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痛》及评论

作者: 王浴海 | 来源:发表于2019-04-12 08:50 被阅读21次

    无 奈  之  痛(散文)

                王浴海

        无奈,如同蕴蓄在地层深处的煤气一般,不时从心头冒出来,形成一种燃烧,令一年胜似一年的新春佳节,也有一种难于排遣的灼痛。

          因为年龄对生命四季的刻板切換,我也不情愿地进入人生的秋天,那位不速之客一一一专门打扰人间安乐的富贵病一一一高血压,也找上门来,一遇低温,则水银柱陡然上升,因而,连春节,也要躲开家乡的严寒,在“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一一一海滨名城威海度过。

          夜深人静之时,在一幢倚山傍海的华丽小楼中柔和的灯光下,铺开稿纸,写下这个题目,便有泪上涌了!

          我想起了苦命的父亲!

        那是一个秋天,宽叶窄叶都黄了,枝枝梢梢,全在飘零。艳阳高照,大车小辆过后,街道上便是久久不退的如雾烟尘。这时,父亲来了。借别人的自行车,从二百余里开外的老家,一头一脸灰土,一身一背汗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车前,车后,车左,车右,叠摞,支架,铺排,搭挂,捆绑,穿插,几乎没有空隙可言,凡能利用的有效面积,全都塞得水泄不通。那时候,城里什么都讲供应,粮要粮票,肉要肉票,连吃豆腐,都要豆腐票。甚至吃菜,还常常要菜票,乃至用个笤帚、刷帚什么的,也要票。相当种类的票,都是珍稀品种,年头节近才有幸见到一回,成为大旱之后的云霓。父亲深知远在小城里教书的儿子的干渴,凡能想到的,凡是家里有的,凡能运得来的,都带上一点点。

        那时的农村,也并非在“供应"之外,常常比城里还要紧张。城里,无论旱涝,都能按月去领。而农村,一旦遭遇自然灾害,则常常是几个月或半年以上的亏空,只能用甜菜缨子丶苞米瓤子糠糠麸麸去敷衍辘辘饥肠。

        一自行车的粮菜干鲜,那是一家人从嘴里抠出来的呀!

        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卸完了这辆自行车!

        绿豆,一小捧;芸豆,一大碗;小米,一袜装子;玉米面,一布兜;玉米小馇子,一牛皮口袋;大黄米,一信封;小黄米,一茶杯;向日葵籽,一小筐……连爆苞米花的籽粒带刺的“毛子苞米",也带来七八穗。什么红菇娘丶黄菇娘丶红辣椒丶紫皮蒜丶小葱头丶茄包子丶角瓜条子丶豆角丝丶土豆干,应有尽有;新刷帚头子,刚扎的鸡毛掸子,才做的鸭绒垫子, 乃至细柳小筐丶蒲草编织丶草绳麻道,都在其中。还带来一条新扁担丶一把新铁锹。举凡居家过日子用得着的物件,几乎无一缺漏。

            这些,在今天,如草芥一般平常,如灰土一般随处可遇。无论大都会还是小城镇,无论是超市还是农贸市场,只要肯于张目四顾,它们便扑面而来。或堆或挤,或叠或摞,或分摆或独放,或精装或细儲,千姿百态。而那时,这些全是“计划"外的违禁品,既不允许随意生产,也不允许随意外运。父亲居然种植丶培育出来、编织出来丶打造出来,而且,品种竟然如此齐全,令人心悸。那得躲过多少关于“黑猫白猫"的盘查审问呵,那得逃过多少对于"姓社姓资"的围追堵截呵!并且,还起大早,几乎是水米不打牙地穿行二百余里,全给我送来了!

        父亲说,路过兰西镇的时候,碰见同村赶车上街的拴柱子,想跟他借两元钱,买点什么充饥,可是,近乎哀求地说了两支烟的工夫,拴柱子也没借。父亲说,后来一想,罢了,就是有了钱,没粮票,也不能变成吃的。

          那位拴柱子,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上学念书,总是排名最后。记得最清楚的是,上学了,还不习惯天天洗脸洗手。一张小脸,经常布满地图。一双小手,每到冬季都皴裂得鸡瓜子似的,大夥暗地喊他“小黑手”。那时的农民,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现金。为生产队的事情赶车上街,也只能从会计那儿支出十元八元的,那是沙漠深处的水呀,饿虎眼里的肉,怎么能够轻易借给别人呢!

