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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可否借三根毫毛(完整)

大圣,可否借三根毫毛(完整)

作者: 孟青苏 | 来源:发表于2019-08-27 15:41 被阅读0次

    (1)

    “柳青叶,你快醒醒吧!那个男人要是真的在乎你,为什么你都要回国了,他还能这么若无其事? ” 静萍握着我双肩一摇三晃,誓要摇醒一个睡了三百年的人。

    “他说他还是要常驻这儿,哪儿也不去。”

    “那你怎么办?”

    “也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只想知道,他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作为亲闺蜜,静萍替我着急,我自然明白。下个月,我的留学生涯就要结束了。这意味着,我即将离开这里,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一周之前,我跑去告诉方文,他只是沉默。

    “如果他不是真心喜欢我,为什么之前没有放手…… 如果他是真心的,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又一直不温不火…”我手握牙刷,问镜子里的自己。

    窗外,梧桐与月光交织着夜色斑驳。他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这段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吗……我不甘心……千思百绪缠作一团又一团,彼此勾连直到把脑子塞满。

    黑黑的夜风,穿过窗前的白月光,落在我脸上,眼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压得眼皮再也抬不起,就在我放弃抵抗的瞬间,它忽地化作一星念头倏地一下钻进了我的脑子: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似乎听到了鸟鸣声,还是大合唱。我缓缓睁眼,细碎的光滴进我的眼里,滴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逆光看去,只见枝繁叶茂的树冠宛如绿色的云朵下着金色的细雨。确切地说,这是桃树的树冠,上面三五成邻地垂着粉嫩水灵的桃子。大合唱正是从树冠顶上传来的,不时还伴着鸟儿啄果子的声音。

    我明明在公寓睡觉,怎么会…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这可真是巨型桃树啊!刚才看到的部分不过整个树冠的十之一二。还有那树干,目测得五六个人才能环得住吧。

    我正看得入神,吧嗒一下不知什么东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头顶上,居然还没掉下来。我抬手一摸,硬硬的,扁扁的,拿下来一看,是枚新鲜的桃核,紫红紫红的。

    “姑娘,别瞧那物什了。”凤翅紫金冠嗖的一下从树干后瞬移到我面前。

    “齐天大圣?!…真的是你吗?”

    “唤我,所为何事?”

    “大圣,可否借我三根毫毛?”不知怎地这句话竟脱口而出,不过总比“我想成为你”要明智太多。

    “尚可。三根可达成三个愿望。吹一下便可。”说完就没了影。

    我手心里真的多了三根毛。此刻我也顾不得想别的了,只想知道方文到底想怎么对待这段感情。我把手里的桃核随手放进了睡衣兜里。

    我轻轻捏起一根毛,说:“我想知道方文在哪里,在干什么。”接着,我对着它吹了口气。

    毛从指尖飘起,停下,化作水滴,闪着五彩光芒,而后落地。着地的刹那,水滴化作细细的泉眼无声漫向四面八方,无纹亦无波,弹指间便将我围住,我像坐在一面无边无沿的镜子上。那些五彩的光芒化作斑斓的色彩,随流水而动,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弯出了桌子椅子柜子,绕出了大人儿小人儿和猫儿。我弯下腰,惊奇地看着,刹那间被巨大的吸力吸进了眼前的画面,甚至来不及挣扎或喊叫。

    (2)

    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身体还不能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妈妈,快来看啊,小菊花快开花啦。”小男孩兴奋地喊道。

    “真的吗,太好了。你爸爸最喜欢雏菊了,等他回来,看见了一定会开心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应声道。

    之后,小男孩走开,随后传来电视的声音。身边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和噔噔的切菜声。

    这是谁家呢?会不会是方文姐姐家?我记得他说过有个姐姐。

    锅铲一阵叮叮当当之后,我居然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老公,你回来啦~”女人嗒嗒的拖鞋声从我身边飘过。

    男人“嗯”了一声后,再没有说话。如果我没竖起耳朵,恐怕还真听不见,因为那声音实在又短又轻,还很低沉。

    “喵呜~”一声,吓坏了我这朵“偷听花”。也不知猫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或者它原本就呆在这里,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方文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过了一会儿,窸窣的脚步声都停在了我的旁边。饭菜的香味儿,从原来的方向转了小半圈又停了下来。

