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跟有八百米,像一条瀑布,里面还藏着一个水帘洞,黑的不像话。我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着这双黑色的高跟鞋,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看它了,我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都看过它,它像极了满屋子的灰尘,只要我在呼吸,就一定能感受到它在我鼻孔里那股阴柔的气息,仿佛一棵泡水的碗豆花,能把天花板戳破的碗豆花。
我蜷缩在卧室的角落里,还能听到墙壁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两只老鼠正在交配,然后接着迅速产下一窝小老鼠,把整个狭窄的空间挤得满满的,直到有一天从墙窟窿里伸出一只恶心的老鼠头,来向我示威。我拿拳头捶了两下墙面,里面吱吱了两声然后像是蹿走了,但我知道它们一定不会放弃交配,又在某个角落里想着称霸全世界。像她一样。
胡珍珍是被接走的,那辆车我没见过,它高大的像是一栋摩天大厦,停在楼下的时候把什么都遮住了,我很庆幸它也遮住了我的脸,因为我羡慕的脸一定扭曲的不行了,令我自己恶心。
车上下来了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我总觉得它们很像卧室墙壁里那些吱吱叫的老鼠,他们在彼此的耳朵边小声说着什么,然而胡珍珍把自己打扮成了一朵花,拎着白色的行李箱从楼上飘下来,没有看我一眼,就上了那辆车。整个过程我像是站在楼宇门外虚无的空气,而他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因为胡珍珍的过分美丽而变得庸俗,我仿佛听到他们在讨论今晚谁先操她,一切与我无关又让我难受,想死的难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走之后还留下一双高跟鞋,她完全可以让两个男人决斗,胜出的替她拿并顺便决定晚上睡觉的次序。但是现在它在我手里,我像是看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它,那条手指宽的勒带穿在银色的鞋扣里,露出不长不短的带子头,很好看。我看了看表,她走了大概有四个小时了,天也快黑了,我需要赶在天彻底黑之前把这件事办了,其实我也可以等明天,后天,大后天,像我做其他事情一样,我甚至可以等一个世纪之后再去做。但是这双高跟鞋随着天黑开始不断的膨胀,我怕它会比老鼠更快的占据我的屋子,然后挤死我。我打了个电话。
两只蝴蝶的铃声加重了我的恐惧,我站了起来,倚靠在墙面上。直到我听完了整首歌,她才接了电话。
“你的铃声可以换了。”
“关你屁事。”
“你的高跟鞋忘了拿。”
“我不要了。”
我没有说话。电话机里像是起了一层浓雾,我们彼此都看不见了,就那么沉默着,像是打错电话的两个傻逼。她说。
“你说话啊。”
“我在等你挂电话。”
“操!”
她挂了电话。我拎着那双黑色的高跟鞋走到了厨房,扔进了锅里,打开了燃气灶。火焰咳嗽了两声才开始燃起来,厨房里立马涌出了一股热乎乎的气流,从灶台开始往我身上扑过来。
我和她都不会做饭,我们的锅更像是躺在厨房里的一把武器,我能很轻易地掂起来并且很得心应手,用来反弹她扔出去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家具。我忘了是为什么了,她把我手里的锅抢了过来猛地砸在了地砖上,然后说她他妈的受够了,我问她受够什么了,她说就是烦了,像是吃了半年的泡面,吃腻了。
我盯着厨房被她砸坏的地砖,听着燃气呲呲像撒尿一般的声音,闻到了一股皮革融化的焦味,夹杂着的还有一股她在我身上翻滚过后的气味。我把高跟鞋又拎了出来扔在了地上,我又一次拨通了她的电话。
又是那令人厌烦的两只蝴蝶,还好她很快就接了。
“胡珍珍,高跟鞋我给你送去。你在哪?”
“我和男朋友在一起,别打给我了。”
“男朋友?”
“我和我爸在一起。”
“你爸?”
“总之,我不要了,懂了吗?”
