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贫家小屋
世界上富有的家族是什么样的?或者显赫或者平凡。也许一个人的成功与他的家庭会有些渊源,但最重要的是他不甘平庸的信念和努力向上奋斗的意志铸成。
时光如照片,从斑斓绚丽的彩色时代倒带回到了黑白年代。
温州市滨海镇邱家村的后山上,丰盈的青草覆盖着后山,滋养着一代代的邱家人繁衍生长。三千多年前,这里就活动着东瓯人,他们在这里生息繁衍,传递人类的文明。后山出土的西周瓷器讲述着曾经辉煌的历史。
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这里生存着智慧又勤劳的子孙。
明朝万历年间,一邱姓人家从漳州迁移到滨海邱家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繁衍生息,历经二十几代。500多年来,这支隐居在邱家乡村的邱氏家族没有出过达官贵人。然而,时代正在悄悄变更着,一个光辉的人物将从这支姓氏悄然生出。
沿着幽幽的苔藓行走,邱家的贫寒小屋独立在山脚下。
小屋的主任叫邱祥瑞,是个头脑灵光的米厂经营者,他已育有一子一女。邱祥瑞的妻子陈阿花是个善良的农村妇女,在家相夫教子任劳任怨。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勤劳家族,这个家族虽没有天才的智商基因遗传给邱振鑫,但勤劳耐苦的血液却在邱振鑫的身上日夜奔流。
邱祥瑞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富足,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也衣食无忧。然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解放战争开始,罗阳县亦在战区。受战争影响,邱祥瑞的米厂难以为继,关门歇业,以破产告终。
邱家村保长田有贵,每天到处抓壮丁,借机敛财。抓到的壮丁,有钱的交钱赎人,没钱的被拉到前线当炮灰。可怜有些壮丁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流弹击中一命呜呼。百姓活在恐慌中,轻易不出门。早上出去晚上没有回来的人,肯定是被抓走了。
邱祥瑞哥哥邱祥木一家的生活更悲惨,已经三天没米开锅,再熬下去,一家人非活活饿死不可。邱祥木决计到弟弟家看看,借点米度荒年。
“阿木,不要去啊!外面到处抓壮丁,去不得,要死一块死……”邱祥木的老婆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邱祥木犹豫了一下,呆立门口,肚子里排山倒海地啸叫折磨着他,饥饿使他忘了外头的兵荒马乱。他狠狠心抽出脚走出家门。身后传来婆娘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邱祥木疾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乡间,嘴里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哈哈,今天运气不错,终于捞到一个。”田有贵带着俩爪牙挡住了邱祥木的路,面露凶相,“要钱要命?有钱可以饶你一命,没钱抓去当炮灰。”
两个爪牙正想上前搜身,邱祥木见势不对拔腿就跑。
啪——子弹从邱祥木头顶呼啸而过,落在他前方的泥墙上,把泥墙戳出一个大洞。邱祥木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爪牙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几乎没有停留时间,邱祥木被塞进新编的队伍开赴前线。
失去邱祥木音信的邱祥瑞一边打听大哥下落,一边为生计忙碌着,艰难地熬过最黑暗的时光,迎来了解放。此时,邱祥瑞改行学起了机械技术。
时间无声细流。
1953年12月27日,浙南大地,寒风凛冽,天寒地冻。夜的帷幕下,自然界偷天换日,悄悄重组装扮大地。树挂在低温中结着冰心;捣年糕的磨盘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盘;远处的稻草垛上挂着一串串冰凌,通体透明。
天地帷幕下,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邱家第三个孩子用他洪亮的哭声向世界报到,他就是日后成为一代侨领的邱振鑫(邱振鑫前头已经有一哥一姐)。
面对着嗷嗷待哺的邱振鑫,邱祥瑞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为了赚钱养家糊口,他必须在技术上更加精益求精。他没日没夜地钻研技术,很快在同行中脱颖而出,成为当地技术精湛的“老师头”,后被调入罗阳水利局。
童年的邱振鑫很快享受到父亲的荣光。他跟随邱祥瑞,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艳羡的目光。
“这是邱祥瑞的儿子,啧啧啧,长得多灵光,瞧他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说话呢!”