    小男孩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女人似乎刻意收敛着热切的关心,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男人的身体如何,商量着孩子应该报什么兴趣班,告知着亲朋好友的礼尚往来。男人则惜字如金,继续着“一字式”回答,倒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过“皇帝”的声音略显耳熟,但又转念一想,自己认识的朋友中好像也没有谁使用过这么冷冰冰的说话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周身围着淡淡的温暖,一睁眼竟看到了暖黄色的蒙蒙亮光。难道这是早晨?我试着活动了一下,眼前豁然开朗:清晨的阳光抚过餐桌的台布,把上面的雏菊印花抹得越发清亮,几朵花的影子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台布上。

    “老公,吃早点,快来看我新买的雏菊,已经开花啦。”女人手里端着面包,走了过来。她冲我笑了一下。眉眼之间似乎有那么点似曾相识。

    “秋天了屋里有点阴冷,记得常放到阳台晒晒太阳,会长得好一些。”男人从远处的沙发上起身走了过来。

    噢我的天啊!这…这声音这…这脸不是方文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被小三”了!怪不得他与我的亲密仅仅止于拥抱,怪不得他只愿与我花前赏花而不愿月下浓情,怪不得……

    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碰我,只见一只巨型猫爪,正伸出一根根尖锐的......

    “我要离开这里!”

    随着一声大喊,我回到了桃树下。

    我赶紧取出第二根毛,说:“我想知道方文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妻儿?为什么搞个婚外恋还这么不上心?为什么会选长相平庸远不及她妻子的我?”我还没吹,毛已经弯了半截。嗯……问题似乎有点多。以防它被我吓得跑路,我赶紧对着它吹了口气。

    我面前出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圆圆的,悬停在半空,泛着柔和的蓝光,蓝光里还游动着飘逸的白色光丝,若隐若现。我虽面对镜子,镜子里却没有影像。我伸手摸了一下镜面,镜子上渐渐映出我的脸,我看见镜子外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

    (3)

    我对着一面窗。窗前紧靠着书桌。窗外探着槐树枝丫,绵密的叶子里伸出串串细小的豆荚,翠绿翠绿的。小豆荚不时被风儿胳肢得左闪右躲。

    一个人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我却没有听到脚步声。原来是个男孩,套着校服似的短袖T恤,背着书包站在窗前,隔着书桌看向窗外。刚才他跑得太快,我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男孩好像看到了什么,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跟前,伸过手把我从墙上摘了下来。他果然是少年方文,青涩,清瘦,清得像一碗清汤挂面,远不及如今八分熟的菲力方文有吸引力。

    他躲到窗户旁的墙后面,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我。他将我上下左右晃了晃,才对准了对面不远处居民楼里一面窗。他盯着我,我看着那窗。此时,有人推开了窗,然后回身搬过一盆花,放在了窗台上。

    这是一盆小雏菊,在微风里雀跃地沐浴着阳光。雏菊后面露出半张女孩的脸。我感觉这双眼似曾相识。她给小雏菊浇水,不知怎地停了手,抬头看着我的方向。

    小方文手抖了一下,赶紧把我收回扣到他胸口上。他两手紧紧地抓住我,胸脯不停起起伏伏,我却没有听到他的心跳,只觉眼前几乎漆黑一团。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我从胸口挪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又把我挂回了后面的墙上。

    他这才卸下肩上的书包,拿出一个咖啡色笔记本,坐下边写边不时看看窗外。他写着写着猛地从站起身,然后干脆直接踩着椅子上了书桌。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最后他直接从书桌上跳下来跑了出去,很是匆忙。

    这时,我看到对面的那扇窗的玻璃上有一坨一坨暗红色,像是溅上了什。窗台上的雏菊花朵,大半变成了红色。

    我的眼前变得忽明忽暗,所有的东西好似以光速运转,当它们停下我只觉头晕目眩。

    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又看见了那面窗。窗前站着的小方文穿着长袖运动服,望着窗外。窗外槐树枝上只留稀疏的黄叶和开裂的豆荚皮。他望了很久,却再也没把我从墙上摘下来。他离开时,我发现对面的那面窗已换上了新的玻璃,却没有了女孩和雏菊。