我听到那边的声音很奇怪,还有些海浪的水声。我说。
“谁先上的?”
“什么?”
“那两个男的,谁先上的你?”
“你他妈有病吧!”
她把我骂急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分手还要留给我一双高跟鞋,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穿高跟鞋的,下辈子也不可能。我说。
“我爱你。”
“得了吧,跟你在一起和死了一样。”
“你死过吗?”
“什么?”
“我去找你。”
“干什么。”
“给你鞋。”我顿了一下,接着说,“可能是我不会做饭吧,刚才我把你的鞋扔进了锅里,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又拿了出来。”
“你吃了它吧。”
“我做不到,还是还给你吧。”
“我一会上岛了。”
“还有多久?”
“我在等船。”
我挂了电话,把高跟鞋放进了背包里就出了门。海风在晚上都会烈一点,能沿着曲里拐弯的街巷吹到城市的里面,像一张大网,能拖住所有行动不便的欲望。我只想还给她那双碍眼的高跟鞋。县城海边有一座小岛,是近两年开发的度假村,岛的名字很洋气,叫做爱琴岛。据说在上面打过炮的男女都会生一个胖娃娃,还是男孩,无不让人神往,尽管大部分的人可能只是为了打炮而已。我从来没有和她去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会觉得我很无聊,我只是觉得爱琴岛听上去很山寨,只有傻逼才会去。
等我到码头的时候,胡珍珍已经上了那艘小船,开出去大概有五十米了。我扯着嗓子又把船头摆渡的师傅叫了回来,然后我就和她一起坐在了那艘需要人撑桨才能维持前进的小木船上,还有那两个黑色西装的男人。气氛随着彻底黑下来的夜色压抑下来,听着船桨往后拨弄的流水声,我的心情慢慢变得平静。爱琴岛上极为不和谐灯红酒绿,像是几粒带着光的芝麻粘在了略带迷雾的远处。
我们围坐在一团麻绳的周围,谁也没有说话。
我从包里掏出了那双高跟鞋,用手摁了摁刚才烤焦的鞋跟,对她说。
“你为什么离开我?”
她扭头看了看我,说,“你到底是来干吗的?”
她拿过了一只鞋,随手就丢进了海里,黑色的高跟鞋立马融进了黑色的海面,让一切变得更黑了。我怕她把另一只也扔掉,把手缩了回来,她接着说。
“我愿意扔就扔,需要理由吗。”
她又扭回了脸,看着那个驼着背的老头,他站在船头把船桨插进水里又拔出来,不断反复。我看着对面坐在她一旁的两个黑衣人,他们的个头差不多,坐下来却一个高一个低,什么话也不说,像两个傻子。我看着他们说。
“你们在装逼吗?”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然后凑着头又在嘀咕着,让我想起了墙里面的老鼠,一下子恶心起来。
高个子从西装里掏出了一把刀,看不清,一起身就到了我的面前,明晃晃映着月光,抵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觉得很可笑,他再使使劲可能刀刃还能缩进刀把里,一般杂耍的都是这么玩的。我伸手握住了刀刃,没有任何回弹,整个手掌开始流血,然后我松开了。妈的,好像是真的。胡珍珍往这边看了看,说。
“别动他,要不我不去了。”
我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她,说,“你在救我?”
“你是个傻逼。”
“什么?”
“没什么,包包你可怜的手吧。”
高个子缩回了身子,把那把刀放进了海水里涮了一下,像涮一双涮羊肉的筷子。驼背老头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划着桨。我从包里掏出了一卷卫生纸,在手掌上缠着,越来越厚的纸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木乃伊。她盯着我木乃伊的手说。
“你也去找份工作吧。”
“你开始关心我了?”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我笑了笑,又想起了那些只会在墙洞里交配的老鼠,“为什么是爱琴岛?”
