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顺着沟壑向下流淌,流成了十几条弯曲的栈道。你细细看那沟壑是长在人脸上的,不算深,但是像王询的书法,一笔一画都是风情。
她用沾着头一夜青苔气的毛巾小心地擦着脸,镜子里头的人茫然地打量着这张脸的主人,终于发现右眼下面一大块的脏东西,老年斑?她摇摇头,想叹息自己的年老,那污迹却随着她脸颊的转动移动到右脸,耳根,发梢,再回到耳根,最后重新在右脸停顿。
我在窗外看到屋里坐着一个和这栋房子里的一切一样年迈的女人,她正用一条毛巾擦着年龄很大的镜子,我看出这镜子上面黄褐色的水印很难擦掉,但她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注意,专心地擦完镜子,再用指甲一点点抠,把凝成形状的水印抠成藕断丝连的样子,然后她小心地对着镜子坐正,身体呈现出一种落后的端庄。
照完后她松了口气,至少镜子上的那块斑点不属于自己。随后她像对一个老朋友样的,友好的把镜子面转了过去。我这才发现这面镜子的背面是雕花的,看成色有着很明显的实木特性,凑近些应该可以闻到自然的樟脑香气。上面雕的是古朴的云雷纹,中间一个小小的空央,镌上了鹭鸶和芙蓉。
这估计是老人压箱底的家当了,我看她把暗箱打开,里面有个东西将外面的光反射出来,照亮了老人小半侧脸。
外面有人催我,我敲敲门,再推开进去,把她房里的窗户打开。
“领管的阿姨说每天早上要开窗户,夜里记得要关。”我说。这间房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像羊身上的膻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老了都会散发出这种污浊但智慧的气息。
“谢谢,知道了。”我知道她没听,不然不需要我们义工,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聊几句,在这里憋太久人会疯掉:“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镜盒是个老东西了吧。”
“算是,没得我老。”她把镜面旋过来,对着镜子一笑,露出一排粗糙的牙齿,又像是警觉到什么似的,抿了抿嘴。
“还好吧,难得您这么大年纪,还可以保养的这么好,看上去顶多五十岁。”我笑笑说。
她微微闭眼:“五十岁?”,又像是喃呢:“真只有五十岁?”
我没什么聊下去的想法了,随便敷衍了下,想把屋里的扫帚拿一把下去。
她这时转过来,又把镜子旋转回去,打开暗箱,从里面拿出张照片,我大悟,原来反光的是这张照片,上面用透明胶带细细缠绕着,再夹在小的玻璃卡袋里。
“你看看,我儿子和你一样大呢。”我瞄了一眼,照片上一个高瘦的男孩,拘谨地站在两个中年人身旁,背景是八十年代照相馆的窗帘布衬,泛蓝的洞庭湖。看这样子,这男孩现在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怎么会和我大到一起去。
“我今年十七。”我笑了笑。
“哦,他那时候十八了,参军前拍的,后来就没见过了。”她自若地解释道。
我随口接道:“牺牲了?”随后觉得不对,赶忙赔笑一声。
“真恨不得是牺牲了,从小就说他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听了几个人劝,为了个衔连生他养他的爹妈都不认了,两腿一伸布鞋变军腿子了,眼睛也只晓得望他那个帽檐子,转头要整自己家,连债条都给送上去当供证,关上他老子,就为领点钱回家。也不晓得哪个以前天天吃着我们那些脏钱脏东西长大的,人小的时候还是颗米,长大了就生了蛆。我看他哪是去参军,简直是去闹革命,真后悔我那胎盘子没把他勒死。”老人将照片一挥,随后又小心地放到夹层里面去。
老人这话虽然说得狠,但是语气和语速都是平整的,可以知道她早就把这一切当做故事来讲了,人到了这个年龄,土埋到了眉毛,该放下的也都放下了。
她重新坐在椅子上,用旁边脸盆里的微微发浑的水顺着头发,一溜一溜的灰色头发在她脑后面形成一匝,又窸窣地塌下。她不厌其烦地以手为梳重复着这一动作。
我知道再待下去已是不合时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从背面看她并不老,却苦的苍凉。
时间是怎样把一个女人变成这样的。她曾经风华正茂过,回首也可以顾盼生妍,她怎么会想到,终究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脏的已经不能洗干净,看着皱纹一点一点腐蚀自己的脸颊而又无能为力。这时一个女人最需要的人已经不在身边,她的孩子很顺手地摆脱了她,于是她就任凭世上所有不公平的摧残,终究变成一个不再有感情的生命。
我听楼旁的阿姨说,那镜盒是她的嫁妆,鹭鸶和芙蓉,象征着安详和幸福,她没想到出嫁那天亲戚送她的祝福会是她一辈子的奢求。
我出门后,走下阶梯,几个老人蜷缩在走廊上的躺椅里,嘴长的很大,空气污浊,老远有音响在放音乐,几个能动的女人伸着手跟着节奏挥动着,眼睛无神。
我听到楼上阿姨大声喊着:“不要再擦那面镜子了,擦不干净的。”
我突然想离开这里了,角落里所有肮脏的东西似乎都要升起来,弥漫成一堵墙。所有强颜欢笑的脸都松弛掉了表情,我看到正厅里一行不算苍劲的书法,养儿防老。
没错,这就是我要说的感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