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忙碌半生退休后刚准备安享晚年,在我眼里非常坚强的大姐却突然病倒了。大姐在经历七个钟头手术出来后,蜷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本来个子瘦小现显得更小了,苍白浮肿的脸,疲惫、轻微的鼾声和疼痛的呻吟声绞杂着,看着让我很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陪着、看着。我心思浮躁,也好生感慨:好人应该有好报才是呀,可我的大姐竹……人生多苦涩。
从一场车祸起,硬生生地把大姐的人生添进了咸咸的事和苦累的日子。有人说,如那时能给那具死尸烧一烛香和一些黄纸钱,也许能避过那一场车祸,这死鬼只因敢向竹讨要吃用的,是因它能看见竹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赶情是欺负弱小的。但毕竟是迷信猜度罢了。
二
那是在1989年5月天,正是农忙季节,一个周末下午近七点钟左右,天色渐渐地阴暗下来,山顶上压着浅浅的薄雾,雾水不小,一层一层隆下来。
竹一个人从二十公里外的乡下卫生院下班后骑着一辆26寸凤凰牌男式自行车,来到近县城山坳上一个叫“山岗岭”的大拐弯。这大拐弯四周看不见村寨和人户,只要守住这大拐弯路的两端,就没有人过得了这座山坳。过了这座山坳后,再骑5分钟自行车就下到山脚坡底,去到县城里了。
也因大拐弯独特的地理位置,这里也是县里一个处置极刑犯人的刑场。
就在这时,骑车路过的竹看见不远处有一具男尸躺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旁边没有任何人和东西。即使是从医的,竹也被吓得不轻,背膛心一阵阵发凉,她没敢停下车来仔细看,深呼一口气,铆足劲快速冲过那个大拐弯,一口气赶到县城。
回到家里,余惊未定。在县城局机关上班的爱人李委也正好下班回来,一进家门就见到竹坐在客厅里,满脸高兴地问道:“竹,你刚回到家么?咦,脸色不好嘞,尘沙山路,看把你累的。”李委疼爱地把竹搂在怀里,轻轻拍背安抚。
“刚才路过山岗岭刑场时,我看见有一死人躺在路边,怎么回事呢?难道今天杀犯人了?旁边也没见任何人,真不可思议啊。”竹还怯怯地问道。
“是的,今天是圩集日,早上在县城灯光球场上开了公判大会,球场上挤满了观看的人群,其中,有3人被判定极刑,并立即执行死刑,2名极刑人在法警车拉上山坳刑场时家属已拉着棺材板跟在其后了,另1名极刑人是位才20出头未婚的8人强奸轮奸案头目,是我们乡下老家那边姓周的,他的姐姐与你还是高中同学呢。他家人气恨得都没人来看他,也没有人来给他收尸,可能路边躺着的那具尸体就是他了。”李委神色凝重地回应。
那时候的车马很慢,信息很不畅通。单位里仅有的一部座机电话时常有人把守或者用小铁匣子锁着的,大部分只能用来接听,一般情况是不得往外拨打的。那几年,县里年年有公判大会,也年年有极刑的犯人,倒也没有什么奇怪。
竹和李委都是农村人,祖辈都是文盲,历代务农,家庭清贫。小俩口都是通过自身努力读书才当上了公家的人,刚参加工作不久,工作后微薄的工作还要扶持各自下面几个弟弟妹妹上学。年初俩人结婚也是自己备木料,请人手工打了一组木家具:一张床、一组衣柜、一个客厅柜,一套床上用品,其他什么电器都没有。就是现在所讲的“裸婚”。但两人都年轻又充满自信,相信只要在一起,齐心经营好家庭,该有的以后都会有的,精神上很富足。
第二天下午,竹特意叫爱人李委陪同,又路过那大拐弯刑场回乡里卫生院,那具尸体已不见,有可能是头一天夜里有人来收埋了。