    眼前的景象开始缩小,越缩越小,变成了一个点,接着这个点又越变越大……

    (4)

    我看见了一间咖啡馆,有点眼熟。这不就是我们大学附近那家咖啡馆么,我和静萍经常光顾。店里面的客人寥寥无几,店外的露天咖啡座却座无虚席,一如往常。唯一的区别是,我在店里,挂在墙上,什么都听不见。

    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背对我坐着。男人只露着头,其他被椅背挡着。他面朝玻璃墙,墙外面是露天咖啡座。男人抬手看了下表。这时,有个年轻人走过来,径直走到了男人的身边。

    我认得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帅哥,我们在同一所大学,他曾追求过静萍。说来也怪,在这所艺术类大学里,有各种款式各种风情的帅哥曾向静萍示好,但都被她的冷若冰霜冷却成冰渣渣碎了一地,不知气死了多少女孩子。后来,竟还冒出了一些可笑的谣言。

    年轻人走到男人跟前,直接坐在了桌子对面,好像说了句什么,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推给了男人。男人则回了他一个信封。他打开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开了。

    玻璃墙外,男人正对的咖啡座上,两个人离了座。两人转过身对着玻璃墙整理着头发,居然是我和静萍……男人赶紧压了压帽檐,低头端起了咖啡杯,一直到我们离开,他才摘下了帽子。他打开文件袋,拿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的看,居然每一张都是我和静萍在一起,或小酌,或抽烟,或看画展……

    他看完就收起了文件袋,转身往外走。这时,我看到了他的侧脸,的确是方文,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离了眼前的一切。呼通一声,我从镜子里掉了出来,坐在了地上。我抬头,又回到了桃树下。

    此时我心里有一万个问号。我赶紧取出最后一根毛对它说:“我要看方文有关静萍和我的一切记录,还有调查。”

    我一吹气,那根毛就变成了两个笔记本,最下面压着一个文件袋。我抬头看了下头顶,确认自己还在桃树下。

    我打开了那个咖啡色笔记本,是本日记,扉页写着“2007,方文彬”。他和我交往,用的居然是化名。

    9月1日
    新学期班里来了一位插班生,她叫李妍,是一位很漂亮的女生…
    9月5日
    ……我发现李妍原来和我住同一个小区,而且就住我家对面的楼里…
    9月17日
    ……看来她很喜欢那盆小小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啊,几乎每天放学回来都先开窗把花放窗台上晒太阳……
    9月20日
    ……她和小花们,哦不,是雏菊,笑在一起的样子真美,……听说她会画画,还得过奖,真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子……
    9月22日

    李妍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天都没有笑,同学找她玩她也不理睬……

    刚才我放学回来偷偷看她时,看到了她家里好像有人打架受了伤,血直接喷到了窗户上,窗玻璃也砸烂了,真的很吓人。我担心她的安全,立刻打了110。我要保护她……

    9月28日
    ……快一周了,她一直没来上学,也没见她家里有人,我很担心她,非常担心,希望她快点回来上学……
    12月31日
    今天是2007年最后一天,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李妍始终没有回来。听说她转学了,我向班里每个同学都打听过了,可没人知道她转去了哪里。她家住的房子,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就一直空到现在。听她家隔壁的阿姨说,房子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可能得过些年有些事被人们淡忘了,这房子才有可能会有人问津吧。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告诉我……等过了年,我就要搬到新家了。也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的李妍了吧……

    李妍是谁?跟我和静萍有什么关系吗……除了静萍也姓李之外,好像也找不出其他关联了。

    接着我拿起了另一个酒红色本子,也是本日记,字写得不再规规矩矩,甚至可以说有些凌乱。

    这是2017年的日记,也就是去年。我和他就是去年秋天认识的。

    9月7日
    我真的真的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这辈子还能再遇见李妍,虽然她没认出我,虽然她没有和我说话。此刻我已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高兴,开心,兴奋,喜悦。可是,我已经结了婚,我真后悔当初我就不该听家里人的话那么早就结了婚……也许我们可以不以夫妻的名义在一起……也许以我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回国另外买一套大房子……对了我应该先看她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她那么美,比少女时代的她更美,冷艳的美,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不过她看上去像个学生,也许我还有机会……算了算了……去打听一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9月10日
    不得后来那么多年我再没打听到李妍的消息,原来是她改了名字,改成了李静萍……

