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
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的,就越觉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这段话,来自张兆和在她整理的《从文家书》的后记。我想,写下这段话的那一刻,张兆和应该是泪眼朦胧的。
她一定像个倔强又无助的小孩,一边用布满青筋与老茧的双手擦拭脸上滑落的泪痕,一边却又顾不上早已因浸湿而透明,又因风干而褶皱的纸张。
大滴大滴的泪砸在脆薄的纸上,也砸在她的心上,那颗心,在从文死后的多年,第一次突然被抽空,越多回忆涌入,便越发惹人心疼。
那个对她死缠烂打的沈从文,那个为她要死不活的沈从文,那个对她甜言蜜语的沈从文,还有那个顽固不化、出轨背叛的沈从文......
他所有的模样,都在这一瞬间从眼前浮现,就像一部老式放映机,吱呀吱呀地说着过去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
为什么不早点明白你?又为什么不早点看清我自己?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爱,却猝不及防决了堤。原来,坚强是你,脆弱是你,只要爱你,回忆面前,我不堪一击。
沈从文与张兆和“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1,
1929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
今天,他特意穿上了刚买的新衣,因为害怕迟到,他还特意打了黄包车来到学校。他的生活一向困窘,这次讲课的报酬都不及车费,可他乐意得很。
他呆呆地站在讲台上已经十分钟了。教室里很安静又很喧闹,安静是因为他不言不语,精心准备的开场白一字说不出来,喧闹是因为下面坐着乌泱泱的学生,他们交头接耳,又对他上下打量。
站得越久,他越发有些惊慌失措,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去,他提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哄堂大笑,这是来自学生的接纳与宽容。
这个可爱的老师,就是沈从文。他只有一张小学文凭和一口浓重的湘音,但徐志摩向胡适校长推荐了他,而他也拿到了聘书,任教现代文学选修课。
后来,胡适听闻这桩糗事,豁然笑道:“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在这次课上,一朵漂亮的“黑牡丹”坐在角落,她是英语系的学生,喜爱文学,慕名前来。在学生爽朗的笑声中,或许也有她清丽的笑颜和银铃的笑语。
这就是他们缘分的开始,只是那时,两人并不自知,缘分悄然而至。
2,
那时的张兆和,正是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岁。她18岁,读大二,“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秀发齐耳,下巴稍尖,轮廓分明,清丽脱俗……”,她是公认的校花,出身名门,气质非凡。
文人都是多情的,沈从文更不例外,他早已忘了自己是何时何地爱上的。虽然后来,他曾玩笑地对孩子们说,一次他看见张兆和在操场上边走边吹口琴,走到操场尽头,张兆和潇洒地将头发一甩,转身又回走,仍是边走边吹着口琴,动作利索,神采飞扬,让人心动。
少时的张兆和也值得他热烈的追求和脱俗的赞美,在一个诗人的眼里,那时的她就是充满了活力与灵气的“小鹿”般的女子。
一心向学的张兆和,将他炙热的情书与众多求爱者的书信一同随意扔在一边,不拆封,不回信,又因他不厌其烦的骚扰把他编作“癞蛤蟆13号”。
“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
这般切准的文字,将沈从文的感情,分毫不差地呈递,却又让他的爱在密闭的信封中窒息死去。它们不仅没有荡起张兆和心中半点涟漪,甚至只留下避之不及的厌恶。
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狂轰滥炸,始终没有回应,最终他找到张兆和舍友兼好友王华莲,但王华莲带来的关于张兆和的消息让沈从文陷入了绝望。他失声痛哭,但这并没有为他赢取同情或者转机。无计可施之下,他对王华莲说了有些极端又无理的话。
学校里起了风言风语,说沈从文因追求不到张兆和要自杀。情急之下,张兆和只得拿着沈从文的全部情书去找校长胡适理论。
胡适告诉张兆和:“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可我很顽固地不爱他啊!”这就是张兆和的回答。
尽管胡适最终没有站在张兆和这一边,但他还是在私下劝导了沈从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你沈从文的心。
这就是对他们将来的预言,而这也是一语成谶的预言。
“我原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起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同你离开的人了。......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反而越相近......”