碰见死尸一事,经过很自然,竹和李委也没感觉有什么异样。"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如能悟道,结果会不一样。"这是迷信所说的,不可信,但又……。
周一一大早,李委就要赶回县城,说是要和单位局长赶去市局里开个紧急会。 李委28岁,是单位的业务骨干,也是从唯数不多的三个专业学校出身的,正值年轻又能说会道,在单位人缘非常好,一直是单位重点培养的领导干部对象。后来知道,李委这次去市里开会,是市局领导特招见面约谈的,要让他担任其单位副局长一职务,过两天市局就下正式的任命文件了。
竹恋恋不舍地站在乡村路这一头,李委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路的那一头。竹收回目光,收拾心情,又全心身地投入日常工作中,仍然是忙着每天工作量比较大的人工流产、引产的手术。因正值计划生育抓紧时期,适龄生育的女人们大部分都自觉遵守计划生育政策,避孕失败了会主动到乡里卫生院做流产引产,手术费用国家全免。
竹是一个刚从中专卫校毕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23岁医士,负责乡卫生院里的妇产科所有工作。她专业知识扎实,工作认真负责,又因乡卫生院里这方面专业的工作人员少,妇产科里的检查、接生、引产、人流全是她一个人在负责。有时还需要出急诊下到村屯里,但她仍干劲十足,一天工作下来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也很充实,享受忙碌工作带来的快乐和自信。
周二,又逢乡里圩集日。一大清早还没到上班时间,乡卫生院妇科办公室的门口已有好几个女人在排着队。竹经常是提前上班,她一脸笑容迎着排队的姐妹们,赶紧打开办公室,快速地穿戴整理好,忙碌的一天开始了。在手术登记簿上签下名字时,已是晚上七点钟了。一整天连续工作下来,感觉浑身有一些疲惫,脚困乏,竹简单煮了一碗面条吃完,就躺下休息了。
睡梦中,竹听到宿舍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同时也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恍惚一下,竹马上清醒,看了一眼床头上的闹钟,正好晚上十点钟。她赶紧起床穿衣,一边问门外的是不是要出急诊,因在夜里出急诊很正常。见门外没有回应,竹快速穿戴好,开门一看——是李委单位的两个男同事。
一男同事语气平和地对竹说:“我们是来接你回县城的,李委从市局里开会回来,在距离县城还有50公里的长洲半坡上出车祸了,是局领导让我们来接你回县城里。”
竹听后下意识的职业反应,说要去拿小药箱子。
另一男同事说:“不用去拿了,你去跟你院领导请假,马上跟我们回县城。”
这时,竹才猛然想起问:“李委的情况怎么样,严重么?其他同车人呢? ”
“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一男同事回答说。
口头跟院领导请过假后,竹跟着两个男同事回了县城。一路的沉默,只听见滚滚前进的车轮声。
吉普车直接开进县医院大门。
一个男同事率先跳下车领着竹来到急诊室。急诊室门口挤满了李委单位里的同事,见竹来了马上让出路来。第一眼先看见和李委一同去开会的局长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一个医生正小心翼翼地帮他回正左肩臂膀,左肩的骨头不仅断了又错位了。
此时,李委也正在里间的一张病床上躺着,旁边站了好几个医生和几个护士。
一个医生对李委说:“你动一下你的右脚看看。”
“我动不了。”李委疼痛的声音。
另一个医生用手用力地捏了捏李委的左大腿问道:“你感觉大腿疼痛么?”
