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叶是江波店里唯一的女学徒,二十二岁,不算大,但其他学徒工几乎都比她小,有个四川的男孩还不到十六。
美发这个行业,入行都早,老板江波也不过二十三四,店铺开了四五年,并且已结婚生子。
本来江波老婆不乐意留小叶的,江波说,女孩子心细,眼里有活儿,那些小男生,不支使没一个主动扫地的。
江波老婆没再吭气,但脸色也没太温和,好像不太喜欢小叶似的。
后来小叶知道,江波老婆当初也是干美发的,自己有个很小的店,那时江波刚开业,急需美发师,江波老婆就把不太赚钱的小店盘出去,跟江波合了伙。
没半年俩人就结了婚。
但小叶不太关心这些,她关心的,是江波的店在县城名气最大,江波是科班出身,在一家很有名气的培训学校学的美发。
小叶其实也想能去学校里学学,但是……她太穷了,交不起也舍不得那万把块钱的学费。
小叶知道,活着,她就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所以小叶挺感激江波的,虽然江波也就是留下了她,平常,除了支使干活,话都不多说一句。
最初一段时间,小叶每天从早到晚,就是打扫卫生,给顾客洗头,吹头发,整理那些毛巾围裙剪发用具……
然后,就是看着江波或者另外的美发师怎么给顾客做头发。
2
江波租了套房子,小叶自己住了一小间,隔壁就是拥挤在一起的另外仨学徒工。
小叶每晚睡觉,除了把门反锁,还在门后偷偷放把椅子,她能听到墙壁那边发情期的坏小子们半夜不睡觉用一台破电脑看那种电影,还把声音放得很大。
有几次,小叶听到电影里女人夸张地叫声,然后听到有人在她门口走来走去,敲她的门。
有一次,她甚至听到他们在门外商量,要不要把小叶的门撞开。
小叶还是害怕了,瞅了个机会跟江波说了一下,小叶说得很含蓄。
江波听完瞅了小叶一会儿,有点儿匪夷所思的。小叶就不由顺着江波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
青春的小叶,身体包裹在一件劣质毛衣下,胸鼓鼓地跳跃出来,盖也盖不住。
小叶突然明白了江波的眼神。再也没敢抬头看江波,转头要走,却没想到江波突然说,是有点儿不方便,要么你住店里吧,有张折叠床,也有被褥。不过……
江波说你不能跟他们说,你就说,住亲戚家好了。
小叶惊喜地抬起头来,说我懂,谢谢老板。
江波笑笑没吭声。
那一天,小叶多扫了好几遍地。
那天晚上打烊后,其他人都走了,小叶关了店门,拉下了宽大的布帘,然后,她把江波用的剪刀拿过来,想了一下江波下剪刀的姿势,对着镜子,剪掉了自己一小缕头发。
剪刀锋利得超乎小叶想象,头发飘落得无声无息。小叶的手抖了一下,因为激动。然后靠近镜子,小叶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光芒。
那晚小叶很晚没睡着,店铺靠近街道,街中间不断地有车驶来驶去,车轮和马路快速摩擦发出嗖嗖的声响。那是城市的声音,是生活的声音,小叶觉得,不管多难,都要住进生活里,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活着而已。她要过,像江波老婆那样的生活。
这个念头,在小叶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江波老婆从有了孩子后,就当了全职太太,但每天晚上会衣着光鲜地来一次,把每天入账的现金拿走,店里贴的支付宝和微信收款码,头像都是她的。
有一次,在大致计算过每天的流水后,小叶心里简直是风起云涌的感觉,江波这个店,一天赚的钱,比小叶爸妈种一年地赚的钱还多。
难怪江波老婆可以不干活,可以穿得那么好,看起来那么骄傲。
小叶忧伤地又充满期待地想,这才是生活。对,生活。
