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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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个别人实在太猖狂！八点钟开完班前会， 他八点半就躺下睡觉了！这像什么话？啊？上 夜班也不能这样随便你！"此刻是晚班前开会 训话，老刘站在两排长短不一队伍前说，他光 火得很，员工一放松管理就无法无天，这让一 向提倡人性化管理的他也看不下去了。

车间内轰鸣的机器声阵阵袭来，让老刘说的话 时隐时现，仿佛在雨中听人喊叫。而车间大门 外一条长丰大道上，两旁路灯也相继亮起，照 亮了来来往往上下班的同事们。老刘忽高忽低 的斥责声不时引起路人回首观望，让得站在下 面的两排员工中有些人低头挡脸，毕竟被这样 训话也不见得多有面子。然而有个别人却没事 人一样，仰头侧脸去看路旁亮起的太阳能路 灯，上边站着的人说什么与他毫不相干。

这个别的人，叫陈伟光，老刘不点名批评的人 正是他。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三天两 头麻烦不断，最喜欢搞点事出来，让老刘和下 面几个小管理员每天不是开口骂他，就是为他 擦屁股，经常私下里巴不得他早走早强。而陈 伟光，有几样法宝来应付：一是开口闭口《劳 动法》且估计是背诵过，条条框框信手拈来； 二是自恃行政部人资有亲戚罩着，小打小闹的 问题他不怕；最后是最关键的一样东西：厚脸 皮！

也是，正经干活的人谁也丢不起那个脸来整天 被人数落来数落去，每天大部分时间不点名批 评，都是指向他陈伟光，这点，所有的人都心 知肚明。只是每天都陪着他挨骂，免不得人人 心里也烦他，也有与他不合的人，站一旁饶有 兴致看他的笑话，不时还应和着上边老刘激动 的批评语。

散会后，各人一窝蜂离开，找到自己岗位准备 交班干活去。老刘叫来手下领班，叮嘱看紧点 陈伟光，还抓到他上班光明正大睡觉就开罚款 单，决不手下留情。领班听命行事，远远地站 在陈伟光身后，两道目光就直勾勾射过去，想 着看他是如何做到上班半小时就能大大咧咧开 睡的，正常来说，怎么着打瞌睡也得十点或十 —点后吧。

陈伟光被人身后盯着看，十分不爽。手上的动 作故意加重，把各样物事工具往地上特意狠狠 地砸出声响来，以此表达他的不满。那领班脸 色登时阴沉下去，欲说还休，想了想最终没有 发作。

这只是日常上班一些小插曲，工作与生活对每 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工作是为了生活，生活也 是为了好好工作，这似乎听着别扭，却是大多 数人日常生活的写照。老刘背着手，踱步走在 大车间内，两眼如鹰，扫过生产车间内每一个 角角落落，每一个在停顿着的、活动着的员工 状态都被他一一摄入脑内。车间内几十台机器 设备，他只要一听运行时发出的响声即可判断 出有无问题，抑或是哪里岀了问题。光这点， 就让属下几十号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 连公司专业的机修也没他牛，这也是老刘多年 生产经验所得。

夜色融融，月光如流水般倾泄在车间大门外广 阔的空间。又是一个十五的夜，想想离家二十 年。为了生活骨肉分离，老的小的都在家留 守，有时听到孩子在视频内想念呼喊爸爸地哭 泣之情，坚强的他也禁不住隔屏擦泪。更让他 心生愧疚的是，视频里明明看到了老父满含病 容的脸色，听出老娘强忍住痛苦的呻吟声，二 老却偏说身体很好，不用担心好好上班就行。 他知道，二老心疼儿子在外辛苦工作，特别是 上夜班的辛苦。

老刘既而又想到手下这帮七零八零后的人，都 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柱，哪一个不是在 负重前行？都是成年人了，干活很大部分靠自 觉，有些话稍稍点拔下，人人都心知肚明，来 这是讨生活的而非讨骂，人要脸树要皮也是这 个道理。只有他是异类，如此想着，一个不让 人省心的成年人又顽固地闪现出来。

