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咕咕，咕咕......”小莫家门前的大椿树上，布谷鸟想起来叫两声，懒洋洋的。“磨剪子来锵菜刀......”磨刀老头儿拉长了声音，悠扬的吆喝声随着铛铛的金属响声渐渐走远。
你听着听着，眼皮儿越来越沉，一个慵懒悠长的春日午后在你的睡意里慢慢流走。待你醒来，眼前是莫妈妈沐浴在斜阳里的温柔笑脸，她轻声问你，“醒啦，妮妮？饿不饿？吃荠菜馄饨好不好？我让小莫刚从田里挖的荠菜。”
莫妈妈做的荠菜馄饨可真好吃呀，每一只馄饨里面都散发出春天的味道，那可是小莫亲手挖的呢。你吃得好过瘾，一碗不够又来一碗，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大碗，直到撑得站不起来，只好躺到沙发上揉肚皮。小莫又开始嘲笑你，“黎妮妮，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孩子，真丢脸！”
莫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你，“妮妮，你这么喜欢吃我们家的饭，干脆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好不好？”
你听了大喜，“好哇！那我就可以天天吃阿姨做的饭啦！”
小莫不干了，“我才不要一个大饭桶当媳妇儿！”
莫妈妈轻轻打了小莫一下，转头对你说，“妮妮，别理这个浑小子，咱娘俩儿就这么讲定啦？”
你用力点头，好像在做最庄严的承诺，“嗯，讲定啦！”
小莫撅着嘴，“黎妮子，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你只是开心地笑，才不管他怎么抗议，“嘻嘻！”
那个春天那么美好，在你的记忆里被无限拉长，长得好像你和小莫永远都不会长大。
2
你放学背着书包往家走，从学校到家要穿过一个小小的村庄，油菜花都开了，金黄金黄的，像看不到边的金色地毯，碧绿的麦苗也长到你的胸脯那么高了，随着风跳舞，饱满的麦穗充满了诱惑。
你瞅瞅四下无人，钻进麦田，拔了一大把麦穗，放进手心里，耐心地揉搓，然后，鼓起嘴巴，将搓下来的软麦壳吹跑。你像小鸟一样嘬起嘴巴，贪婪地将一把青麦粒全嘬进肚子里，鼓着腮帮子慢慢地咀嚼。你正闭着眼睛品味麦粒的清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吼，“抓小偷啦！抓小偷啦！”
你吓得哆嗦了一下，紧接着想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你抬头一看，果然是小莫，他正斜跨在自行车上，咦，小莫什么时候学会骑自行车了？你气得直跺脚，“小莫，你这个大坏蛋！”
小莫哈哈大笑，冲你一歪头，“上来，我带你回家！”
你坐在小莫的自行车后座上，春风裹挟着花香，吻上你的脸，你又陶醉地闭上了眼。
哎呀，不好，乡村小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太厉害，小莫刚学会技术又不行，你竟然被颠到了路边的沟里。你本想拨开脸边的野草爬起，却不知怎么就改了主意，你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莫赶紧把自行车扔了，跪下来摇你的胳膊，“黎妮妮，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
你假装摔晕过去，强忍住笑意，心里得意洋洋，哼，谁让你刚才吓我的！
小莫急得都快哭了，“妮妮，你是不是摔成脑震荡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我妈非打死我不可。”
你噗嗤笑了，坐了起来，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小莫这个傻小子，也敢跟你斗？哼！
小莫气得一甩手，蹬上自行车就走，留下你在后面追着他跑，“小莫，小莫，等等我呀，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的吗？哼，真小气！”
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常常想起从前，记忆里，你和小莫的所有过去好像都跟春天有关。难道，大脑会自动过滤那些伤心的回忆？还是，有小莫的每一天，都是春天？
3
