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的江南秋意渐浓，带着凉意的风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像是被阿姆追在身后的顽童，在落满枯叶的道路边，在匆匆行人的蓑衣间，没头没脑的掠过各个角落。甲十一快步走进了朱雀街背后的小巷，贴着墙面，隐在了角落的阴影里。
望江楼的后厨，柴火噼里啪啦的小声响着，小工在案板上咄咄咄的切着菜，灶上高汤不断翻滚，夹杂着大师傅的咒骂，忙得一片火热。还有半个时辰客人就要来了。
“李二，去把腌臜扔了。”
“哎。”
李二拖着木桶，艰难的用身体推开后门。
2.
甲十一把被敲晕的小厮拖到墙角，迅速的换了衣服，提着空桶走进后厨。
还有半个时辰开宴，时间还富余。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盒子，低着头、缩着肩，先把厨房的每个角落走了个遍，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一只嗅得出毒的蛊。师傅把蛊交给甲十一时没有说这蛊叫什么，他也就懒得起名字，即使它救了他很多命。
甲十一走出厨房，悄声潜进二楼，青云阁。蛊依旧沉默着。他开始一厘一厘地仔细抚摸桌子、椅子、柜子、地面、墙，没有机关。
依靠在墙上，环视着这个雅间，他觉得有点失望。
重新来到后门，换回衣服，甲十一缓步走到了朱雀街上，选了一家与望江楼相对的茶楼，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3.
雨下得大了，落在地面上，溅起了泥水，很快便脏了鞋袜。丁一仿佛感受不到似的，提着一小瓮酒，在望江楼的屋檐下来回踱步。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师傅还没有到。
今天是他和丁二丁三一起给师傅办谢师宴的日子，跟了甲十一两年，是时候出师了。
丁一是不喜欢甲十一的，因为他太弱。
听学堂先生们说起这甲字辈仅剩的前辈，全无尊敬之意。甲十一是个半路出家的杀手，为了还他父亲欠下的赌债，加入了暗影会。当年带他的师傅留下对他评价的原话是：三流的功夫，二流的心性，一流的观察力。
年复一年，比他能打的死了，比他心狠的也死了，甲字辈就只剩下了他这个只会保命的“怕死鬼”。
丁一选择当杀手是为了报仇，他的仇人像座山一样的压在江湖之上，非等闲可以推动。他想要的师傅或许是武功高强之辈或许是足智多谋之流，但绝对不会是怕死鬼甲十一。
甲十一来挑人时，他借故没有去。想不到，甲十一要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丁一。接下来的两年不出所料，甲十一年纪大了，像个没完没了的老婆子，不断重复着他的各种逃命经验。平时跟着他出任务时，只让他们远远的看着，好像看看就能杀人似的。
吃了这顿，就不用再见甲十一了。丁一有点迫不及待。
4.
甲十一有点想念师傅。
师傅当年坐在这茶馆里看着他们时，在想什么？
他仿若看见师傅慢悠悠的从茶馆里走了出来，斜眼冷笑，“就这点耐心，还想当杀手？”
算了，他们还是孩子。
甲十一放下茶杯，结了账，从后门走了出去。带好斗笠，形色匆匆的走到望江楼。
“路上有事耽搁，来晚了。”
5.
青云阁里，气氛尴尬。
杀手大概都是寡言的。在三个徒弟轮番着表达过感恩之情后，雅间里只剩下蛊发出“嘶——嘶——”的鸣叫。
丁一的酒，丁二的果脯，丁三的肉。
甲十一有点走神。他们的谢师宴他是空手去的，他眼前的是他师傅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师傅，你最近有什么任务吗？”丁三最先承受不住沉默。
“无非是杀人。”甲十一看着碟子里丁三带来的腌肉，会是他吗？
丁三是学徒里最像他的，一样的身负重债，一样的武功平平。比他幸运，他的债来源于卧床不起的老人。只是出于同样的缘由，这个少年对年长者有种不合时宜的敬意，心性上的缺陷最令人无奈。
甲十一把他带到了身边，为他家人寻大夫，偶尔烧两个菜唤他来吃，他小心翼翼的补偿着那个独自奋斗的少年，想告诉他，不要继续了，还有很多路。他知道，他不会听的。
应该不会是他。
甲十一抬头看少年，少年局促的把目光移开，有些刻意的夹起一片腌肉，胡乱的吞咽了下去。直白得可爱。
甲十一夹起肉，慢慢咀嚼。盐放的有点多，咸香里带着点苦涩，是家里的味道。
6.
