你。右手向前,左手在后,两只手要拉开档儿,身子前倾一点。锄头落地要落实,眼睛看住苗。苗根旁的草用锄角钩一下,要把草根钩出来。你先不要图快,慢慢来,做几次就熟悉了。这农活比你们写文章容易多了。”
当巫金桂愤愤地走开后,那姑娘悄悄地问周君实:“她这是找你的茬儿咧!你怎么得罪她啦?”
周君实也是百思不得一解,初来乍到,还不到三天,和她有什么过节哩?转念一想,一定是自已思想改造还没做到位,和贫下中农的差距还太大。另一方面,也显见得组长的政治觉悟高,思想境界高,才能认识到草和苗事关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样的要害问题。
随后,工作组开会,周君实再一次领略了巫组长的厉害。在大队部会议室,五个人围桌而坐,巫金桂坐在中间,板着脸,硬生生地说:“今天开个帮助会,帮助我们的同志。”她把眼睛向四周一扫,大家都屏住气,等她往下说,她仍是声色俱厉:“我也不兜圈子,直话直说,这个同志就是周君实。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地区下来的,按说,应该比我们先进,没想到,他身上有那么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贫下中农跟我反映,他一天三洗,说什么不洗上床就睡不踏实。我们天天同贫下中农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身上晒黑了,弄脏了,为什么我们不洗也睡得香?我们黑,这是光荣的黑,革命的黑。”她直指周君实,“你那是什么白?那是资产阶级的白,是臭老九的白!”她的声音又高了几度,“更为严重的是,他不珍惜贫下中农的劳动果实,光天化日之下,挖社会主义的墙脚!”
“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这一句把大家都震住了,方家媛的脸色变得煞白。更不用说,当事人周君实已经吓得心头扑扑乱跳,额上渗出了一抹冷汗。倒是向立志沉得住气,静静地说:“巫组长,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你问他!”见周君实不敢开口,巫组长便把周君实锄苗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就这个事呀……”向立志嘿嘿一笑。方家媛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还不严重吗?同志们,这可是立场问题,阶级觉悟问题呀!”巫组长的语气更严厉了。
周君实是接受过批判,经风历雨之人,他知道,不作检讨是过不了关的,便一五一十地作起了检查,灵魂深处闹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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