小叶也想要生活。
3
但生活多么不容易啊,三个多月了,小叶熟练的,也就是洗头发吹头发,顶多就是把哪个美发师调好的染发剂软化剂什么的,帮顾客涂抹在头发上,都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
小叶慢慢知道了所谓行规,这些美发师,不会手把手教学徒工的,很多人学两三年也不会剪头发做发型,如果悟性差,可能学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学成,是件耗时耗力的事儿,美发店既需要好的美发师又有所忌惮,因为没准就成了竞争对手,分一杯羹。
原本学徒工之间会互相牺牲一下头发,让对方拿来练手,但因为搬出来了,那几个坏小子根本不让小叶碰他们头发半点,他们只是当着小叶的面,在闲暇时把彼此的头发染了烫烫了染。
也只有在独自待在店里的夜晚,小叶把自己的头发反复折腾,染色,烫卷,然后拉直。但还是喜欢用江波的剪刀轻轻一挥,一小缕发落下的感觉。
小叶想,总有一天,她也可以做到像江波那样。
江波的店被停业整改的时候,是夏天。小叶在店里已经待了快半年。
摸熟了每一件美发工具,却没有半次实践的机会,除了晚上,可以在想象中越来越快地挥动剪刀。
停业的原因是出了个事故,一位顾客染发后过敏还引发了哮喘,工商局便来店里查了一通,查出江波店里使用的染发剂是三无产品,之后查走了店里几乎全部美发产品,令江波停业整改。
碰上了,没法子,江波也只得照做。
不营业,小叶也不想出去,买了大碗面,白天就在店里的电脑上搜免费的美发课程。
小叶有些着急了,她不像别的学徒工,那些男孩子,没心没肺的,最大的乐事是跟年轻的女顾客调情。
小叶心里塞满了对生活的期待。
然后停业的第二天晚上,小叶照例洗过了头发,吹到半干,刚刚拿起剪刀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声。
小叶吓了一跳,已经十点半了,很晚了。半天,小叶又听到一声,才屏住呼吸问,谁?
是江波,竟然。
卷帘门拉起一半,江波弯身进来了。
好像喝得有点儿多了。有酒味儿。
江波回身把卷帘门拉了下来。小叶很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波先环顾了一下自己被小叶收拾整齐的店铺,然后,目光才落到小叶脸上。
小叶买了件新衬衣,白色的,很干净,扣子开了两粒。
头发大半干,打了鲜花味道的护发素,散发出淡淡清香。
江波愣了片刻,小叶说老板那个……
江波忽然伸手撩起一缕小叶的发深深嗅下去,另一只手顺势箍住了小叶的腰。
4
小叶身子一颤,下意识伸手去推江波。
小叶用了很大劲,江波有酒意,本来就站得不太稳,被小叶推了一个踉跄。身体踉跄,手指没松开,还牢牢抓着小叶的那缕发。
一小缕,钻心疼,疼得小叶第二个本能就是跟着江波手指的方向跌到了江波身上。
俩人就这么一起跌到了地板上,小叶左膝盖磕地,疼得哎呦一声,但大半个身体无恙,都在江波怀里。
小叶手忙脚乱地要爬起来,江波却一用力把小叶翻到了身下,整个身体压了过来。
小叶嗅到江波散发的酒精的味道。
小叶说,江波,你别碰我,我还是处女。
江波的手突然就固定在了小叶胸上,没移开,但是也没再动。欲望纵横的眼神里,透出一丝狐疑。
小叶又说,你再找那个谁,带我一起去。
江波的眼神和身体好像同时被什么抽了一下,手从小叶毛衣里滑出来,然后,不太迅速地爬了起来。
不迅速是因为酒精作祟。
但江波的酒好像突然就醒了,他说那个小叶,对,对不起啊,我喝多了。
小叶没吭声,转身拿起把梳子梳理被江波扯得有点儿乱的头发,梳了几下,小叶说,教我做头发。
江波说,什么?
小叶从镜子里定定看了江波一眼,开业后,你,教我做头发。把你会的,都交给我。
江波愣了半天,说,就这?