其实老刘并不在乎陈伟光那一套：什么有劳动 法保护，行政部有人等等。真要认真起来，老 刘按厂纪厂规来逐条实施，陈伟光就吃不消， 估计啊自己早就打包走人了。至于行政部有 人，那也得分是非黑白，讲究一个理字，毕竟 公司不是他陈伟光行政部亲戚家的。说他脸皮 厚，倒是没错，但老刘看他更像是破罐子破 摔，自暴自弃的一种表现。

之前，听人说过，陈伟光是本地人，这个老刘 知道。他后来才知道的是，人还说陈伟光家境 贫困，有一个患病的儿子在家，他老爸还好 赌，时常与老伴吵架拌嘴，弄得本就穷得叮当 响的一个家，更是没得安生。设身处地想一 想，老刘也同情陈伟光的境遇，但他不能容忍 陈伟光许多偏激行为现象。

应该是前年，刚来没多久的陈伟光，下半夜跟 他请假外出，理由是叔叔的儿子被车撞了。老 刘想兹事体大，人命关天，既然需要他前去帮 忙，那就停下他的机台也得准了他的假啊。后 来，才听到本地同事说，陈伟光根本就没叔 叔，他是出去鬼混了。这事之后，陈伟光这个 人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就大打折扣。

又一次，也是下半夜，闹着请假外出。理由是 儿子发烧生病了，得赶紧去医院打针。当时生 产不忙，抽得出入手也就准了他。结果又有人 说，家里有父母老婆在，一个孩子生病了还照 顾不来吗？老刘一想也是，心里的不快更深 了。

后来，请假理由五花八门，不是这个病了快不 行了，就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大事。家里的 近亲都被他说“病"了，也被他“出”了各种各样 的事，用领班的话说就是“下至几岁儿童，上 至八十几岁的老人，都被他抬出来给糟蹋 了”弄得老刘及一帮子管理员，感觉被他侮辱 了智商。但凡他一请假，还没开口，几个人异 口同声戏谑他“你家谁又出事了吧。”陈伟光也 不脸红，随你怎么说。

次数多了，肯定是不行，毕竟这是搞生产的地 方，不是你想怎样都行。陈伟光又开了个先河 一一请霸王假。随便你同不同意，反正我打电 话说了，不接电话那也行，我发信息给你了。 理由大多是，两轮车在路上爆胎了，来不了。 也或者是，上述说过的那些听得腻歪了的理 由。老刘向来只一句话：不行！来就来，不来 就打旷工。当然，他陈伟光还想继续干下去的 话，只好乖乖来上班。

就这样的一人，形象全毁了，信誉也全没了。 请假也难批他，至于他说的理由，鬼才信他！ 老刘只是想着，大家都是出门求财，只要不太 出格，没有损害公司及他人利益，那就将就着 过吧，人家也要生活的。

忽然一个员工跑来叫他，机台出现故障需要处 理。老刘收起思绪，从车间大门办公椅上站起 身，跟随员工去了。

时间飞逝，转眼间过去了一个月。老刘每天观 察着这些人，有什么需要帮忙或是员工有什么 情绪，他都会及时过去处理疏导。这几天陈伟 光就不正常，把在家里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老刘已批评警告他。陈伟光又多次向他请假， 说儿子病了，要动手术。这样的理由他说了不 下几次，没有一次是真实的。老刘说，你给 我好好上班，别老整那些花花肠子，一不高兴 了就请假休息，别的员工会怎么想？你当公司 是你家开的？

他最烦这人这样，忽悠人也就算了，还当人傻 子，儿子病了？动手术？嗤！老刘苦笑着自言 自语走开了，他没有注意到身后陈伟光脸上痛 苦扭曲的表情。

次日，上班开会前，他和下面的领班手机上都 收到一条信息：“儿子病了，要动手术，需请 假xx天。"老刘顿时火冒三丈，当着几十个下 属员工面对领班说：“去问问这个陈伟光，还 想不想干了，我昨天才告诉他不准请假的！他 不想干赶紧滚蛋！别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 粥！"说完会也不开了，径直朝综合办公室走 去。