    原来静萍就是李妍……那他为什么不追求静萍,反而去追求我……

    日记里没有提及,因为一整本只写了这么两页,后面都是空白。

    我拿起那个文件袋,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会儿。我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文件袋里除了照片,还有一页纸,上面是打印的英文,内容竟是有关我和静萍的谣言。对于这些谣言我虽有耳闻,却没有在意。静萍好像也是把它们当做浮云。我们彼此也从未提及。因为,她曾告诉过我,她在等一个人。

    但在这张纸上,我却犹如看到了言之凿凿如事实一般无法辩驳的…我认为的谣言——静萍喜欢女孩,喜欢的对象竟然是我,我们还每日出双入对……

    难道说…方文彬追求我又忽冷忽热…竟是…竟是为了“拆散”我和静萍!因为我是他追求静萍的巨大阻力!

    且不论静萍是否真喜欢女生,姓方的隐瞒已婚身份去追求其他女人即是赤裸裸的情感欺骗!

    退一万步讲,如果静萍确实喜欢女生无论喜欢何人,姓方的都算第三者插足蓄意破坏他人的感情!

    倘若他的妻儿知道他如此行径,又情何以堪!

    可我做梦也不愿相信,如此品行不佳之人,竟是静萍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5)

    十五岁认识静萍的那个晚上,她的名字就已经叫静萍了。时至今日,多年的情谊,她也从未向我提及,她曾改名这件事。

    如今想来,或许正是那一夜的叛逆,注定了我们这些年的惺惺相惜。

    那一夜,月亮很亮,从未有过的亮。

    晚自习一下课,楼下的公用电话亭便都排起了长队。

    我独自走着。昏暗的路灯遭遇朗朗月光,似乎也退了场,只留一只眼睛,嫉妒地盯着一地明亮。

    电话亭长长的队伍里,一张张挂着兴奋与期待的脸庞放着光,犹如一排明晃晃的灯以百倍的光照亮我无处躲藏的忧伤。

    我开始跑,越跑越快,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不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一口气,我跑到了操场。

    柳青叶啊柳青叶,你为何就不能学会坚强?他们都已离你而去,你为何还要去想?不过一个中秋而已,为何就搞得你软弱至此?

    可微弱的咒骂抵不过思念的潮汐,它们灌进脚底漫过胸膛,冲出喉咙涌向我的眼底。

    我如行尸一般,绕了操场一圈又一圈,就好像能把所有不快从身体里抽出成丝,绕在那操场跑道上,待明早晨跑将它们踏得踪迹全失。

    当情绪些许平复,我才发现操场中央的篮球架旁有个人。篮球架过于陈旧,学校担心继续使用会有安全隐患,就先放倒待新的来替换。那人一直靠着篮板坐在地上。

    我往近走了走,那人穿的是校服,头放在双膝上,看头发应该是个女生 。

    快到熄灯时间,她好像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一旦熄了灯想让宿管阿姨开门实在是极其困难。

    我走上前说了声嗨,她好像被惊了一下,抬头看着我。她眼里好像有什么,如月光泄入潋滟水波,让人看了不免动容。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脸,又左右捋了两下头发。我不能十分清楚看清她的五官,但只那六分便可知她比我好看许多。

    我解释说,宿舍楼快熄灯了,我以为你睡着了。

    她说了声谢谢,略带鼻音。她站起来,回身提起个什么东西,拍了拍那个东西的底下,背在肩上,走出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我。

    我快步跟了上去,问她,你背的什么。

    她摸了一下那东西,像在摸自己的胳膊,然后告诉我,画夹。

    我提醒她,你刚才从地上起来好像没有拍身上的土。

    她手伸到身后拍了几下裤子。一旁的我闻到了尘土飞扬。她又停下,从肩上取下画夹,前前后后地拍了拍,才背好继续走。

    刚走出操场,宿舍楼的灯就灭了。我俩面面相觑。

    宿管室窗外,我盯着玻璃后的窗帘,敲窗敲得手指头生疼,窗帘丝毫没有动静。楼上窗户探出个脑袋悄声说,半小时以后再来吧。就在我转身的空档,她腿抬得老高咚一声闷响脚踏到了窗台沿上。我惊讶得,像看见小白兔咬了一口大灰狼。我顾不得收起自己惊掉的下巴,一把拉住她掉头就跑。身后传来开窗声…骂声…嬉笑声…