你和小莫头碰头看他养的蚕，白白胖胖的，好可爱，沙沙沙，沙沙沙，它们在噬咬着桑叶。后来你再想起那一刻，其实，小莫的内心也是很温柔的吧，只是，这温柔，很少在你跟前呈现。
“哟，它们要没粮食吃了，我得赶紧去给他们摘些桑叶。黎妮妮，你要不要去？”小莫说，却并不看你。
“去，去，去！”你忙不迭嚷嚷。小莫邀请你，你怎么舍得不去？
那天，你们摘了很多肥绿的桑叶，装满了小莫的口袋。小莫还爬到树上，摘了好多桑葚，你俩吃得舌头都黑了。天黑了，你俩急匆匆往家赶，小莫在前面，你在后面，经过一座座的坟地，一座座的墓碑，你身上嗖嗖发凉，你颤抖着声音叫小莫，“我好害怕，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小莫不耐烦地停住脚步，摇摇头，“女孩子真麻烦。”
你跑到小莫的跟前，牵住他的手，心里不再害怕。
麦苗一年年绿，你和小莫一点点长大，长大后的你开始懂得害羞，不再天天往小莫家跑。有时候，莫妈妈做了好吃的，还会让小莫穿过一条街去你家喊你来吃，你学会了腼腆地吃饭，不再狼吞虎咽，这时候，莫妈妈总是笑眯眯地盯着你看，“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妮妮成了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可还记得答应过阿姨，要给我们家做媳妇儿的？”
你的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莫翻翻白眼，嘟囔道，“妈，您觉得有意思吗？”
你看着小莫撂下饭碗，转身推了自行车出了院子，心里酸酸的，胀胀的，像得了感冒。
4
你和小莫一起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你拿着录取通知书跳了起来，又能和小莫在一起了，你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呀。
可是，有一次，你去找小莫一起回家，却发现他和他们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儿肩并肩往学校后面的河边走。起风了，有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落在女孩儿的头发上，小莫轻轻地把树叶捡起来，打开手中的书本，夹在里面。
你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俩的身影渐渐走远，在你的视线里模糊成两个小点。银杏叶子随风落在你的书包上，你拿在手中，看了半天，轻轻地，轻轻地，将它捏了个粉碎。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你去小莫家磨蹭了半天，最后终于对他说，“那个女生，别人都说她很骚。”你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小莫听你这么说，吃了一惊，随即恶狠狠道，“黎妮子，我以前只是不喜欢你，我现在是讨厌你。你听清楚了，我，讨厌，你！”
你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你是要哭了吗？你对自己说，不，黎妮妮怎么会随便哭？
没多久，你也有了男朋友，那是个暗恋你很久的男生，你以前从没正眼瞧过他，可是，现在，你开始带着他故意出现在小莫的眼前。你故意挽着他的胳膊，还夸张地说很多嗲里嗲气的话，其实，你心里觉得很肉麻。
你想让小莫骂你，狠狠地骂你，然后霸道地将你从那个男生的身边拉开。可是小莫没有，小莫只是淡淡地看了你们一眼，然后淡淡地皱了皱眉，就好像，羽毛轻飘飘地落下，轻得没有一丁点分量。可是，却重重地砸在你的心里，重得你的心，被砸得粉碎。
你开始和各色男生交往，你甩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你任由他们为你打架，完全无动于衷。你开始翘课，成绩一落千丈，被老师屡次提溜起来骂，还面不改色。你甚至学会了抽烟，放学了，你在校门口倚着围墙抽烟，和追你的那些小混混轻佻地打情骂俏。
小莫和那个班花牵着手从你面前经过，看见你停顿了一下，是的，你没记错，他真的停顿了几秒钟，虽然只有几秒钟，那对你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永恒。哦，原来小莫的心并不是石头。
你成了学校有名的小太妹，所有的老师都拿你没辙，所有的女同学都离你远远的。你想，没关系，哪怕全世界都与你为敌也没关系，只要小莫会疼。是的，你想要他疼，因为只有疼痛，才有分量，才能证明你的存在。