“听说陈伟光儿子是真的病了，要不少钱动手 术！"身后传来本地员工地议论，老刘听后停 顿一下，继续悻悻的朝办公室走去。呆立的众 人都猜测刘主管肯定是开罚单去了，班会马上 开始，不便再讨论，一切注意力又都回归生产 中。

老刘踱步来到陈伟军身旁，他是陈伟光同村 人，多少了解些情况。

“那个阵伟光家里真有什么事？听你们说他儿 子住院手术，真的假的？"老刘问。

“主管，是真的，我上班前听我妈说的，说他 儿子这病得去大医院治，没个几十万治不了， 今白天去医院检査后又回家了。"陈伟军说。

“哦是这样，明天早上下班后你带我去他家瞧 瞧去，听见没有？”老刘果断说。

“好，主管我记下了，下班后一定叫上你！"陈 伟军说完，满脸狐疑之色。

次日早晨下班，老刘不等吃早餐唤上陈伟军便 一同出发。几经周转，老刘踏进陈伟光家，里 屋衣物杂乱放着，陈伟光目无表情呆呆地坐 在，旁边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几岁的孩 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捋着他的背，孩子正在 痛苦的呻吟。此时突然闯进家来的老刘和陈伟 军，竟然也没有引起他们一丝注意。

“陈伟光，你家的情况我昨晚才知道的，现在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说。"听到老刘说完， 陈伟光才错愕的抬头看向他，既惊诧又害臊起 来。

"刘主管我儿子得的是地中海贫血症，昨天去 医院检査后，医生说要转到大医院，动手术才 能存活。可是，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一笔钱来用 啊！愁死了！ ”阵伟光说得悲惨。

二

自打老刘从陈伟光家出来，上班时间一直绷着脸。大家猜想，八成是跟他旷工的事有关，那几个曾经喜欢追着他后面打哈哈糟蹋陈伟光的小子，禁言禁语也不敢满嘴跑火车了。

第二天傍晚上工之前，老刘背着手早早的站在队伍前面，目光悠远深邃，盯着稀稀拉拉走进队伍的人就是不说话。那些晚来的平时邋里邋遢没个正行儿的，颤着身子几步向前冲进队伍里站好。

等到人数齐了，刘主管盯着一圈儿人看了一遍，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依旧强调的是上工的拖拉。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有多忙，难道比上层领导还忙?曾经三令五申不准迟到，看看你们，像个奶不下孩子的老娘们儿磨磨唧唧。”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工人们已经不止一次听了，就在大家以为，刘主管依旧要啰嗦着讲讲时间观念的时候，突然听他话锋一转去到另一个话题上来。

“大家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几年了吧！有的甚至比我来的还早。不管来的早晚，都属于同一个战壕的兄弟，兄弟有难了就要帮一把，兄弟思想偏差了也要拽一把。咱们不能只顾自个儿吃香喝辣的，眼瞅着兄弟遭了难……话歪歪唧唧说了一大篇之后，才清清嗓子说起正文：今天早上还有个事儿和大家说说。

工人们一听今天这话，有些不明白了 ，虽然刘主管私底下是个关心下手的好领导，但是从不会把煽情的话说到班会上来。班会上每日讲的，无非是对那些无组织纪律、不好好干事的人批评、教育、再批评再教育，像今天这样的发言很少，这是唱的哪出?不会是被陈伟光的事给气糊涂了?

“今天我在这里，想搞个募捐，请大家伸出你援助的手，捐款给伟光的孩子看病。相信有很多人都知道，他儿子得了很重的病要动手术，可他那个破烂家啊！哪有个闲钱住院?捐款不分多少全看心意，给多给少全凭自己的经济能力。就说这么多，病不等人，赶紧开始吧，就从最前排起。”

说完他拿出早就备好的纸箱走向大家。

要怎么说这个世界还是温情的，人与动物的区别就是人有感情懂得思考，人有七情六欲更有同情心有人情味儿，困难面前能伸把手不袖手旁观。再说了，陈伟光的儿子患病的事儿已不是秘密，早就在车间里传开了。所以刘主管无需太多解释，直接抱着箱子去收钱。