1,
轰轰烈烈的追求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虽然不胜其扰,但在日久天长的纠葛中,总有些异样的情绪在张兆和心里生根发芽,哪怕那只是同情。所以她在日记中写道:
“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
1932年7月,张兆和毕业,回到了苏州。沈从文那时候被杨振声邀请去青岛大学当教授,便从青岛来到苏州张家探访,一是为了缓解一下相思之情,二是有提亲之意。
恼人的蝉鸣加重了他心中的忐忑与不安,想到稍后就能见到思念已久的人儿他便紧张到手心冒汗。终于来到张家大院门前,他敲开了大门,却没等来三小姐(张兆和)。
还好,这时候刚好二小姐(允和)看到了沈从文并认出他来,便说三妹去图书馆看书去了,还请他进屋一坐。但一颗落寞的心哪还愿意片刻停留,茫然若失下,他留下自己旅馆的地址便匆匆离开。
张家四姐妹正当他一个人在旅馆中惆怅,不疾不徐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开了门,他惊喜激动到语塞,门口就站着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儿,许久不见,她更美了。他仿佛初次上课时,傻傻愣愣呆站半天。
原来是沈从文的诚恳打动了二姐允和,待张兆和回来的时候,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且邀他到家里一叙,理由是:“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接到邀请的沈从文,如释重负,像个孩子般雀跃。买了些礼物后,他随着她来到了张家。在苏州的日子里,频繁的来往与接触,也慢慢的温暖和打动了张兆和,击溃了她心中最后的一道防线。她对他多年的爱,默认了。
但生性胆怯又自卑的沈从文并没有马上提亲,七天之后回到青岛,还让二姐允和去试探征求张父的意见。张父是个思想开明的人,不仅没有横加干涉,而且欣然应允。
在得到父亲明确的答复后,二姐张允和欢喜的给沈从文发了封电报,就一字:“允”。一语双关,署名并道明父亲允许了他们的婚事。后来张兆和怕他看不懂,又自己跑去加发了一封:“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
2,
1933年,沈从文辞去青岛大学的教职,9月9日在北京中央公园宣布结婚。没有正规的仪式,新房也很寒碜,只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送的锦缎百子图罩单增添了些许喜气。但那时,相亲相爱,有你有我,一切便都完美了。
婚后,他们一起去了青岛,那时,他们沉浸在蜜恋之中,就算短暂的分离,飞鸽传书都透露着恋爱的味道。他亲昵地叫她“三三”,她叫他“二哥”,那时的沈从文是幸福的,所以也滋养了他的情感,变成笔下生动唯美的故事与文字。
如果现实能像童话戛然而止,那生活一定会缺少很多悲伤与遗憾。
3,
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的婚姻也开始弥漫硝烟的味道。
北京失陷后,沈从文与几位知识分子化装南逃,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留在了北京。沈从文多次来信,要张兆和带两个孩子南下团聚,张兆和却在信中一再申述自己留在北京的理由:
孩子需要照顾,离开北京不方便;沈从文书信、稿件太多,需要清理、保护;一家人都跟着沈从文,会拖累他的。
能看得出来,这时,二人已经在感情上出现了许多裂痕。
他们还是常有书信往来,但一个在信里抱怨生活的拮据与琐事,一个在信里质问对方是不是不够爱他,这时的他们,就像是两个完全无关的陌生人。
务实冷静而理性的张兆和与激情浪漫又感性的沈从文,一个整日操持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却只想着风花雪月诗书画,他们终于站到了婚姻的两端,面对面遥相凝望,却始终再难靠近。
对婚姻的失望,终于还是让沈从文犯了错。精神上的出轨,在他后来的忏悔中,是他与自己的一场斗争。
沈从文说自己是一个“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与高青子的这场绯闻,就算过了半个世纪,也让张兆和耿耿于怀。
但这也只是他们漫长婚姻生活中一个小插曲,彼此对对方的折磨就这样持续了一生。
4,
进入新时代后,沈从文变成顽固不化的理想主义者,他活在自己构筑的美丽的思想世界里,不愿向新文化靠拢,不愿抛弃自己曾经坚定信仰的一切。而张兆和却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现实主义者,她积极改变也积极接受新鲜事物。
当沈从文的作品被批判为“桃色文艺”,他选择搁笔。家人也无法理解他的抗争,那段时间的沈从文,就像是一个被时代抛弃、被社会隔绝的孤儿,他被学生们贴大字报,被发配去扫女厕所,连往昔的老友也都排挤他、孤立他。他患上了抑郁症,一度住进精神病院。
后来他回到了北京,在清华园疗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在他最需要张兆和的温暖和照顾的时候,她并没有去陪,也没有去看望他。
几年里,沈从文就这样与家人分居两室。每天晚上,在张兆和出吃晚饭,然后他带回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住处吃。
春夏秋冬从来不曾停止变换,但沈从文的人生,在那几年里,只有隆冬。
他还是会给她写信,只是那般绝望孤独又卑微:“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
他活在过去,也死在了过去。他没有寄托,因为知道,她已经拒绝了他的寄托。
1985年,沈从文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说到“十年”时期打扫女厕所的事,他自嘲的说,我在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相当可靠,我打扫的女厕所之干净,没有任何一位女士不满意!
听完后那女记者忍不住对他说:“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当时已经八十三岁的老人,竟然抱着她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一句“委屈”戳中了沈从文内心最大的痛,连外人都可以做到的理解,他却从未在妻子那里得到, 他们的隔阂,让他们在婚姻这条路上,走得太过艰辛。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复发离世。
2003年的春天,张兆和溘然长逝,死前已认不出沈从文的画像。
多好,这一辈子,来不及认真相爱,那便让一切随着死去被遗忘,下辈子,重新开始。
张兆和是爱沈从文的,只是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太多差异,太多不对等。幸福的婚姻,需要理解,需要慰藉,需要磨合,也需要宽容。
生活,会让恋爱时的激情在平淡的日子中消耗殆尽,但天长地久的浓情,需要两个人共同用心地付出与维系。婚姻,不能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能只有风花雪月诗书画。
最好的婚姻,或许是,一起吟诗作画花前月下,也一同洗衣做饭精打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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