          我埋怨父亲,年近六十了,不该驮这么多东西赶这么远的路,万一有个磕磕碰碰,怎么办?父亲只是笑笑,象刚刚从秧田扛回一袋土豆,或者背回一捆青草那般轻松,那般兴致勃勃。

        父亲虽然没有类似同年龄区的农民那样满面层层沟壑,一脸沧桑,可是,那略带油光的古铜色,却也在表述着无数个烈日炎炎下的曾经劳作。那曾经的一头浓浓黑发,开始花白。两鬓上边的部位,连花白也明显减少,走向纯白。两眼依然明亮,没有一丝疲劳感,没有一丝凄苦感,有的只是千里迢迢送来满屋丰收的老农的 自豪感丶老父的怡然自得感,和见到儿孙的欣喜感。

          也许是来自血缘进化的冥冥呼应吧,我的两个蹒跚学步的儿子,没有任何陌生感地围着爷爷,乳声乳气地问长问短。这双小胖手递上香皂,那双小胖手又送去毛巾,乐得老人家一脸陶醉。

          我那时其实穷到常常用米汤充当豆油炖白菜土豆的程度。两个儿子相继出世,母亲又得了结核性胸膜炎,住院治疗三个月,欠下三百余元外债。三百余元,今天,还不到我们天妇月薪三十分之一,而那时,去掉吃穿用度,即便是十年,我也未必能攒出来。当时,这种苦水,只能白已吞咽。说给父亲,于事无补不说,还将加给老人着急上火的煎熬。我把债务的重压形成的生存愁苦,深深地掩藏起来,強装若无其事。在乳儿绕膝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同老父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三天。临别之时,拿出十元钱交给父亲,父亲还不肯收。说,有两元就足够了,留给孩子买奶粉吧!其实,那是我们全家两星期的菜金哪!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父亲临终前最后一次骑车远行!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乐融融的三天,竟然成了我记忆中不可复制的永远定格!

          父亲从我那儿蹬车返回以后,右髂骨部位开始疼痛。原以为是累的,过两天就会好了。可是,过了十余个两天也没好,反而疼痛愈演愈烈,以至难于忍受了。经诊断,竟然得了髂骨癌!不久,父亲便溘然长逝了,永远离开了没有任何能力稍微尽一点孝心的我们!

        父亲喜欢喝一点酒,我只能年头节近偶尔为他买一瓶一元六角的“大众白酒"!

          父亲喜欢吃肉,我竟然不曾领他象模象样地进过一回饭店,从来没有为他买过一回酱肘子!

          父亲喜欢干净整齐,我竟然没有为他买过一件新衣服!

          父亲喜欢骑自行车,我竟然连想都没有想过,为他买辆新自行车!

            如今寻常的彩电丶冰箱,父亲都不曾听说过;如今家家都不缺的电脑丶VCD,父亲连想都不曾想到!铺天盖地的瓜果梨桃,仓满钵溢的米菽稻麦,成排成阵的大鱼大肉,你拥我挤的山珍海味,争相邀宠的美酒佳酿……如今,几乎是不容思索,便童话一般蜂拥而至。而且,不久,即司空见惯,成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观了!!

          惟一感到惋惜的是,苦命的父亲没有活到今天,没能看到今天,没能想到今天!这是一种无奈!多年来,这种无奈不停地燃烧,渐成心中一种无法排遣的灼痛。

          远处,一声爆竹的脆响,突然扯动一下这贴海小城的宁静,不慎泄露出这"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心头憋不住的喜悦,又一年盛世春节,乐滋滋地来了。

          原载武汉《真情》2006年 6  期

            附:山东《作家报》“作品欣赏》专栏所发评论:

          容量巨大的《无奈之痛》

              闻钟

        《无奈之痛》,初读,似是表现常见主题抒写常见之情。父子之爱,常见;今昔对比,常见;讴歌祖国改革开放大业,常见;赞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常见;以小见大,常见;以少胜多,常见,等等。细读呢,就会发现,常见之中有许多不常见,含量非同一般。

          比如写父爱,则穿透常见现象丶通常体验,进入腠理和骨髓。没有声音,没有语言,甚至连行动,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只写父亲骑自行车,千里迢迢送来一自行车粮菜干鲜,别无其它。然而,却把特定环境中的特有父爱,表现得淋漓尽致;把其深厚程度表现得无以复加。

          “车前,车后,车左,车右,叠摞,支架,铺排,搭挂,捆绑,穿插。几乎没有空隙可言,凡能利用的有效面积,全都塞得水泄不通。"

        用语异常凝炼,两字一句,层层递进,爆豆一般跳跃而来,推出一个奇特的画面:一辆“塞得水泄不通"的自行车!“前,后,左,右",是空间;“叠摞,支架,铺排,搭挂,捆绑,穿插",是“有效利用"。一辆自行车辐射所及的空间,是极为有限的,“有效利用"到这种程度,那得花费多少心思,调动多少智慧,挤出多少见缝插针的时间呵!这一切的深处,又得具备多么辽阔的情感背景呵!一叠一摞,一支一架,一铺一排,一搭一挂,一捆一绑,一穿一插,看似仅仅为一个一个简单的无声动作,然而,连接起来,贯穿起来,却表现出了多少“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大爱呀!

        可以想想,这样一自行车粮菜干鲜,卸车“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装车呢?会是一个多小时吗?骑车呢?会是一个多小时吗?

          还可以想想,这样一辆前后左右穿插得水泄不通的自行车,怎么骑呢?能够应付裕如地骑着这样的自行车,“顶着星星月亮穿行二百余里",那得需要多么高超的车技呵!凭这一点,即足可以进威尼斯记录呀!事实是,这辆自行车是借的,自家并无自行车。没有自行车,就谈不上经常骑自行车,不经常骑,何来高超车技?然而,父亲却奇迹般骑来了,骑到了,这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呵,这得需要多么深沉的感情呵!