前排的工人已经开始掏衣兜了，有捐一百的，也有捐五十的，三十四十的也有。刘主管收着钱一步一挪向前。当步子走到那编排陈伟光最起劲儿的几个人身边，有人摸出五元钱塞了进去，有的只给了两块，另一个呢，手仿佛长在裤兜里了，就是不往外拿。

大家都在看老刘，有几个甚至抬起手掩着嘴轻笑着，都等着看热闹呢！要不是今天的场面不适合大声说笑，他们早就裂开那口黄牙哈哈起来了。

老刘也不动，用那双鹰眼巡视了那几个人一圈儿，最后把目光盯在那还揣在裤兜里的手上。

“孙利到你了，要捐赶紧捐。你们几个也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你就能保证以后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不需要大家帮助……他说这话的时候，两只带钩子的眼如同扒进了他们的皮肉里，使得几人脸上一阵的白转红。

“我们辛辛苦苦自己挣得钱，凭什么捐给不相干的人?捐不捐是我们的权利，我们也没那个义务!早知道钱这么好使儿，平时不要旷工偷懒啊！瞧他那个窝囊样儿，他不是平时挺横的吗？没有能力养活老婆孩子那是他的事儿!”

“就是……”不知是谁在一边跟了一句，只是声音开的很小，所以老刘并未听清是从谁的嘴里说出的。

一车间的募捐活动暂告一段落，老刘抱在手里的纸壳箱，他大体的已经算出里面的钱数了。太少了，这几个钱儿对于一个上手术台的孩子来说不顶用啊！还得想法子再弄点儿。

就在昨天从陈伟光家出来，他就来公司上网查了查 ，地中海贫血这种病的症状以及治疗方法。

这一查不要紧令他吃惊：原来这个特殊的病例这么严重。尤其是小孩子，最好的法子就是尽快手术治疗，且越快越好。但是手术的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一两个钱儿能搞定的?他在心里，忽然心疼起这个孩子了。

想起陈伟光今天早晨说的，他的孩子只有六岁，和自己的小儿子相同的年龄，哎——，一种父爱的光芒瞬间在身上泛滥。沉思一会儿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脑壳：就是不看大人，也得想法子帮帮这个孩子!

主管领导与工人的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尽管陈伟光在刘主管手下当差，一不算是个技术能人，二也不算个安分守己的主儿，还处处挑头儿破坏车间里的规章制度。可是老刘却想，既然陈伟光还在车间当工人，还在他手底下干一天的活，那他就有义务管他而且帮他走出困境。

当工人们散开各就各位干活去了，刘主管进了办公室，找了一张纸一支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大家都以为他在写明天的计划报表。

第二天下了早班，熬了一个通宵的老刘，觉都不睡，揣着怀里连夜写好的那张纸去了二车间。

没想到稿子一念出来，就在一天之间，工厂的几个车间的工人都认识他了，也见识了刘大主管的才华横溢。

工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没想到这么个小厂子，还隐匿藏着一个有才华的文化作者。那稿子写的煽情极有感染力。更夸张的是，刚念着念着，就有几个眼窝子浅的女职工，眼眶里已经积起了水花儿，有些老爷们也不例外，看看那泛红的眼眶，就知道也被感动了。

其实他们不知的事儿多着呢！刘主管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是厂子从外面挖回的技术人才，要不是这些年厂领导一直揪着不放人，人家早就带着技术，回老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

就在刘主管的大名在厂子内外发酵的时候，一场自愿而起有秩有序的募捐行动，悄悄地在各个车间进行着。大家你一百他六十的，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有意愿有能力的都伸出手献上自己的爱心。

当刘主管两只大手捧着几个车间主管送来的募捐款时，他这个从来不把泪洒铁铮铮的汉子，竟然激动地热泪盈眶，朝着几个主管鞠了好几个躬。

都说人多力量大，再加上几个和老刘一样级别的主管，一人捐了半个月的工资，这钱总算凑了不少，算吧算吧得有三万多，这个数目他还是挺满意的。于是当晚，他就招呼着陈晓军一起，开车朝着陈晓光家里驶去。