    一口气,我们又跑回了操场。

    从此,我不再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人世间千千万万幸福而炫目的光芒。

    我们靠着朽木篮板,席地而坐,望着那千古不变的月亮,彼此慰籍,彼此感伤,一如许久未见的老友。

    我父母离异,父亲日赌夜赌赌钱赌物一路赌进了大狱,母亲带着弟弟远走他乡。静萍生父早亡,母亲为了护她周全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上。

    夜深冷意起。不敢再去敲宿管的窗,静萍有教室钥匙,于是我们转移到了她的班级。也不敢开灯,她从书桌里取出了蜡烛,点上。那时晚自习时有停电,大部分人都备了蜡烛。

    我看清了她的脸,心想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就是她吧。她见我盯着她,嘴角泛起微微笑意荡过脸颊漾进眼中,又扩到我心里起了涟漪。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踹窗台的到底是不是她……

    好奇心驱使我把目光转向了画夹。她向我展示了她的画,有静物,有风景,还有人物。

    那时的我还没有接触绘画,只觉得都是好看的。

    当翻到一张人像时,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画中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有几分相像。接着她翻到了最后一张,上面只有一个铅笔勾勒的圆。

    高考以后,我去找她,再次看到了那幅依旧未完成的画,只有一个窗台,一面镜子。那是静萍唯一一次和我谈起那副画。

    当年,她和母亲陷于魔爪之下,是及时赶到的警察破门而入救了她,但母亲再也没能从血泊中站起来。之后,她接受了心理治疗,当从悲伤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时,春秋已去了一载。几经周折打听到,那日是一个男孩及时打电话报警,她才幸免于难,但男孩匆忙之下没有留下姓名。

    那时她方忆起,当日不幸发生之前的一件小事。她在阳台侍弄花,不知被什么晃了一下眼,她抬头发现对面楼里好像有镜子正对着她。

    她告诉我,她那时才恍然大悟,救她的男孩应该就是那面镜子的主人。外婆帮她去那个小区打听,但彼时小区已夷为平地。

    她说,她讨厌这世间的男人,唯独除了这个男孩,如果今生还能得见,她会考虑嫁给他,虽然她不知他叫什么,也不知他长什么样。可她又说,又怕见到他。

    她拿起美丽女人的画像,盖住了那幅画。

    那是我至今最后一次见那副未完成的画。

    (6)

    我手里攥着一纸调查,感慨万千。感慨过后,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是否告诉静萍方文彬的事……静萍她对我……

    我抬起头,大声喊道:“大圣,你还在吗?”

    头顶传来:“何事?…”

    “大圣,可否再借我三根毫毛?”

    “不可…”

    “为什么?”

    “你与我只有这三根的缘分…”

    “什么缘分?”

    “你曾有一世为观世音菩萨杨柳玉净瓶中三片柳叶,当年俺老孙随唐三藏西去时,菩萨将三片柳叶化作三根救命毫毛赐予我,西去途中救我于危难之时。故你唤我,可入这无果之境…”

    “什么?还有这种操作!…一根也行!”

    “自封佛之日,便只剩三根,也已归还与你…”

    原来如此。但我唯一的指望也无望了。

    “无果之境…是个什么地方?”我喃喃自语。

    此时,不远处走来一位长发女子,桃树却不见了。

    她边走边以手为梳,自头顶而下梳去,左一梳,甩出一手粉嫩的桃子,右一梳,甩出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奔果子飞去。而后,她的面容缓缓绽放。

    垂顺的长发,伴着主人轻盈的步态,在肩头婆娑曼舞,发间星星白青点点粉红浮光萤动。粉白相晕的罗裙,如一朵明媚的桃花飘然而至,落在了我身畔。

    “我是无果。这里便是无果之境。”她坐了下来。我这才看清她发间的白青小叶与粉红小桃。

    “你明明结了这么多…”

