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共有一万两千一百一十一行,歌德的另一首仅有八行的短诗《漫游者的夜歌》,其声誉却完全不亚于《浮士德》。
《漫游者的夜歌》 歌德
一切峰顶的上空
寂静,
一切的树梢中
你几乎觉察不到
一些声气;
鸟儿们静默在林里。
且等候,你也快要
去休息。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诗,一般都是短诗,它们是浑然天成的......就像是自然本身。语言简单却精炼,辞藻朴素却蕴意悠远。这种诗往往是作者脱口而出,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有感而发不加修饰的,才是最好的诗。
正如诗人张执浩最著名的一首诗《高原上的野花》,亦是简短精炼。
《高原上的野花》 张执浩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读完这首诗,我立刻联想到另一首与之韵味相似的,同样简短但至今令人津津乐道的诗歌:
《因尼斯弗里湖岛》 叶芝
现在我要起身离去,前去因尼斯弗里,
用树枝和泥土,在那里筑起小屋;
我要种就垄菜豆,养一箱蜜蜂在那里,
在蜂吟嗡嗡的林间空地幽居独处。
我将享有些宁静,那里宁静缓缓滴零
从清晨的面纱道蟋蟀鸣唱的地方;
在那里半夜清辉粼粼,正午紫光耀映,
黄昏的天空中织满了红雀的翅膀。
现在我要起身离去,因为在每夜每日
我总是听见湖水轻舔湖岸的响声;
伫立在马路上,或灰色的人行道上时,
我都在内心深处听见那悠悠水声。
张执浩在接受采访时谈及《高原上的野花》的写作背景以及中国百年新诗时说:“我们看到成熟的欧美的一些大诗人,包括歌德在内,甚至叶芝在内,都是越到晚年才写出不朽的名篇。”
《漫游者的夜歌》是歌德在1980年9月6日,于图林根林区基克尔汉山顶狩猎小木楼过夜,将这首诗用铅笔卸载小楼的板壁上,为的是躲避城市的嚣杂、人们的怨诉、要求、无法改善的混乱。半个世纪后的1831年8月,歌德再次来到小木楼,躲避人们为他举办的八十二岁庆祝活动。当年用铅笔写下的诗行还留在那里,歌德反复吟诵,泪流双颊:“是呀,且等候,你也快要去休息。”
不到七个月,歌德便永久地休息了。尘间的喧嚣再也无法打扰他。
歌德年纪轻轻便身居要位,但是不得不忍受当世的混乱与嚣杂。魏玛的混乱带来歌德的烦恼,安史的乱世导致杜甫的困厄。我们这些普通人,也经历着各种各样的烦恼,也许不比他们多,但也绝对不会比他们少。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人人都是歌德笔下的漫游者,向往着心灵的安宁,也迟早有一天要吟诵自己的“夜歌”,且去休息。
回头再读《高原上的野花》,每个句子都以誓言的方式流露出来:“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这里” ;“我愿意/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 ;“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每个句子都包含着与歌德在《夜歌》中相似的喧嚣,包含着神圣的祈愿——每一个祈愿都是献给高原的圣礼,但同时也是对高原之外的世界的诅咒。
高原是离神最近的地方,也就是离现实最远的地方。我们活在世上,总觉得纷繁复杂,熙熙攘攘,却终有一死。人与神、生与死,这比小野花更加触目惊心。
我最喜欢叶芝这首诗的最后一节:“现在我要起身离去,因为在每夜每日/我总是听见/湖水轻舔湖岸的响声;伫立在马路上,或灰色的人行道上时,我都在内心深处听见那悠悠水声。”
叶芝这首诗同样表达了对喧嚣尘世的厌倦,对宁静生活的美好最求。对宁静的渴求是如此强烈,在马路上,在灰色的人行道上,心中都记挂着湖畔的悠悠水声。晚年的叶芝认为,人死后,灵魂可借助艺术的力量通过“世界灵魂”互相沟通。在《驶向拜占庭》中他写道:“请把我收集/到那永恒不朽的技艺里。”在他看来,艺术让艺术家挣脱死亡,得以永生,尘世之旅是生命的匆匆一程。叶芝在去世之前写了《布尔本山下》,其中的最后一段成了他的墓志铭:“冷眼一瞥/生生死死/骑手,驰过!”
歌德、叶芝、张执浩,这三首短诗指向同一个主题:从表面上看,它是现实的喧嚣与对宁静的渴求之间的冲突;在更深处,它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拉扯,是生死之间的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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