丁二嚼着果脯，口齿含糊的问，“师傅，你这次准备怎么杀呀？”语气盎然。
“你呀……”甲十一无奈。对这个和他师姐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傅死了之后，是师姐撑着他走过了最开始的路。
师姐是个怎么样的人，很难形容。
甲十一第一次的独立任务，目标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五岁。他扮成花匠潜入府邸，在花园里观察小姑娘。小姑娘每天用过午膳之后都会来后花园玩。有天晌午，看着她的婆子躲在树荫里和丫鬟闲聊，小姑娘追着蝴蝶跑到了他身边，玫红色的襦裙上绣着浅粉色的花，头上梳着两个小包包，红色发绳绑成的蝴蝶结一颤一颤的。小姑娘仰起脸看甲十一，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柔软的一丝头发粘在上面，眼神明亮而好奇。那么美好，那么脆弱。甲十一不敢看她的眼睛。
在甲十一焦躁的挣扎中，任务的最后期限到了。甲十一揣着和着剧毒的糖，来到花园，看见小姑娘安静的躺在一个丫鬟怀里。丫鬟抬头朝他俏皮地笑，丫鬟是师姐。
“笨死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师姐弯腰把小姑娘放到花丛。
“你运气真好，第一个目标这么可爱，我的怎么就是一个邋遢的糟老头呢。”语气里的羡慕是切切实实的。
师傅说师姐是个天生的杀手，江湖传闻师姐是个吃小孩的大魔头，他的师姐明明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侠。
看着丁二，甲十一听见师姐对他说，杀人、救人、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
“这次啊，下毒吧。”甲十一也吃了一块果脯，甜得腻人，师姐应该会喜欢。
7.
丁二丁三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甲十一讲着话，丁一沉默的吃着菜。
甲十一知道丁一不喜欢他，因为自己太弱了。
第一次见到丁一时，他蜷缩在宅子后院的枯井里瑟瑟发抖。
那只是一次很寻常的任务，江湖上有人出钱买丁一全家的命。任务简单、时间紧急、赏金不高，对杀手来说，这是一趟吃力不讨好的累活。甲十一缺钱，便接了下来。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人。真的很好杀。
甲十一扣了扣前门，等候了片刻，有个老仆将门打开。老翁和气的问他有何事，甲十一给了他赶紧利落的一刀。耳边是一片惊叫声。他看见一个女子拼命朝后院打手势，他的夫君冲向他，拿着桌上的茶壶胡乱的扔，茶水洒了他自己一身。欺身又是一刀。接下来是那个女子，绝望的眼神，他见过太多了。刀起刀落。
推开门走到后院，空无一人。甲十一屏息静听，有牙齿上下碰撞的声音自角落的井里传来。那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像两只才出生的小猫，在寒风里相互依偎，瑟瑟发抖。他叹息着刺了一刀，世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若干年后，听同僚聊起这个很有天赋的少年的身世，甲十一才知道，其中的一个孩子活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对雇主，也对少年。
甲十一身无长处，唯有逃命的本事还拿的出手。自听闻这少年想报仇起，他就决定把这少年带到身边，只希望他这条捡来的命，能多活几天。
丁一很优秀，只是傲气太盛，真担心他会因此而吃亏。
8.
就剩丁一的酒了。甲十一看着酒杯皱眉，他不喜欢喝酒。
起初是因为喝不起，后来是为了不误事。甲十一至今只喝过一杯，在为他师傅办的谢师宴上。
从宴席开始，师兄就不断的向师傅敬酒。临近尾声，师兄建议大家一起喝最后一杯。
桌上一片狼藉，师兄重新拿了四个杯子，侧身背着师傅，倒酒，下药。
“甲十一，把酒递给我。”师傅醉得厉害。
桌上还剩两杯酒，像两只匍匐在草丛里的豹子，耐心等候着他，甲十一想逃跑。
“师傅，我给你拿吧。”师姐看出了他的懦弱。
“不要，就要甲十一，他今天都没给我敬酒。”
“师傅……”
“你好啰嗦，我要喝酒，快！”
甲十一双手端起那杯下了药的酒递给师傅，没有洒出一滴酒，手比他想象的更稳。
抬头，饮酒，原来酒是涩的。
9.
宴席接近尾声。
“师傅，我敬你。”丁一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甲十一皱眉，不情愿的把酒杯拿到眼前。酒不是什么上好的陈酿，有些浑浊，还泛着淡淡的酸味。
咸味、甜味、酸味，他很偶尔向他们提起过一种不着痕迹的投毒方式，难度在于需要用不同的调料来掩盖药味，他们记住了。
“嘶——嘶——”蛊依旧声嘶力竭的鸣叫着。
甲十一欣慰的看着这三个他挑出来的狼崽子，抬头饮净了杯中酒。
“暗影”出师前最后一项考核：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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