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烈日比后宫里的女人心要毒得多,尤其是当你穿着高跟鞋和职业装在焦灼滚烫的室外挣扎了半小时后,黏腻的汗水顺着额边的发丝淌到唇边,手心里攥着的简历也在温热的潮湿中变得褶皱不堪。
跨进门前,我翻遍了身上,终于拈出一张被遗落在背包底层角落的餐巾纸,覆上额头,不消片刻就浸满了汗水,混着脸上的BB霜,一纸混浊的泥色,就像此刻的自己。
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自大四下学期至今日,已近半年,若不是那篇费尽心力东拼西凑最后得了一个及格分的毕业论文、那两本贴着丑到连我娘都认不出的照片的证书、还有那几张在校门口梧桐树前露着大腿的合照作为提醒,我大概仍会觉得这是个未醒之梦。
就这么毕业了。
最懊恼的是,居然带着完璧之身。
在那所阳刚气满溢的工科院校四年,没捞到半个男朋友,也没寻着半份好工作,就这么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地毕业,滚回家了。
“章小路是吗?填下应聘表。”
“哦,好。”我轻车熟路地接过纸笔,开始填写不知已填过多少遍的姓名籍贯一系列信息。满室的凉气灌入裙底,阴阴般冷。
四年前,我拍着胸脯和面露不满的父母说,“去外地读大学很好啊!”
四年后,我如丧家之犬般哭着敲开家门,“我找不到工作。”
擦干泪,只好继续出来觅骨头,也不知是骨头少还是狗多,逡巡了一圈又一圈,连把土渣都没挖到。
“我当时认识的一个领导就是你们学校毕业的,非常牛逼,他带着我一起做了一个项目,我们……”
我看着面前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面试官,挥着手臂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和我校友的故事,两撇小胡子一上一下地飞舞着,让我想起穿着西装拄着拐杖外着八字走路的卓别林。
“我虽然很年轻,应该和你岁数差不多,但我是个严格的总监,会对你要求很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他俯身前倾,两只手顺势移来,在我交叠于桌的指边堪堪停下。突如其来触碰让我耸然一惊,我一哆嗦,手就缩回了桌下。
“卓总监”一笑,又把背整个埋进了宽厚的沙发椅中,“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来上班吧。”
那一刻,我竟不知道是该把嘴咧开笑还是哭,倒是整个被灼烧许久的脊骨在冷气里辗转难忍的疼,黑色高跟皮鞋里伏着的一双脚也胀得发痛,终于脱口而出,“我考虑一下。”
“怎么,哪里不满意吗?”
“就是想……考虑一下。”
“可以,我等你回复,我这么看好你,别让我失望哦。”
我胡乱点了点头,匆匆收拾好东西,背起包飞速地溜之大吉。刚出门就收到羡哥的消息,“路儿,面试怎么样?”
回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见面细说。”
羡哥姓胡名羡,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的女人,还是个长发飘飘、五官明晰如隔壁俄罗斯民族姑娘的女性,与我、乔依相识于幼稚年代,距今已十一载。熟知彼此中二时代的黑历史,对于这样的存在,仅两条路,要么抹脖掩埋一了百了、要么互相掣肘相爱相杀。鉴于大家都是守序良民,只能选择后者。
“去看个电影?”
“嗯,好啊。”已经七月份了,周围人深造的不是出国就是考研,挣钱的不是银行就是公务员,独独剩了我和羡哥两条独苗,在烈日灼伤下互舐伤口,怪天太热,连抱着安慰都不行。
“面试呢?”
手机一震,我点开,心里“咯噔”一下,将那条刺目的好友申请凑到她跟前,“面试官。”
她一瞥头像,“哟,男的!你这棵老铁树要开花啦?”
“啐。你给我买票去。”
手有点抖,在“同意”键上徘徊了好久才找准了位置,指腹接触屏幕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滚烫,猛地掐住了待机键,暗下去的黑色里烧起片片红晕。
要说工科院校两条腿的男人简直遍地长草,这天气,如果往我大学食堂里甩颗烟雾弹,一群人冲出来,夹着拖鞋捂着脸,都用不上眼睛,保你隔三百米就能闻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阳刚气——冲天的男汗味儿。
就这么一个雄性荷尔蒙爆发的地儿,我也没长成钟离春、黄月英,却愣是枯了一千多个日子,不可不谓是种天赋。
“聊上没?没捞到工作捞一男人更好啊。”羡哥把可乐递给我,“要不要把《迎男而上》拿给你看看?”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肋骨下跳成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心脏终于歇了口气,抬手一巴掌糊住羡哥的脸,“不用,我的’病’已经痊愈了,你且看我自由飞翔。”利索地解了屏幕,点开了“卓总监”的对话框,那里已经静静躺着一条两分钟前的消息,“考虑得如何?”
