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等待的时间里,林兆妤看着阳光被窗楞切割成一道道光束,轻轻搅动着空气里静静浮动的微尘。她走到这个空旷房间的西面,取下红木书架上,被随意横放的一本《人性的枷锁》。
翻开这本书,一枚纯白色叶形书签,轻轻飘落在林兆妤脚边那一小片恰如其分的阴影里。她紧忙弯下身去捡,看见上面的黑色笔迹。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林兆妤那颗紧紧缩在胸腔里的心,被这几句诗轻轻撩动,眼角眉梢聚起几许“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愁绪。她又把书签翻过来,看背面,是同样的黑色笔迹。
日光推着阴影在她周围无声地挪动,她感觉着一种无法抵抗的悲伤,猝然流窜全身。她凝视着暗处,凝视着阴影一般渐渐变浓的悲伤。
那张书签的背面写着:贫穷就像扎进你皮肤里的钉子,会让你遭受多少羞辱。
就是这句话,像一把刀,凌迟着她的精魂。她在不间断的、噬骨的疼痛里,回到十一岁那年。
林兆妤站在学校的小卖部里,看着前头一层层挤在柜台前的小孩儿们,伸出手把钱递到那个从来不轻易露出笑脸的老板娘面前。像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兽,瓜分着这不足十平米的小店里,种类单一却有致命诱惑的商品。
林兆妤扭过头,看着等在小卖部门口的弟弟,看他伸出舌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表情有些恍惚,或者更多的是布满的期许。她又看看,那群“小兽”手里举着的票子,林立起一片紫、红、绿色的斑斓森林。她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有一只手心里,正攥着一枚硬币。
林兆妤也舔了舔嘴唇,紧着往前走了两三步,挤进一片最拥挤最雀跃的区域。她不看老板的脸,也听不见周围小孩儿们的吆喝和叫嚷。她的手穿过“森林”,抓起一根炸香肠之后,迅速地抽离。当她转过身,眼光立马投向等在门口的弟弟,但还来不及辨别他脸上是否起了一层轻微的波动,就被那个老板娘尖着嗓子叫住。
“你给钱了吗?”
林兆妤扭过头,攥着硬币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想要从口袋里抽出来,抽到一半她停了一下。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转向她的脸,越来越多。刚才还热闹的“森林”像是突然停了风,迎来一片阒寂。
她把那根炸香肠放下,拿起旁边的一袋冰袋儿,抽出了那只短暂停顿的手,把那枚一角的硬币放在水泥柜台上,那盘死气沉沉的炸香肠旁边,像是落进“森林”深处的月亮。
她转身之前抬起头看了一眼,看见那张从来不笑的脸上,正露出笑来。老板娘的嘴角由一侧牵着向上,配合着挑起的眉毛和一个用力的白眼,像是刚刚撕扯掉一层面具,才露出本来模样一般。
“一毛钱?口袋儿里揣着一毛钱,拿的却是五毛一根的炸香肠,说你是‘买’呢,还是偷?”
林兆妤不能细细打量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脸了,她感觉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像轻烟一样正慢慢溜走。她踩着那个‘偷’字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把冰袋儿塞进弟弟手里,拽起他的手,快步走开。像是慢上哪怕一点儿,就会跌入某种深渊似的。
02.
她走得那么快,把小她四岁的弟弟拖着,好几次就要踉跄着摔倒了,也一直都没有放慢脚步。
后来,只要有人在她周围降低音量交谈,或者把偶然与她相碰的目光挪开,她就会觉得,他们那是在讨论小卖部里发生的事。她在那个事件里,被冠以可笑的,也带着耻辱的称号——一个失手的、被抓了现形的贼。
当最好的玩伴询问她“真相”的时候,她说不出口,她说不出她那么做是为了让弟弟尝一尝炸香肠的滋味,好让他不再被那几个坏小子嘲笑,嘲笑他是“五毛钱都花不起的穷光蛋”。
说不出真相,便只能撒谎。她对所有跑来询问她的人,摆出一副“事实便是如此”的真诚模样,告诉他们,当时她的口袋里还有一块钱,之所以把炸香肠放下又换了冰袋儿,那是他弟弟突然改变了主意。
林兆妤一开始就知道,这个谎言,就像是纸做的堡垒,保护不了她的自尊了。但她依旧昂着头,淡定地一遍遍讲述着,像是可以将那股耻辱感催眠。
她也知道,所有貌似被她说服的朋友们,在没有她在场的任何一个时候,都会和别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和语气,提及那个耻辱的称谓。
以至于长大之后再遇许久不见的故人,她就会像是被上了闹钟一样,在脑海里定时回忆起,她人生还未正式开展的十一岁那年,她是如何独自迷走在暗夜森林里,饮食着她现在才得以清楚的苦涩和哀伤。
即使她的模样长得再善良诚恳,在这班旧日的熟人面前,她都能从他们貌似善忘的脸上撕下一层面具,看见一张斜吊起嘴角,翻着白眼的脸,听见来自他们身体里某一处深渊的声音,用与当年相同的语气,在她身上重新烙下耻辱的印记。
很久很久以来,这被她埋藏在时光暗处的耻辱事件,每一次被撩拨开尘埃露出样貌,她浑身就会瞬间传遍一种细碎而尖锐的痛感。像藤蔓缠绕,越来越紧,几近窒息。
它变成一个秘密,长在她记忆中最贫瘠的角落,沉默地杀害着她童年里剩余的欢欣,借以喂养痛苦的自身。
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当她在一张书签上,看见了这样一句话,就在突然之间,撞破了那层包裹,看见早就存在于这个秘密之外,许多年都不肯看清也无可告语的真相。
给予这一切的,就是贫穷。它扎进你的皮肤里,缓慢而持久地用力,这力量硕大、不可抗拒,让所有的道德、情感与理想朝着覆灭的方向坍塌。
林兆妤回过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透窗而进的光亮撕开了空气的口子,一股沁骨的寒,沿着周身的血管四处流窜。
03.