“这孩子恁有胚(温州方言,有模有样),长大后肯定了不得。”
……
幼年的邱振鑫懵里懵懂,父亲就是他的天,他是如此崇拜父亲。父亲在罗阳水利局工作,来来往往都是有身份的人物。子凭父贵,邱振鑫享受着上天赐予的这份恩宠。
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罗阳县长来看邱祥瑞,他们志向相投,谈论中忘了身边邱振鑫的存在。
不知多久,他们结束了谈话。县长蓦地一回头,只见邱振鑫在沙堆上堆了一座雄伟的城堡。
县长走到邱振鑫身边,摸摸邱振鑫的头,开始逗他。
“娒(温州方言:孩子),跟伯伯说说,你哪些地方长得像妈妈?”
邱振鑫指了指眼睛,稚气的声音脆脆的:“大眼睛,双眼皮像妈妈,因为爸爸是单眼皮小眼睛。”
“那哪里长得像爸爸?”
邱振鑫环顾全身,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平头说:“头发厚,像爸爸……”
县长被邱振鑫的话逗笑了,“真是虎儿,虎虎生威。”
县长看看邱振鑫的“宏伟建筑”,又问:“娒,你搭的是什么?”
“城堡,我的城堡叫振鑫城堡!”邱振鑫露出两颗虎牙,清澈的眸子荡漾着县长的影子,明亮而清晰。幼年的邱振鑫当然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真的在大洋彼岸造出了一个振鑫帝国,命运的宏愿藏在小小的誓言里。
“好!胸怀大志,有志气,”县长回头对邱祥瑞说。“都说三岁看老,你家二小子不简单啊,贼聪明!”
“邱县长见笑了,小孩儿随便闹着玩的,哪能当真呢!”
“不,这孩子虎头虎脑,口齿伶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似懂非懂的邱振鑫咯咯笑着跑开了,幼小的他还不知道“出息”是什么意思?
他爱极了父亲,父亲也爱极了他。他们说话打着别人听不懂的暗号。默契度之高令陈阿花这个当妈的也瞠目结舌。
邱振鑫游玩回来,看见邱祥瑞在院子里鼓捣机器,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后,用小手蒙住父亲的眼睛:“p-i-pi, d-an-dan!”(屁蛋)。
邱祥瑞反手捏着邱振鑫肉嘟嘟的屁股:“q-i-an-qian, z-ou-zou!”(欠揍)。
邱振鑫双手“忽”的一声打开。伴随着哈哈哈大笑声,两父子在对视的一刹那相拥嬉戏,闹成一团。
欢快的笑声洒遍门前的小路。
邱祥瑞因为手上技术活过硬,被罗阳县列入技术人员培养对象,和一位叫蔡瑞的同事竞争去杭州大学培训名额。上世纪还未恢复高考之前,上大学是靠组织推荐的。面对这个机会,邱祥瑞和蔡瑞卯足了劲争夺这珍贵的名额,蔡瑞的技术在行业内也是数一数二,和邱祥瑞不分伯仲。只是蔡瑞的富农身份导致政审通不过,失去了上大学深造的机会,最后邱祥瑞胜出。蔡瑞把嫉妒的怒火埋在了心底。若干年后发泄在邱家儿子身上,让邱振鑫吃尽苦头,这是后话。
邱祥瑞被罗阳县委组织部敲锣打鼓地送往车站。他胸带大红花,身背被子,手拎网兜,网兜里是脸盆之类的洗漱用品,在人群簇拥下走到县车站。陈阿花领着三男三女六个孩子挥手告别(在生下邱振鑫之后,陈阿花又生下三个孩子)。邱祥瑞转身,快步走向一小摊前,给六个孩子买了三节甘蔗,切成六段分给他们。
“娒,听阿妈的话。阿爸学到本领后很快回来的。”邱祥瑞把甘蔗递给他们。这支甘蔗一直甜了邱振鑫大半生,每当他觉得快熬不下去时,想想甘蔗的甘甜,咬咬牙又往前走下去。
邱祥瑞在杭州深造两年后,机械技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罗阳县无人能敌。让人羡慕嫉妒的同时,也埋下被恨的祸根。
甘蔗没有两头甜,生活刚刚有了盼头,日子转到了1958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邱祥瑞的水稻田和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被村里收了回去归集体所有。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田地都归了国家所有,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到了收成的时候,各家各户划着水泥船到粮库交粮。国家就像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它有个好听的名字——人民公社。邱祥瑞的机械厂也不再生产机械,而是开始炼上钢了。别人也不叫邱祥瑞为邱师傅,而是邱炼钢。
邱振鑫跟着父亲到街上,看见很多戴红袖套的人挨家挨户进进出出,在进进出出之间,手里多了锅啊,面啊,米啊,甚至酱油醋。
“爸,这些人的锅被端走以后,吃什么呀?”