说到这个名字我总是觉得挺傻逼的,接着说。
“我们一起躺着不也挺好的吗,为什么是要去傻逼岛呢。”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一晚上多少钱?这两个傻逼会给你钱吗。”
黑衣人又要掏东西出来,胡珍珍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没再动了。她说。
“你别问了。我自愿的。”
“我以为你去了更好的地方,火锅店,米线店,网吧,生鲜超市,不都挺好的吗?为什么是爱琴岛呢?”
“你再问,我让他们杀了你,你信吗?”
高个子又把手伸进了外套里,他不再沉默了,他说。
“我可以杀了你的。”
我看着他说,“是吗?”
“是,捅你一刀,然后推你下去,没人知道。”
“你们上她了吗?”我问他们。
高个子笑着说,“有的是时间。”
低个子也附和着笑起来,整个海水都附和着笑起来。驼背老头回过头,也笑了起来,说。
“嘿嘿,有的是时间。”
我缠满卫生纸的手心疼起来了,可能又流了一股血,只是还没有洇透。他们的笑声真的就像那些老鼠,叽叽喳喳,很烦。我攥紧了拳头,看着胡珍珍说。
“你太不尊重自己了。”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我喜欢,我喜欢不劳而获,我喜欢躺着就把钱赚了,有问题吗?我和你躺了好几个月,什么都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去和别人躺躺就有钱,有问题吗?”
“我真没想到你要去卖。”
“关你屁事。”
黑衣人哈哈笑了起来,我真的烦了。我拿出那仅剩一只的高跟鞋,紧紧地握在拳头里,站了起来砸向了高个子的头。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高跟鞋的跟确实很尖,直接戳到了他的脑壳上,我抢过了他的刀,又捅向了一旁的低个子。两个人瞬间不笑了,在黑暗里像两个没有生命的雕塑,越来越小。木船不大,船沿也很矮,我把还在挣扎的他俩踹进了海里。
驼背老头转过身拿着船桨对着我,我把那把红色的刀冲着他,他扔了船桨就跳进了海里,像只健硕的鱼,游向了已经不算远的爱琴岛。
胡珍珍被吓到了,她蹲坐在船中间的麻绳旁边,看着我说。
“你...杀人了。”
“好像是吧。”
“好像?”
我把刀子放在海水里也涮了一下,说,“刚才,他是这么涮的吧。”
“王川,你杀人了。”
“我知道。”
“事情严重了。你是不是疯了?”
“事情本来不严重吗?”我把刀在袖子上擦了擦,“你要去爱琴岛,让那些陌生人去打炮,说不定你还会怀上一个胖娃娃,然后第二天接着让其他陌生人打炮。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
“反正不是你的。”
“你会变得脏起来,染上各种病,去大医院也治不好。你会被人骂,被人打,像条狗,一条给你钱就不会反抗的狗!”
“你活着不也像条狗吗?你爸的丧葬费你花完了不是吗,全花完了不是吗?”
“胡珍珍!”
她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们都是条狗不是吗。”
我抱住了她,她把头扎进我的怀里,眼泪没一会就把我的胸口哭湿了,像是浸在了海水里。我也哭了起来,小船都开始摇晃,我们像是被泡在了海水里,流着说不出来的无能为力,仿佛走进了一条没有光的死胡同。
海面飘来了一种死鱼的腥味,黑衣人不再挣扎的尸体也浮了上来变得异常的安静,身体某处流淌着的血混在海面上完全看不清。月光也停住了脚步,死死地拽着我们的船,距离爱琴岛还有大概二百米,岛上的灯光闪闪照的眼疼,一个满是老鼠的爱的国度。她说。
“我们怎么办。”
我看着她说,“我不知道。”
远处爱琴岛岸边聚集了很多人,一艘快艇已经拨动了海浪朝着这边驶来,速度很快,像一把剑直插着大海,把平滑的海面斩断了泛起汹涌的波涛。我看不清快艇上有几个人,又拿着什么,我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那把刀,抱着她,说。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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