小莫终于受不了了。那一天，你手里拿着烟，在校门口旁边的小巷子和小混混接吻。你算准了那个时间，小莫会和那个班花从那里经过，他们每天的那个时间，都会从那里经过，然后去一家小饭馆吃麻辣烫。
你一边漫不经心地接吻，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等待那个身影。小莫终于出现了，他一把将正在抱着你狂啃你脸的小混混推开，然后，俩人就扭打到一起。
班花吓得尖叫，你早知道她是个没种的女生，你一直瞧不起她。你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心里却像大风刮过，风将你心中多少天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你快乐地想哭。你真的哭了。小莫，他为什么不肯面对真实的自己，不肯承认自己爱的是你？
5
小莫请了一周病假，你去看他，他正躺在床上看书。你递水给他喝，他却一下子将水杯打翻在地，“滚！黎妮妮，你以后再也不要在我眼前出现，我真的再也，再也不想看见你！永远，永远！”
你真的不再在小莫面前出现。你戒了烟，戒了各色小混混男友，你开始用功。
一年后，你和小莫分别考到两个城市，一南一北。你和小莫，你们越离越远。
你们长大了。
6
后来，你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你越来越忙，像个真正的白领丽人。你是个淑女，你交了宠爱你的男友。原来生活本身就是驯兽师，原来你也曾野性难驯。
日子在正确的轨道上滑行，好像不需要人们用力，自己就自动向前滑。可是，你总觉得哪个环节不对劲，哪个接口有点错位，你开始想念，不由自主地想念。你爱上一个自己发明的游戏，在手机上编短信给小莫，你编得很慢很慢，字斟句酌，编完了都存在草稿箱，从来没有点过发送键。
你爱上了美食，常常一个人走遍帝都的大街小巷，只为了寻访有口皆碑的美食。你坐在灯火璀璨的酒楼，面前摆满了各色小点心，糯米糍粑，小笼包，鱼香团子，你缓慢地，认真地，一个个将它们消灭，你的心平静而满足。
你想起在小莫家宰公鸡，小莫一手捏着五彩大公鸡的脖子，一手拿着刀，妮妮，妮妮，看我给你报仇。想到这里，你噗呲笑了，这个臭小莫，什么帮我报仇，那只大公鸡在雨地里追得你在小莫家满院子跑，还不都是小莫教唆的？小莫才是罪魁祸首呢。
真奇怪，你想起的关于小莫的回忆，竟然全都是温暖的，那些曾让你心碎的记忆，不知几时早已被你的大脑抹去。
填满了胃也就填满了心，你好像没有那么思念小莫了。
回到家，你在阳台上，无声地跳舞，世界在无声地转动，男友贴着你的脸低低絮语，“妮妮，你就像银河中最亮的星。”是么？你怎么觉得自己像只黑暗中扑跌的萤火虫？你的泪无声地滑落，冰冰凉凉像一地的月光。
7
男友向你求婚，你俩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婚礼，他对你说，要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你想，幸福还能比较吗，还有最和不最？
有一天，妈妈从老家打来电话，小莫的妈妈胃癌去世了。你一惊，挂下电话，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疼，疼得你翻江倒海地吐。你的唇边泛起荠菜馄饨的清香，只是那清香怎么突然变成了苦涩？
你一袭黑衣，鬓边别一朵黑玫瑰，坐最早的航班飞回家。
葬礼上，你又见到了小莫。
这时，你26岁，你们已经八年没再见面。
白烟袅袅地从焚化炉里升起，那是曾经多么鲜活的生命，那个多么温柔的声音在你的耳边又响起，“妮妮，讲定啦？你吃了我们家的饭，以后可是要给我们家做媳妇儿的啊？”
那天晚上，你去看望小莫。小莫正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抽烟，火星一闪一灭，像在他唇边开出一朵朵寂寞的烟花。你在小莫面前，一件件脱掉你的衣裳，最后，身上只剩下鬓边那朵黑色的玫瑰。
小莫颤抖着进入了你颤抖的身体，你俩用身体的颤抖将生命的颤抖一点点熨平，玫瑰被碾压成碎片，在你俩的周围幽幽地散发着香气。
生命有时就是一个破洞，有点黑，有点缺，而现在，你已经将它补好。
8
你回到北京，一周后，和男友的婚礼如期举行。
如他所说，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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