记忆在头脑里回旋一圈,仅仅几分钟,被封在那股寒冷里林兆妤却觉得,时间过了许久。当她的手轻微颤抖着把书放回原处,才留意到,自己全身都已有些僵硬。
她坐回到那张明黄色的单人沙发里,微微一扬脸,无可避免地,再次看见挂在墙壁上的那张照片,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停在那里,并没有马上移开。
她从那张照片里的男人脸上,看见残破的年岁,正绑着绷带,缓慢地向她走来。就像从不曾抛下一切,撒手而去一样。穿越了凋敝的景色,季节的衰败,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林兆妤盯住男人那张脸,在心底窃窃地痴笑,算一算,爱上这个男人的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那一年他们初三,杨远安转到了林兆妤就读的那所学校。
如果,真有一双悬在头顶上空,窥视一切的眼睛,那它们看到的,或许就是两个少年分别从各自安好的时空,被叫做命运的力量推动着,注定了要在这一天相遇,并从此产生关联。
这关联的开端,就是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杨远安,在说完名字就不知接下去该如何措辞的小小尴尬里,被迟到的林兆妤解救了。
披头散发的林兆妤背对着大家,安静地听那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苦口婆心的教诲。从别人的小声议论里,她转过身,一边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一边把头发梳到脑后。脚尖的抬起与跌落之间,她抬眼,透过被阳光压碎的尘埃颗粒,看见杨远安投向她的目光。
她感受着身体某一处轻微颤抖,仿佛在她与那目光短暂相遇的几秒钟里,也与她渴望的,长久而微弱的希望相遇了。
林兆妤坐在了杨远安旁边,成为了他整个少年时代,唯一一个女同桌。他把发下来的作文卷推到她面前,说了他们相遇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我很喜欢这个作文题目。很酷!”
后来,林兆妤发现,真正酷的,其实是杨远安。当他站上讲台,把他的作文朗读给大家听的时候,林兆妤觉得,他的声音沉稳中带着青涩,像整块乌云覆盖收割后的黄昏麦田,涩得像是历尽沧桑。
爱情,或许在你还不知道它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来临,不会都是恰好在应该去爱的年纪。
林兆妤发现她爱杨远安,是在中考刚结束的某一个落雨的黄昏。她枯坐在窗前,拉上薄而磨损的印花窗帘,就着台灯孱弱灯光,静听窗外的雨声。桌面白纸上,记着几个数字,最后那个没有写完的三位数,停在残缺了最后一笔横的数字“5”上,像是隐含着某种预言。
这个分数,如果去读区重点,是要交9000块的赞助费的。如果去普通校,除了可以得到一笔3000块的奖学金,还能免除三年的学杂费。如果,没有爱上杨远安,她根本无需去做选择。其实,她也清楚,即使她爱杨远安,最后的结果也都是一样的。
刚刚过去的,和他一起度过的这一年,更像是一场梦幻的旅行。那些他陪她一起走的夜路,陪她一起练习的800米,无数次出现在书箱里的蒙牛纯牛奶以及便利贴上面的诗句,还有日和风清的春末夏初,并肩走在操场上跑道上,一人一只耳机听过的钢琴曲……
正和眼前蔓延变幻的灯光一起晃荡着,逐渐凝固成一团燃烧的雾,所有过的一分一秒,都将化为虚无缥缈的尘埃,而痛苦和悲伤是确切的。
班级最后一次聚会,她没有去。在她做出去哪所学校就读的选择后,还有一个选择,也被她无声地做出了。
杨远安打来的电话,她再也没有接起过。她常常会在窗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听外屋,母亲一遍遍接起电话一遍遍说着“不好意思,小妤不在”。那一声声电话撂落的声响,变为尖锐的武器,透过空气袭击着她的耳膜,一直疼到心坎儿上。
杨远安也来家里找过她,在母亲马上就要把门打开的时候,她从里屋冲出来,拽住母亲的手,后背死死抵住房门。一声响过一声的敲门声,透过单薄的门板敲进她的身体,把她的心敲开。那心像是一个抽屉,凌乱地摆满回忆,她整个人在这回忆里倚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等背后的声响不知已消散多久,母亲早就无奈着摇头走进里屋的时候,她才把脸埋进臂弯,小心翼翼,又痛彻心扉地,落下泪来。
她把这一场还没被告白,也再不会告白的爱,淹没在泪水里,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就像一场无声的哭泣。
04.