    “月老红线时有牵错,那被错牵的男女不论如何相爱,终不会有情人成眷属,是为’无果’之爱。”她流露出了丝丝忧伤。

    “这无果之爱是他们终生烦恼,但天庭却视而不见,故无人司之。我本是灵山下一株结不出果子的山桃,大圣机缘巧合之下将我点化,我结出的果子便是那烦恼之果。果子一旦被吃掉,那烦恼之果所司之人便也解脱了。”她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你身上的桃核便是大圣吃掉了你的烦恼之果。”她收回迷离的眼神,转过脸瞧了一眼我的睡衣口袋。

    “我其他的烦恼不属男女间的烦恼,所以……”

    “大圣也无能为力。”她接过了话。

    真是神仙也帮不了我啊!愁死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阵嗡嗡,又铃铃一阵……

    (7)

    我摁掉闹铃,放下手机。

    窗外,梧桐牵着阳光摇摇曳曳,似乎忘记了昨夜与月光的缠绵。

    我依旧躺着,想着昨夜的“梦”,姑且称之为“梦”吧。我摩挲着把手伸进了睡衣兜,果真掏出个桃核,吓得我一激灵坐起扔了出去!我瞅着地上的桃核,紫红紫红的…这么说…这么说“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我想起了昨夜的“梦”引子——方文,噢不,是方文彬,竟发觉自己对他已无爱也无怨了。此刻我心里惦记的,只剩静萍。

    昨天静萍来是约我今天一起去Daisies画廊的。

    Daisies画廊的主人是黛西女士,一位英裔混血的中年少女,优雅不足但灵气有余,眼中总有着别样的光芒,让人眼前一亮。她是位良善之人,收了很多静萍和我的画,是我们勤工俭学的重要主顾之一。静萍与黛西似乎很投缘,即使静萍手里没有画要出手,不时也会来画廊和黛西聊上一个下午。

    我骑车到画廊门前时,静萍淡青色的自行车已停在那里。

    画廊展厅里零星有几个顾客。展厅的尽头是黛西的洽谈室。透过洽谈室的玻璃墙,我看到了静萍的背影,黛西坐在她对面,两人隔着一张咖啡桌,桌上放着一个盒子,占了半个桌面。

    我站在洽谈室门外欣赏墙上的画,隐约听见静萍说,纠结…花朵…颜色…

    不一会儿,静萍从洽谈室出来了,抱着那个大盒子。她见我在等她,向我发来了微笑的问候。但黛西没有一起出来,我们走过玻璃墙时,我特意看了一眼,她一动不动地对着一幅画。我想,那应该是她新收的作品,一般第二天会挂出来,一定要来欣赏一番。她的眼光一向很独特,而且她亲手收下的每幅画都是有故事的,仿若画的灵魂。

    画廊门口,我正要去推自行车,静萍把那个大盒子递了过来,很正式的样子。我大张着嘴巴接了过来。

    “呃…是什么啊?”

    “礼物,给你的!打开看看。”静萍巧笑,神秘兮兮。

    “怎么突然送我礼物?”我打开盒盖子,一束五色的郁金香优雅地躺在里面。我感觉自己的脸一定已经开了花。

    “上次去花店,我见你拿手机拍了半天的郁金香,就买了一束送给你。没几天你就要回国了,我还得自己在这呆一年。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让我的日子不那么难过。”她取出花束放到我手里。

    “其实,咱俩算是彼此陪伴吧。谢谢你的郁金香,我好喜欢!”我拥抱了静萍,她右手轻拍了几下我的肩,一如我第一次拥抱她那样。

    回去的路上,骑着车的静萍竟然哼起了歌。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如此轻松。连空气都那么柔软,任她自由穿梭,将空气卷成一团团,飘向天空,飘成白色,飘成青灰的薄云,在清晨滋润这座城市的片刻宁静。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沐浴着雨后清新的阳光,来到了Daisies画廊。黛西一见我,直接把我引到一副画前,什么都没说,微笑着走开了,示意我自己看。

    画上有一盆白色的雏菊,放在窗台上,不远处对面的窗户里,有一个少年,手里拿着圆圆的镜子。

    右下角写着:

    献给 Daisy 柳青叶 镜子少年 李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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