“我没有什么感觉啊。”李委回应说。
竹走进里间,正好听到。竹紧握着李委的手,两眼相望,竟一时无语。
李委坐的车子在漆黑的夜里冲出路面完全失控,从半山腰上翻滚到山脚坡底才停住。一车三人,两人重伤,司机安然无恙,命大。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委已被转院到省城里的某一个大医院,经院专家和医生检查会诊,结果是:李委的腰椎骨和神经粉碎性地断了,腰部以下全部没有了知觉,大小便都失禁了。
三
祸从天降,晴天霹雳。 李委完全崩溃,甚至想到要轻生。他不想就这样一辈子坐在轮椅子上生活,更不想拖累竹。他抗拒吃药,放弃治疗,甚至绝食。
面对这突发的重大事件,又是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竹也是六神无主,心里又急又痛,但一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以自己的专业所学,护理着、照顾着、安慰着爱人。她能理解李委的所有反常。
竹一直没有告诉李委,她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看着他如此折磨自己,竹决定把怀孕的好事告诉他,心想,兴许能缓解他一些痛苦和绝望。谁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情绪再次失控,更加失去理智,他紧紧地抓住竹的双手,要她马上去打掉腹中的胎儿,说他现在这样子只会拖累影响小孩,孩子一出生就有一个残疾的父亲,是多么残酷的事啊。
其实,竹知道李委特别喜欢小孩,邻居家的小孩子们都喜欢与他玩。他现在这么说是违心的,更是痛苦的。竹也知道他是为她好,想到她以后的生活,想到小孩的成长,他就是不愿意他所爱的人因他而受苦受累。
竹是学医的,知道如果真的把孩子打掉了,李委以后很难或者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竹心里坚定,一定不能同意打掉她腹中的胎儿,这可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两人生命的延续,更是李委生存的希望和动力。
竹一手与李委十指相扣着,一手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说:“目前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决定生命的权利,我们更没有权利剥夺他或她出生的机会。敬畏生命,善待生命是我做医生的职责,只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有了生命就有希望,有了你们两个,我活着才有意义……”李委泪盈于睫,心里翻涌着感动和担当,语塞于心,最终点头答应竹所说的话。竹以爱、以新生命的力量,唤起了李委对生命新的认识,点燃了他对生活的希望。
因病情特殊原因,李委身边需要时时有人看护,他单位领导出于人性考虑,把竹从乡卫生院调进李委在的机关单位工作。就这样竹成了李委单位的正式职工,领导暂时安排她的工作是在省医院专门护理李委,不用再请别的护工,也不影响竹的工作。因有竹精心细微的陪护,李委精神状态很好。
四
就这样,新生儿出生一岁时,李委的伤情已稳定,从省医院回到县城家里慢慢疗养。竹一边带娃、护理李委,一边上班、学习新的业务知识。隔行如隔山,竹只能从零学起。
自从约定好努力生活后,李委积极生活的意愿很强烈,认真复健、锻炼身体,心态非常好,不甘落后,也不荒废自己。两年后,李委可以自己坐着轮椅重新上班上岗了,在单位写些工作简讯,整理档案资料。
三年后,儿子上幼儿园了,几年后又上小学了……也许是家庭环境所就,也许是李委和竹教子有方,儿子很懂事,很优秀。
几年后,竹当上了单位中层领导,任副局长一职。李委当年市局一行应下领导的承诺,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了。
李委的励志生活,竹的努力工作,两口子勤俭持家,敬老爱幼,把小家经营得越来越好。竹不仅当了单位的标杆,还成了家族的榜样,当之无愧地获得“全国劳模”和“全国孝老爱亲”的荣誉。
从车祸以后,李委再也没能站起来,因行动不便,身体的有些机能长期处于休止状态,身体免疫力也下降了,罹患肝癌于49岁去世。
儿子大学毕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了父母所在的工作系统,也算是子承父母的业了。
2021年8月,竹光荣退休。本以为苦尽甜来,却突然病倒了。
文中的竹就是我的大姐。
大姐晕晕沉沉睡到天亮,睡醒了看见从县里赶到省城医院看她的我,未等我开口说话,大姐就问说要看我之前检查化验结果的报告单。咦?倒是又关心我的事来了,她自己还病怏怏的喝不下一口汤一匙粥的。
真是操心、苦命的大姐,心里总是想着别人,替别人作想着急,自己有事有病总是自己默默扛着撑着。她的这个病应该就是因这样长期压抑下而生的。24岁开始照顾下半身瘫痪的爱人,照顾了22年爱人去世。近几年又照顾老妈,照顾特别地好,特别地上心,宠爱得不像话了,对老妈百依百顺,明明老妈自己都还能自理的,让我大姐照顾得什么也不想动了,宠得老妈都变自私了。
大姐总说:不信命,事在人为,只要家人好,就是我的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