岁月的相簿一旦打开,便使人心绪纷乱。所有的年华,都会粗糙或光滑地展现在厚厚的册页上。
在属于林兆妤的这本相簿上,贫穷像是一只结网的蜘蛛。年华里的她,被一层一层蛛丝包裹起来,亲眼看着,曾在她生活里燃起的希望,被贫穷的冷风一吹,就那么轻易地熄灭了。
然而那一点希望,如若彼时没有熄灭,一直微弱而长久地闪耀至今,那又如何呢?
她看着墙上的照片里,站在杨远安身边,那个恬静温婉的女人。算上去,林兆妤要叫她一声表姐。
她本应在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该立马告辞逃离的。之所以还要等在这里,是因为她真的需要那位远房表姐,能在喂完孩子下楼后,把电话里应允借给她的五万块钱拿给她。
她要拿着这五万块,回到肿瘤医院,回到那间弥漫着腐败气息的六人间病房,回到躺在病床上,还对明天充满希望的母亲身边。用这钱,和死神做最后的拉锯。
癌细胞侵蚀着母亲的肉身,而贫穷则像癌细胞一样侵噬灵魂。
半年前,林兆妤弟弟因偷窃入狱,她母亲信了娘家亲戚的话,怀揣着儿子能被办出来的希望,用尽积蓄,又东拼西凑,凑够8万块钱,交到对方手上。
交钱那天,林兆妤站在银行门口,看着母亲跟在对方身后,一直跟出去很远,嘴里始终重复着一句话,她说:“您受累了,拜托了,您上点儿心”。直到对方上了车,车开出去,消失在路的尽头,母亲还站在呼呼的北风里,巴望着车消失的方向。像是在巴望着一段宁静而干爽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然而,她巴望的,始终不曾到来。对方拿到钱之后没几天,就联系不上了。希望的火苗微微一闪,还没来得及把母亲的心照亮,就熄灭在那巨大而浓郁的黑暗里。而更大的黑暗,正从四处匍匐而来。
母亲病倒了。那个戴眼镜的主治医生,口气里多少带着些惋惜,他说,如果配合治疗,可以保半年。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对林兆妤说:“先不要告诉你妈妈,她舍不得花钱。”
林兆妤点点头,她靠在墙上,仰着头微微闭上眼睛,整个人就像是突然陷入了无止尽的,狂暴的风沙里,垮成了一只旧口袋,里面装满了不能说的秘密。
当时,她回到病房,走到病床边,看着斜倚在床头打盹儿的母亲,握起她的手来。林兆妤在心里祈祷,希望这不过是她必须要忍受的,一段稍微漫长的瞬间。瞬间过去,一切都还能回到原先的样子。
回想到这里,林兆妤的嘴唇开始微微发抖,于是她便紧紧抿住,也因此,整张脸看起来有一种轻微地变形。它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轻微变形的脸,回过头来,看那个表姐走下楼,然后把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
“小妹。我真没那么多现金,这一万你先拿着……”
“一万,就只是一万。”林兆妤心想,“希望,终究还是那片微弱的火光。”
可能后面,她还讲了一些宽慰人的话,似乎还拍了拍她的肩膀,摆明了同情的态度。但林兆妤,需要的不是这些,她在乎的本就不是这些。她捏着信封,转身离去之前没有忘记道谢,并强调了两次,一有钱便会及时归还。
冬天的日光总是很快便落尽,林兆妤走出别墅的大门,外面已起了一层薄雾,就那样悬浮在天地间,像一缕停滞的呼吸。
她把眼睛微微闭起,想着,如果悲伤能够像残阳一样熄灭,那许多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是否,便能像新日一样,浮出地平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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