三

当他推开那扇半掩的门走了进去，陈伟光的家里，饭桌子上还光秃秃的，看上去好像还没吃早饭。孩子大概因为生病晚上闹腾过，这时候还在床上睡着。陈伟光不在，他的妻子一个人正坐在板凳上发呆。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耳旁，浮肿的眼皮四周裹着黑黑的眼圈儿，一看就是经常休息不好造成的。

因为家里没有生火，一股清冷的气流直逼人的身体。冷冰的灶台像一个冰坨子，上面的锅碗瓢盆杂乱不堪，有几个盘子里还盛着一些隔夜的饭菜。炉子上的炒锅里还有一点吃剩了的米饭，像被人遗弃了的孩子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刘主管大清早的到来令陈妻很是惊讶。她面色惊慌盯紧老刘的脸心里泛着嘀咕，这领导昨天刚走今天又来了，莫不是嫌弃伟光一直旷工要来找他的麻烦?

刘主管倒背着手，重新打量了一遍这个破落不堪的房屋，值钱的家具一件没有，一张茶几几把条凳也有些年头了一看就不是新货，真不知道他们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被陈妻打量他突然有些不自然了。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一旁的陈伟军发话了：“嫂子，伟光一大早去了那里?”

“他，他出门借钱去了?孩子的昨晚又发烧了，他说借了钱就送孩子去医院。”

一提起孩子，陈妻的脸上聚满了愁容，一丝忧伤迅速地爬上额头。但当她的目光顺着门扇飘进里屋，附在那个正睡着的瘦小的人儿身上，她水灵灵的眼睛里又是温柔多情的，活脱脱一个慈母的形象展现在他们面前。刚刚挣脱病魔纠缠的孩子，已无法感受到母亲地着急与担忧，因为此时他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刘主管从随身带来的皮包里掏出一沓钱，让陈伟军递给伟光的妻子：“这是大伙今早凑的一点儿钱，也是他们的一点儿心意，等陈伟光回家让他拿着钱带着孩子赶紧去医院，孩子太小病不能太拖了。”

陈妻捧着手里的钱，竭尽半枯的眼窝里瞬时有水流滑出，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被愁苦蒙蔽的一张脸写满了惊喜。她抽泣着朝着刘主管鞠了一个躬：“我待替孩子谢谢领导，更感谢厂子里的兄弟姐妹们，谢谢，谢谢了!”

刘主管也是一个重情的人，最见不得这种受贫穷限制，家人有病爱莫能助的场面。看到眼前的画面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在家中最贫寒的时候染上病的，因没钱医治，只能躺在土炕上 任凭死神一点一点将她带走。

这样的事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各中滋味，眼前陈伟光一家人的遭遇，和当年自己家的情况如出一辙。他突然感觉喉咙发痒，眼眶黏黏得很不舒服。

当冒着严寒离家借钱的陈伟光，身上裹着风霜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时，脸上的失落一览无遗。想想自己从昨天就开始跑亲戚家里去借钱，今早上又把落下的几家跑了个遍，结果鞋子都踩烂了竟然一分钱也没借到。

因为他平时吊儿郎当不肯下苦力挣钱养家的原因，那些知根知底儿的亲戚们，平时防贼似地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即便人家手里有几个闲钱，又怎会甘心情愿地就这么借给他呢?把钱借给他，等于这钱打了水漂，他今后会如数得还给人家吗？这些就是亲戚们不肯借钱的理由。

有借无还纯属匡人的破事，傻子才愿意把辛苦挣来的钱填进他这个无底洞里呢！钱钱借不来，病病治不了，做人都做到这份儿上了，恐怕只有陈伟光了！

见陈伟光回来了，陈妻兴奋地把手里的钱拿给他看。平时自诩石头心肠的陈伟光，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刘主管面前，眼睛里掺杂羞愧的神色，平时迟到时口齿伶俐善于狡辩的一张嘴，今天竟然张口结舌一话说不上来。

四

刘主管去陈家送钱了，车间里的工人也没闲着帮他想办法。

虽然他们平日里，对陈伟光刁钻耍滑的做法很是看不惯，私下里也说尽了他各种的坏话。但因他们也是结了婚为人父母的，眼看着他那可怜的孩子因为没钱住不进医院，心里又觉得焦急难受。心想着即便不看大人，他们也想要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

