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强命不强

作者: 紫湘Via | 来源:发表于2023-12-12 16:04 被阅读0次

    许久不见,竟不知田福堂已经憔悴成这副模样。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蜷曲在他家院墙外那个废弃的破碾盘上,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胸脯还在起伏,我们会以为他不再是个活人。

    他现在的状态的确是半死不活,他的气管炎已经将他拖垮。他的身体瘦了一大圈,以往合身的衣服现在穿起来像个罩袍。他的脸色苍白,而且还蒙着一层灰暗,多时没刮的胡须乱糟糟地在脸上围了一圈。

    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破碾盘更使他感到亲切了。它像一张天然床铺。“滚石年经月久在上面碾出的凹槽,刚好使他的瘦身板蜷曲于其间。躺在这个石头凹槽里,就像躺在摇篮里一般舒适和妥帖。”

    说起摇篮,恐怕在田福堂的摇篮时期,这碾盘就已经在使用了。看得出来,它曾是用一块上好的石头琢打而成。石色湛蓝如水,不含任何一点杂质。据说国民党胡宗南的士兵还在这上面烤过洋面饼子呢!

    大概是滚石直把一边碾断一块之后,这碾盘才寿终正寝,结束了它的使命,被丢弃在院墙之外。

    田福堂现在何尝不是一个弃儿?时代的弃儿,双水村的弃儿,身体的弃儿,儿女的“弃儿”。

    冬天,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他就拿块狗皮褥子垫上,长久地仰卧在这碾盘上。

    夏天,也只有那“毒辣辣的阳光和热烫烫的石碾盘,才能使他冰凉干瘦的身体得到某种抚慰。”

    实际,他躺在这破碾盘上,也无法得到安宁。

    “过个一时半刻,猛烈的咳嗽就像风暴一般把他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地趴在碾盘边上,在呕吐似的‘哇哇’声中,把黏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土地上。”

    “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出来。”

    咳嗽完毕,他就像白痴那样发半天呆,才又躺倒在碾盘上,似乎有了片刻的安宁,但他的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外动内静,外静内动,永远如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

    只是现在,他翻来覆去思考的不再是什么“革命运动”,双水村的公众事务也不再需要他的热心指导,他烦乱的是自己儿女的事。很大程度上,田福堂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

    自打润生找他说他要和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结亲时,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没想到一直惹他生气的女儿那里又出了事,他本看好的女婿又被汽车砸断了双腿。

    以前他是多么希望女儿能跟向前和好,可这死女子就是不肯呢!啊啊,现在,现在她居然又回到断腿女婿身边了,还不如一早就了断哩!

    最使福堂老两口痛心的还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润生的事,这让他们的老脸往哪搁呢!

    “他们好说歪说,就是说不转这小子。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田二的接班人。”

    更为可怕的是,润生在前几天离家出走了,还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来!

    “他如今躺在这里,尽管嘴里还出气,但确实像死人一般。他活过了今天,却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所以昨天孙玉亭屁颠屁颠儿地跑过来,请他代表双水村去给侄儿少安的点火仪式致“祝词”时,被他骂得是狗血喷头!

    “我病成这个样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见了?你叫金俊山去!”

    “你终归是咱村里的一把手!”玉亭劝道。

    “一把手是个屁!我现在只剩一把干骨头了!”田福堂厌恶地对他的前助手说。

    “县上的周县长要亲自来出席哩!”孙玉亭又提醒道。

    “我没见过个县长?我家里地委书记都有!你赶快拍县长的马屁去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也提拔一下!”福堂恶毒地挖苦孙玉亭说。

    玉亭见他的老上级如此这般,便悻悻然走了。

    “狗改不了吃屎!”福堂又在心里骂道,不过他对孙玉亭跑过来请他去“致词”倒是很满意的。不管我田福堂变成什么样,我还是村里的首要人物。我不去才轮你金俊山哩!别看你金俊山现在在村里像个“总理”……

    “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来了。”

    “田福堂把一堆黏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呻吟着重新躺进破碾盘的凹槽里。唉,心强命不强呀!”

    “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事,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到这种程度;只要他身体不垮下来,那双水村这阵儿头一个红火人说不定还是他田福堂。孙少安办了个砖场,他田福堂就办个铁厂让你们瞧瞧!”

    不过,从内心来说,他还是佩服玉厚家的这个大小子的!孙少安有魄力,敢想敢干,还请来了县长。在农村,孙少安确实是个人才。

    他又想起当年润叶和少安的那摊子事,但是他并不后悔他亲手拆散了他们。在他的思想里,他有文化的女儿应该找个吃官饭的丈夫,但当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孙少安他再蹦跶,终归是个泥腿把子!

    他厌恶和恐惧的是,双水村的公众逐渐被这小子吸引去了。孙少安几乎已经成了村中的“领袖”。某一天,双水村的“权力”是否也要落入这家伙的手中?

    不行!绝对不行!即便他田福堂躺倒在这碾盘上再也爬不起来,他也不要眼睁睁地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去!

    “田福堂咳嗽一轮子,又不由自主地乱想一阵子……”

    “太阳已经西斜了,田家圪崂后面大山的阴影,像一只怪鸟的巨翅渐渐从山坡上铺展下来。田福堂的心情也暗淡了。他就像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鸡,怀着恐惧等待那黑色的翅膀将他笼罩和吞没。”

    这时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是那永远对他充满感情的妻子。她如往常一样,胳膊窝里夹着他的夹袄,正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

    田福堂眼里不由盈满泪水。他伤心地看见,无尽的煎熬和岁月的操磨,已使亲爱的娃他妈满脸皱纹,头发灰白。他知道,几天来,她为出走的儿子几乎夜夜在流泪……

    想起润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去找那个寡妇!你说不要回来了,那你就别再回来了!你回来我也给你打出门去!你把田家的门风都败坏完了,你个败家子……

    又是一阵没命的咳嗽!老伴儿抱紧了他,给他拍背,把夹袄给他套上。“娃他爹,你是不是出去寻一下咱润生,咱娃娃……”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撩起围裙只是个揩眼泪。

    就当我们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儿女!田福堂被气得直哆嗦,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一个马趴跌倒在破碾盘边上。他感到喉咙里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

    两位老人再次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太阳在群山中沉落了。无边的昏暗刹那间便笼罩了大地……”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十五章读书笔记,总第2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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