羡哥翻了个白眼,“隔着屏幕脸还这么红,痊愈个屁。”
她说得对,我已经退缩了,手指在九宫格里飞快地穿梭,“感觉不是很合适。”内心一阵绞痛,这么多月了可就这么一份offer啊,到嘴的骨头还没嚼呢就又扔了出去。
“怎么?是价钱问题?可以再商量。”
我看着屏幕上的消息,啜了一口透心凉的可乐,“羡哥,有没有可能人家就只是看中我的才华而已啊。”
“那可不是,哎哟,你这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短短半小时的面试人就已经非你不可了,HR不够分量靠边站,一定要总监亲自招安。”
看羡哥抖霍霍的眉毛,恨不得鼻孔朝天翻地看她,幸好掌心里震得一麻,一个陌生号码闪烁不定,我才决心先放过她一马,“喂,你好。”
“小路?怎么了呀,不是聊挺好,怎么不合适了啊。”
我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被人一把扼住了脖子,汹涌的红潮从脚底板一路疯狂蔓延,直冲到头顶,饶是电影院冷气呼呼地吹,也挨不过那低沉的雄性嗓音透过电波刺入耳蜗冒起的烟,烫得我体无完肤。
“干嘛呀,跟着火了似的。”
随手挥开羡哥,舌头却跟打了结似的,“就……觉得不是很合适。”
“价钱低了?”
“呃,也不是……就是……没考虑好。”
“我们过两天团建,你先一块儿来玩,怎么样?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我疯狂地挥手想撩开脸上滚热的红,一双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看,四处周旋了好几圈看到羡哥莫名的脸才算定了下来,指指她又指指自己耳边的手机,一股气团在喉咙口,憋得我近乎窒息。
“干嘛呀?怎么了呀?”
愤然一跺脚,“哦,再说吧,再说吧,我有事我先挂了啊。”忙掐了红色键,扑到羡哥身上,“我的妈呀,羡哥!我刚被约了!”
“听出来了,还挺会’欲擒故纵’啊,没立刻答应。”她甩给我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我咽了咽口水,把可乐盖儿掀开,扔到一边,看着几颗冰块浮在一汪棕色里起伏碰撞,然后逐渐消融龟缩,直至杳无痕迹。一仰头,灌了自己个底朝天儿。
“神经,这么浪费,一会儿电影开场别想喝我的啊。”
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把“卓总监”的头像点开,横条纵列的齐整底下是一道比屏幕略窄的红色,上面嵌着俩白字,我闭眼享受了须臾沉静的黑暗,迅速点下了“删除”,然后翻开通讯录,把最近一条记录里的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由于本人勤于操作并将此小板砖奉为至宝,整套动作完成度之高、流利程度之惊艳,怕是整个天下都无第二人能及。
“章小路,你……疯了?”
我以一种老电影回放的缓慢速度摇了摇头,“世人皆笑我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没疯,我就是不幸被你言中,这’病’啊,压根儿没好。”
羡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看来花期还是没到。”
这一年,点开我的微信通讯录,共好友37人,除去我爸、我舅、俩高中同学、俩大学实验组同窗,余下31位均为女性。
但凡有异性靠近,必手足无措,轻者口不能言、心不能思、只想百米冲刺远离,重者语无伦次、面烫如烧、只想挖坑掩埋自己。
有人管这叫“社交恐惧症”,有人管这叫“恐男症”,我管这叫“大学四年宿舍蜗居后遗症”。
我将手机放回兜里,心中又复平静畅快,像芦苇荡在春风里拂成一片海洋、白云躲在蓝天后幻成一坞棉絮。一切都拨乱反正、回归正轨,检票开始的广播轻柔地好似田边少年唇边的笛音。
“走!进场看电影!过了今天,老子还是没工作没男朋友!”
工作日的电影院即使是暑假也人烟稀少,我和羡哥以一种包场的姿态盘踞了整个放映厅。
安吉丽娜朱莉瘦削的脸充斥了整块大屏幕,颧骨可以戳死人,但两只牛角冲天霸气,黑色的翅膀一抖开,就覆灭了天地。
最可爱的是,最后吻醒公主的不是王子,而是黑魔女。
公主转醒的那一刻,我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啜泣,短促而突兀,吓得我一激灵,转过头去,就见羡哥满脸的泪水。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幽幽转过来,“哦,有件事儿忘了说,我分手了。”
我很费力地在屏幕的微光下寻找着羡哥眼角的泪水,顺着流淌的痕迹一路追随至嘴角,然后看到那滴透明落在她白色的T恤上,化作一团水渍,悄无声息。我的眼里也似漫开一层云雾。
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可以一路向前永不转首回顾,别人问时光倒流的机会你要不要,我说不要,凡是已经历过的我绝不来第二次。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托大了。越深刻于岁月无法重来的残酷真相,越惊觉于自己悔憾太多的不争事实。
命运的车轮一旦开始滚动,任你准备再多绳索绑缚、砂石掩埋,都不能阻碍其行进。
就如这一个夏天,面对即将拉开帷幕的崭新人生,谁都无法拖延、也无力改变。
对。
2014年7月,我们永久离开了校园,即将踏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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