有很多人把孩子的遭遇发到了网上，一天之间竟然收到很多人献言献策地留言。其中就有人提到了，要孩子的家人赶紧去申请水滴筹。

水滴筹。听到这几个字，刘主任突然一拍脑门儿，他怎么没想到这个?三四万块钱治疗孩子的病无疑是杯水车薪，但也是尽了他最大能力了。有了水滴筹帮着出钱，那孩子肯定有救了。

他立刻拿起电话，把这个事儿给陈伟光说了，并告诉他，公司可以给他出具证明材料，让他尽管去申请。

正陷入苦难中的陈伟光，刘主管的话就像被他牢牢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立即上网查了水滴机构申请救助的流程事宜，一切完全了解后火速去村委开了证明材料，上传了病例、家庭贫困程度，以及刘主管给写的自己急需要社会帮助的深情文字，然后提交了申请材料。

救人如救火，水滴筹措平台为解患者的燃眉之急，早就推出了极速打款绿色通道，平台可以在材料提交后24小时立即打款，这对于治病迫在眉睫的陈伟光一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雨天送伞。傍晚，当看到X万元的筹措资金已经进了自己账户，陈伟光热泪纵横，竟然感动地哭出声来。

当晚，他就租了车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和妻子抱着孩子去了省医院。为了孩子的病，之前他早就咨询过了，地中海贫血这类病，只有省级医院才能治疗，地方医院不具备手术的资历。

伟光的孩子住进了医院这件事，让默默关心他们一家的工人们长舒了一口气。进了医院就等于孩子有救了，一条弱小的生命以后就会活下来，会去看日出日落，会慢慢感受这个世界的炫彩美丽。将来更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因为孩子，大家对陈伟光地怨恨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也有人私下里说，等伟光的孩子治好了，这小子或许会改过自新卖力的工作。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如果他再辜负了关心帮助过他的人们的信任，那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带着孩子看病的陈伟光，第二天就到了医院，医生根据孩子的病情，立即为其办理了住院，并且联系这方面的专家坐诊，尽早研究手术方案。

晚上，因为施药的原因，孩子呼吸平缓有力睡得很香甜。他和爱人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小不点儿，两人靠在一起内心百感交集。

突然，妻子用胳膊撞了撞他的肩膀红着眼眶说：“等孩子病治好了，咱们去给厂子里送杆锦旗，如果没有刘主管和工人们的帮忙，咱的娃想住进来都难。”

“嗯!”陈伟光低声应了一句。

“如果孩子治好了，你还和过去那样吊儿郎当不好好工作，我们娘俩儿就走，再也不回来了!”陈妻说着说着有些动容，干燥的眼眶立马有泪珠滚动，像随时要落下来似的。

“我改，我一定改，再不改我他妈还是人吗？”陈伟光深情地揽着妻子的肩膀，目光深远地朝着窗外看去，嘴里一直低声表示着自己的决心。今夜无风，月亮把水洗过的光亮从窗户洒进病房。洁白的月光又爬到人的身上脸上，像个讨要抱抱的小孩子紧紧地粘着人的身子。

医院聘请的专家，第二天就来了。几个专家凑在一起会诊之后，一齐给出治疗方案–周四立即安排手术。

手术那天，陈伟光用颤抖的手，写了好几分钟才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当手术室的大门咣当一声合闭上，他一屁股瘫在地上眼里噙满了泪花儿。这一天是他做梦都想盼到的。但是孩子被推进了手术室，他又惊慌着感觉难以置信。

此时妻子站在走廊上，闭着眼睛两手合并一起朝着北方，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一个爱孩子离不开孩子的母亲，这时候大概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祈求上苍，保佑他能顺利平安地下了手术台。

等待是枯寂漫长的，这也是陈伟光活了这么大感觉最难熬的一次。他从来没有觉得，流水般的时光，今天却爬格子慢吞吞没有一点儿焦急的滋味。墙上的钟表也像与他作对一般，像个木头橛子懒洋洋地杵在那里，仿佛要把时空定格在今日。