            我们的分析如果到此为止,仍然难免流于肤浅。

            应该再想想,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骑着这辆自行车穿行二百余里呢?文章在不动声色的娓娓述说中,不时含而不露地交代,父亲“年近六十",己是老年;“那是一个秋天,大车小辆过后,街道上便是久久不退的如雾烟尘。”秋风,并不小;“经诊断,(父亲)得了髂骨癌!”,疼痛难忍,己处于癌症晚期!“路过兰西镇的时候,碰见……拴柱子,想跟他借两元钱,买点啥充饥,可是,近乎哀求地说了两支烟工夫,拴柱子也没借。”身无分文,“水米没打牙"。那时,物资紧缺,卖掉车上任何一种物品,都不难换来二元钱,但父亲哪里舍得!一一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地“送来满屋丰收"。这种父爱,是何等強烈何等深厚何等不可动摇呵!

          这,还只是见之于通常意义上的“送"表现出来的父爱,那么,特殊意义上呢?则又是一番景象。

          送,其实并非一般情况下的送,而是“违禁“的送,亵渎“计划”的送,自然有风险,但转瞬即逝。可是,生产呢?那便要在漫长岁月中,日日时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难免常常危机四伏。既要躲开“关于'黑猫白猫’的盘查审问",又要“逃过对于‘姓社姓资’的围追堵截",何等艰难,何等艰险!然而,不但“种植丶培育丶编织、打造"出来了。而且,“品种竟然如此齐全",这得花费多少偷偷摸摸的功夫呵,这得经过多少躲躲闪闪的盘算呵,这得承受多少遮遮掩掩的胆战心惊呵,这得面对多少痛斥苛责的屈辱呵!送的背后包容的父爱,比送本身包容的还要博大;送的背后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比送本身留给的还要宽广。

        以上,说的是《无奈之痛》父爱含量巨大,那么,其子爱,即子对父之爱的含量如何呢?仍然巨大。

        一个简单的几近浮雕似的送的画面,即把深厚博大的父爱,一下子表现得毫发毕现。正是基于此,在“我"一一一儿子这里,引出一种跨时空的燃烧。几十年来,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成心中难于排遣的灼痛”,即使是“一年胜似一年的新春佳节"到来之际,身处海滨名城倚山傍海的华丽小楼中,也不能稍减,成为一种逐年加深的“无奈之痛"。这里,爱,转化成无奈;无奈,又转化成痛。爱越深,无奈越重,痛越烈。为什么?

        首先,源于父爱之深。

        父亲几乎是倾尽心血的送,几乎是千方百计的送,几乎是不顾一切的送,足以令天地惊,鬼神泣,而父亲本人呢?却“没有一点疲劳感“,“没有一丝凄苦感",有的只是“千里迢迢送来一屋丰收的老农自豪感,老父的怡然自得感和见到儿孙的欣喜感"。稍稍得到一点回报,“蹒跚学步"的孙子,递香皂,送毛巾,便“一脸陶醉”。父亲,作为农民;农民,作为父亲,是那样容易满足,是那样容易被感动。多么敦厚,多么纯朴,多么可怜,多么可悲,多么可叹!“我",作为儿子,从前,三百余元外债,“十年未必能攒出来",欲孝,难能;如今,三百余元,“还不到我们夫妇月薪的三十分之一"。为躲开家乡的严寒,冬天,竟然可以安坐在海滨名城的华丽小楼中,功成名就。虽能孝,然而,父亲却不在了!只有无奈,无奈,无奈!这种无奈,只能燃烧,燃烧,燃烧!这种燃烧,只能转化成痛,痛,痛!

        其次,源于不断提升的国泰民安,国富民强。

          从前,一捧绿豆,一碗芸豆,一兜玉米面,一辫蒜,几棵葱乃至刷帚头子丶鸡毛掸子之类,都得老父饿着肚子拖着病体冒着“违禁"风险,“骑自行车穿行二百余里",送;如今,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物什,从前,却要顶着关于“黑猫白猫"的盘查丶对于"姓社姓资"的围追去生产,这种无奈,是浸透多少荒谬荒唐的无奈呵!这些,都过去了,永远过去了。“铺天盖地的瓜果梨桃,仓满钵溢的米菽稻,成排成阵的大鱼大肉,你拥我挤的山珍海味……如今,几乎不容思索,便童话一般蜂拥而至。而且,不久,便司空见惯,成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观了!""发展是硬道理”,已使国泰民安,国富民强;“三个代表"思想,已使国安民泰,民富国强。这原本是民之幸丶国之幸,欣喜才是,可是,“我",作为儿子,却有别样情怀。这种大幸每加深一步,“我”,作为儿子的“子欲孝子能孝"而亲不在的无奈,便拓展一层。今日,儿子越是感到命好,便越是感到老父昔日的命苦。于是,燃烧越烈,痛益甚。

          《无奈之痛》,写的实际是一代人之痛,既包含着对祖国今日繁荣的爱之深,又包含着对民族未来不断发展强大的期盼之切。用笔极简,但此种意韵却表现得异常丰富,读去,大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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