“不用自己煮啦,咱们已经进入共产主义了,任何东西都共产了,大家都吃食堂啦。”不待邱祥瑞回答,红袖套早已宣传起大锅饭的好处来。
第二天,邱振鑫就跟着父母去吃大食堂。他们出发晚了一点。食堂里早就人山人海,吃一顿饭就像打仗似的,把邱振鑫挤坏了。他人小,挤在密不透风的人群里浑身是汗,有人在人群里放了个屁,熏得他差点晕过去。
邱祥瑞担心邱振鑫会被挤扁,把他抱起来骑在自己的肩头。
这顿饭虽然吃得累,然邱振鑫吃得可欢了。所有人吃得肚皮圆滚滚的,马上要撑破了,还在吃,仿佛吃少点都会吃亏似的。直到大锅底朝天,连锅巴都被刮了个干净,大伙儿才打着饱嗝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样的吃法很快共产不下去,没过多久,大食堂全关闭了,从今以后谁也不会管他们吃饭了。老百姓家里的锅米都上缴了,连一双筷子也没有了,这时解散食堂,大家的日子都回到了解放前。
妻子对邱祥瑞叹息着:“原以为食堂是要吃一辈子的,家里的碗啊、米啊什么的都叫他们收去了,家里的灶也被他们砸了。现在可如何是好?食堂只吃了一年,现在又要回家吃。重新起个灶要用钱,重新买锅碗瓢盆要花钱,重新买米和油盐酱醋要用钱,这些年你一分一厘做老师头攒的钱一下子可全都花出去了的。”
“钱花出去倒不怕,只要一家人平安在一起,花出去的钱还会攒起来。熬过灾荒,日子总会往好里过。”
“我计算过了,家里的钱只够买四个月的米,到明年开春还有六个月,剩下还有两个月的灾荒怎么过。乘天气还没有冷起来,我们到田里挖些野菜回来,多腌些野菜,以备不时之需。”
邱振鑫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接连喝了一个月的薄粥,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的肉越来越少。他变得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饿,饿,饿。米饭吃完了,喝粥;粥没了,吃番薯丝;番薯丝也没有了,只能吃母亲腌制的野菜;后来连野菜都没有了,只好到滨海寺前的池塘里捞水葫芦吃。
饿到后来,邱振鑫的脸上不瘦反而胖起来,一个指头摁进去,陷进去的肉窝半天都反弹不出来。邱祥瑞知道儿子这不是胖,儿子是吃多了野菜浮肿得厉害。但是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叫儿子喝饱了水躺在床上别动,这样能顶住一阵饿。但是陈阿花受不了了,她哆哆嗦嗦地抱着米桶出去,希望借到一点点米帮儿子补补身体。然而,回来时只有空空的米桶和沉重的叹息。
稻子泛青的时候,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那一串串还未转黄的青谷,还来不及沉淀到谦虚地低下头,早就滋润了人们的口欲。
陈阿花把新米炒成了糯米饭,撒上自己种的葱花,一屋子的糯米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馋得邱家六个孩子口水啪嗒啪嗒直往下流。
邱振鑫连吃三碗还不过瘾,当他再次将手伸进锅里时,邱祥瑞呵斥住了他。邱祥瑞怕他的肚子会撑破掉。
后来,富裕起来的邱振鑫吃过很多次糯米饭,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香。香,香得流油;香得魂牵梦萦!香得溢出泪水!
邱振鑫活在严父的慈爱中,生活虽清苦但他倍感恩宠。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份恩宠有效期是那么短暂,只有15年。他还来不及长大成人上天就把这份恩宠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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