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下午两点。期间谁也没有提起要去买饭填填肚子。就连平时最怕饿的陈伟光，今天却没油饥饿感，这大概是信念的力量，还有对生命延伸无比的渴求。

当手术室的灯光“啪”地熄灭，大门刚一敞开，陈伟光第一个就冲了过去。他死死地抓紧一位缓步走出来的，被手术服全副武装着的医生的手臂， 着急地问：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他面色疲惫，唇角上长满黑漆漆的胡须。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目光炯炯，狠狠地盯着来人，祈求着寻找答案。

“放心吧，手术很成功！孩子很快就能转去重症病房了 。”

一位带着口罩穿着手术服的中年医生，尽管一脸地疲惫，还是波澜不惊地说出了他最想得到的答案。”

“感谢大夫，感谢大夫，感谢……”大夫已经走远，可陈伟光还是一直冲着手术大门的方向不停地鞠躬。标准的九十度地弯腰，更能看出他无比地兴奋，和发自内心的感激。

陈妻已经站在一旁小声哭泣了。怕声音传的太远，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嘴巴发出呜呜地声响。奔腾地喊声又怎能被关得住啊！它还是从指缝了流窜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穿越在走廊里。

很快有护士推着车子从敞开的大门里走了出来，车上的小人儿因为用了麻药，正安静地睡着，模样乖巧的令人心疼。

手术后续观察中，并未有药物的排异行为。再加上不停地用药，孩子的身体症状在逐渐地平稳。这些好现象，让每天照顾孩子吃喝的陈氏夫妻，感觉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开心。几日后小家伙可以进食了，呼吸匀称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晚上起夜的次数明显少了，闹夜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所有这些向好的方向发展的现象，令陈伟光兴奋不已。

清晨，窗外突然传进一阵鸟鸣声。叽叽喳喳鸟欢快地歌声，让人觉得今天的太阳愈发的美丽动人。就连风轻轻敲打着树枝哗啦地响，他竟然能听成山泉流水地声音。此时的陈伟光觉得自己如同重新活了一回，体内有奔腾的因子在作乱，也好像在血管里循环着流淌。

二十天后，小陈陈出院了。都说孩子进了医院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死也得扒层皮儿。但是伟光的儿子却因为住院长胖了长高了，原来消瘦的小脸儿圆润了不少，红扑扑的脸蛋儿像挂在树梢儿的红苹果。活泼可爱的孩子，令陈伟光父爱的光芒褶褶生辉，像西山上的晚霞一样迷人，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个曾经浑浑噩噩游戏人生的大男人，重新长了一颗童心，看什么都有新鲜感且兴致满满。这换做之前，什么事也难以调动起他的积极性，他的生活是阴暗逼仄的，一颗心仿佛住进了阴沟里，已经发霉变臭。

傍晚，当零散的工人正陆续地排成一队单等着主管训话的时候。突然从外头进来一个人，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就连身上白色的衬衣也发着洁白耀眼的光，他抿着嘴动作轻盈，快速地走进队列中挺直胸脯，像随时等待检阅的士兵情绪高昂。啊!竟然是很多日子没来上工的陈伟光。

“现在，我宣布，这个月六车间获得满勤奖的是：“王大力、马明，陈伟光、候小燕……一共三十二人。

“经小组考核领导班子推荐，六车间的技术能手有：“候文敏、陈伟军、王大力、陈伟光……六人”让我们以热烈掌声，为这些优秀的员工鼓掌喝彩!”

新的一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远处，临安河里的冰面已经变薄，阳光一晃折射着耀眼的光芒。一湾湾河水，正调皮地钻出冰面欢快地游来游去。缓缓而来的春风，轻轻地抚摸着堤岸两旁浅睡的扶柳，远远望去，身上像披了一件浅淡的鹅黄色的纱衣。

八点钟，从刚换成早班的六车间内，传出一轮盖过一轮激烈地掌鸣声。刘主任情绪高涨穿着整洁的工作服，像一座笔直的峰塔，昂首挺胸站在车间的大门口上，朝着列队整齐的员工们大声地公布，这个月车间涌现出的一大批的优秀员工名单。

久久不息地掌声，像天边由远而近滚动着的春雷在歌唱。严冬过后，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