小叶依旧在镜子里,很确定地说,就这。
江波真的带着小叶去找了那个男人。
男人姓王,江波叫他王总。
王总五十岁的样子,矮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表情严肃端正。
江波说王总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来道歉。
王总说,你找我有什么用呢,工商局公事公办,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再说了,你们做生意也要守规矩的,怎么能为了赚钱害人呢。
江波还想说什么,小叶从江波身后站了出来,小叶说,是我不对王总,我真错了,您就帮我们说句话吧,我爸身体不好,弟弟又小,全家都靠着我赚钱过日子……
小叶突然嘤嘤地哭了。
5
江波都没看清楚王总是怎么从桌子后面闪出来的,人已经站到了小叶跟前,王总抓着小叶的手腕说,你这丫头,你哭啥嘛,你这么一哭我都不知道说啥了,不哭……
小叶泪汪汪地看了王总一眼,小叶说,如果开不了门,或者店开不下去了,我只能……只能去当小姐了!我……
王总突然大声打断小叶,不能胡说八道。
江波吓一跳,说王总我表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见怪。
王总转头看了江波一眼,你表妹?
江波点头,对,我姑家表妹,叫小叶,家里条件不好,不然不能这么小就出来了。
王总噢了一声,有十八了吧?
小叶抽搭搭地说,二十二。
江波又补充了一句,还没男朋友。
王总又噢了一声,那个,别哭了啊小,小叶,要么回头我找人去说说,你们态度好点儿,干脆写个保证书,看能不能让你们早几天开业。
江波说谢谢王总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叶说,哥咱还是请王总吃顿饭吧。
小叶说行吗王总?
江波说,行吗王总?
王总想了想,我请你们吧,我个人请。
江波说那不行!
小叶说,行。
王总笑起来,笑着摸了摸小叶的手背,还是小叶实在,懂事儿。
小叶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王总在一家私人会所定了个包间。包间里饭桌不大,但有个宽大的,像床那么宽大的榻。榻垫是民族风,凤凰牡丹的图案,很喜兴。
小叶一个人去赴的约,进门后,王总朝她身后瞅了瞅。小叶说,我哥有事儿,不来了,让我跟您道个歉。
王总说,噢,你哥……也挺懂事儿。
小叶说,嗯。
菜摆在桌上一筷子未动,王总便直奔主题地把小叶放倒在了那张喜兴的床榻上。
中间只问了一句,你真是?
小叶说,真是。
小叶一直是笑着的。
她是想好了的,就不会让自己矫情。
小叶就是觉得有点儿恶心,老男人松弛的身体,挺丑的。
本来小叶还想完事儿后把桌上的菜吃掉的,但完事儿后小叶一点儿胃口都没了,小叶只想早点回去。回店里,洗个头发,然后打上护发素,把所有其他的味道都淹没。
6
江波的店两天后就开了门,并且,江波还从工商局拉回来上万块钱被没收的产品。
有个美发师惊奇地说,看那阵势,还以为至少会让关门一个月呢。
问江波,找人没少花钱吧?
江波叹口气没吭声,然后,瞅了小叶一眼,眼神过于复杂,小叶没看懂。
但小叶也没吭声。
她知道那个美发师的担心不多余,这次的事儿惹得不大,但惹得太巧。惹了一个有哮喘史的人,要不是抢救及时,没准引发的哮喘能让他搭上命。
偏偏这个人又是个有活动能量的人,他要是想,就能让江波的店这么一直关着,直到彻底关门。
而且,就算日后开门营业,被这个有能量的人盯上了,说不定哪天就揪出点毛病来,生意也会受极大影响。
江波从来不喝酒,这次是真发愁了。跑了两三天,也动用了这两年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但事情似乎没有半点儿缓和的余地。
如果不是小叶主动站出来解了围,江波都不知道自己的店是否能保住,甚至小叶提出来这么办的时候,江波是犹豫的。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王总,有些男人喜欢这口不假,但王总要是不好此道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叶倒好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也就是实在没辙了,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同意小叶去了。
没想到,还真成了。
重新开业那天,江波开始手把手地教小叶做头发,从剪刀的正确握姿,力度,下剪刀的角度……一点点地教,并且,顾客稀少的时间点,江波把小四川薅过来,让小叶拿他一脑袋卷毛练手。
小四川抗议,江波拿了一百块钱给他,江波说要么拿钱,要么滚蛋。
小四川傻眼了。
小叶大方笃定地拿起剪刀,一剪子下去,小四川的黄毛飘落一小撮,店里所有人都傻了眼。
江波老婆也傻了眼,江波给小叶涨了工资,涨到了三千。
傻眼后江波老婆不干了,说没这规矩,凭啥啊,江波你脑子进水了还是……
江波老婆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冲上去给了小叶一巴掌,江波老婆说你个骚货,我……
江波老婆话没说完就被江波一耳光扇了回去,江波说再胡说八道劳资废了你。
足足两分钟,店里七八个人鸦雀无声。后来,小叶走到江波老婆跟前说,你想多了,我跟老板没事儿,老板认我当了妹妹。
江波老婆还要说什么,抬头看到江波暴怒的眼神,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小叶又说,你放心吧,我学会剪发就走,不多待。我学得快。
7
小叶学的真的很快,有天赋,江波教得用心,又有几个脑袋供着练手。三个月后,小叶可以独立做头发了。
小叶半年就成了熟手。
一年后,小叶开了江波美发沙龙的分店。在一所中专学校附近,店铺不大,租金也不太高,江波投了一半资金,小叶认真给江波写了投资分成合同。
按了手印。
小叶说,谢谢你啊,江老板。
江波说,应该的,你也不容易。
都没再多说,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够了。
就像,小叶心知肚明,王总就是个欲望泛滥的色鬼;也心知肚明,理发店那场过敏事故,本来可以不发生。
那天洗头的时候,那个王总,在小叶弯身时,伸手摸了一把小叶的胸。
小叶惊得“啊”了一声,
王总说,你啊啥水都烫着我了我还没啊。
小叶没再吭声,跟顾客争执起来她还是吃亏。
但没想到,王总坐起来擦头发时,又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掐得很用力。
王总色眯眯地说,你再啊一声,你啊得特别好听。
小叶就知道,她碰上了流氓。
也就是想报复他一下,当时。小叶挺生气的。于是王总染头发的时候,江波让小叶调染发剂,小叶就趁机找出来柜子底下早已过期变质没来得及扔的一瓶染发剂,混合了一多半进去。
没想到那个流氓不光过了敏,还引发了哮喘,更没想到他身份背景强大。
但,小叶那时候也还没想要怎样,直到那晚江波借醉酒对她动手动脚,小叶突然发现,在这个到处都是臭男人的世界里,她根本洗不干净——
是的,小叶以前是干那行的。因为穷,家里给哥哥娶媳妇背了一大笔债,又没有别的本事,小叶从十八岁起就出来做了,也是在发廊,那种压根不理发的发廊。
那段灰暗的日子,她一辈子不想再触及。
只是当她好不容易把债还完、铁了心要金盆洗手、进入这家真正的理发店时,她感觉她的处境并没有好太多。从十几岁的那些混小子,到看起来严肃严谨的江波,再到公然调戏她的王总……
一个女人,尤其是她这样啥都没有的女人,要活得干净真的挺难的。
不如干脆就再脏一回,踏踏实实换取一些可以让自己重新上岸的资本。
何况,那本来就是小叶闯的祸。
于是,她花了两千来块钱,去医院做了一个修补手术。
两千多换一门手艺,挺值的。
开业那天,小叶过了二十三岁生日。
店里招了两个学徒工,都是农村的女孩子,十七八岁。小叶也让她们从洗头发吹头发做起。
但是,她决定把她学到的,全都认真教给她们。小叶不希望,她们走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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