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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天的会议议程结束,一个小时之后是晚宴。陈黛帮服务员收拾印刷材料,师兄坐着看手机。他们不是专家学者,没有预定的房间,打算在会议室里打发时间。陈黛主动帮忙,其实也是想活动一下筋骨,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一天,太难受了。专家学者们都是中老年男人,谈不上有行为约束,一天下来,会议室里沉积了好几种烟味。打开窗子,空气骤然不一样,头脑也清醒了。居然这样过了一天,听了数不清的概念、模型和结论,现在左右甩甩头,就可以完全忘掉。
门口有交谈声,不大不小,陈黛和师兄就当没听见。白天,师兄在每个茶歇时间尽力往讨论堆里钻,屏气凝神听他们的议论。陈黛跟在师兄身后,机械僵硬地笑,内心烦躁。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后悔答应来做会务人员了。但呆在学校也一样,百无聊赖,她感觉自己所谓的求知生涯停滞了,陷在沼泽地里。
有人在门上敲了几下,陈黛没反应。师兄喊陈黛,陈黛如梦惊醒,往门口看,导师和一位参会学者站在门口。陈黛认得他的脸,可记不清他的名字。她往门口去,那人冲她笑,导师一脸严肃。师兄倚在门框上。
“都认识了吧?这位是李老师,从河南来的。”导师说。
“哦,李老师好。我认识的。”陈黛说。
“李老师坐不住了,认为我们这些人太无聊了。不想听我们胡扯了。他明天想去外头转转,你们两个陪一下。我看你们在这里也坐不住。”导师说。
“我是个粗人,听不来高深莫测的抽象讨论。得亏陈老师理解。”李老师说。
李老师有一头硬实的头发,像一只大刺猬趴在头顶。他大约四十岁,浓眉大眼,身形魁梧。他看着不令人厌恶,可让人不安心。他不像其他的学者正襟危坐,一副老实持重样,他要么歪着脑袋,要么一个劲抖腿。陈黛正是凭着他的抖腿动作,记住了他。别人报告时,他还咧着大嘴,左顾右盼,寻找可以相视一笑的人。他总是失败,以寡然无味的撇嘴告终。这些情景,陈黛都回想起来,对他愈发有了兴趣。其他的专家学者,看一个跟看十个,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太精于树立形象了。
“李老师打算到哪里去?还是随便转转?”陈黛问。
“啊,我去高淳转转。那里有一个村子,最近因为的征地冲突的事情上了新闻。我认为报告里有问题,想去找村民问问。看看是记者在说谎,还是受访者在说谎。”
“不见得能找到受访人吧。”师兄说。
“到底是陈老师的学生,一下就讲到重点。这个受访人是村长,真不见得在。可找别人也可以啊,一件事情,在村子里,不会只有村长知道。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七点钟在酒店门口集合,怎么样?”
“可以吗?能起来吗?”陈老师问。
“没问题,克服一下就起来了。”陈黛说。师兄没做声。
“这样,你们就先回学校去,不要蹭这顿晚饭了。吃完再回去就太晚了。”
陈黛和师兄坐地铁回学校,出了站在小面馆吃了面条。两人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失落,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师兄的手机响了,他顺势离开,但离开得不远。陈黛听出是师兄的女朋友责怪师兄一天不打电话,不回消息,问他是不是还爱她,这恋爱还要不要谈了。
“我错了,我错了,接受批评。”师兄重复这句话。对方又说了五分钟,挂了电话。师兄面无表情回到座位,继续吃面,但动作明显迟缓了。
陈黛总按捺不住为他人排忧解难的冲动,她也不吃了,把碗推到一边,对师兄说:“这样,明天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带李老师去村里。陈老师问起来,我就说你生病了。”
“开玩笑,要是真有人可以不去,也是你不去。而不是我。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跟他去,陈老师不骂我啊?”
陈黛见师兄这副不容商量的架势,顿感温暖。
钥匙接触电子门锁的那一下,宿舍里响起几声喊叫。她们把她当成宿管了。陈黛推门进去。浓烈的火锅味,水池上散落着盆、碗、菜叶,房间正中支了一张桌子,进行一场牌局。打牌的四位牢牢抓住自己的牌,并不想就此停止。见是陈黛,又响亮地叫了几声。
“啊,原来是你,把我们吓得半死。”舍友小红说。
“啊,虚惊一场,来,继续。我一手的炸弹。”舍友小雪说。
牌局另外两位成员是小红的男朋友和小雪的男同学。这两位向陈黛点头致意,但绝不是不好意思。他们坐在凳子上,脚搭在床架上,嘴里叼着烟,很是适意。陈黛的凳子被征用了,无处可坐,便倚在桌边。房间闷热,可这四位不觉着,他们很快就忘了她的存在。小雪开始扔炸弹后,气氛越来越紧张。
时间还早,陈黛可以去图书馆坐着,等闭馆再回来。陈黛把桌上的两本书塞进包里,背着往门外去,冲着门坐的小红男朋友看见了,问道:“怎么,又出去?才回来啊。”
“我去图书馆还两本书,要过期了。”陈黛说。
“哎,跟我们这些人到底不一样。来,我这里还有个同花顺,怎么样?服不服?”小雪没工夫抬头。
牌桌气氛达到高潮,陈黛在楼梯转角听得一清二楚。陈黛能够料到,赢下这场牌局,小雪就会用平日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就陈黛的行为评价上两句:“哎呦,他们这些是外校考来的,每天就知道死记硬背,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可是脑子不行就是不行。要是行,本科就不会在外校读了。”这种评价,和她们对她缺乏参与感的指责,陈黛免疫了。
走到拐角,陈黛的手机震动两下。她停下脚步,想起男朋友的那张脸。男朋友隔山隔水的,她从未感觉亲密过,可又像是老家的田地和旧电视机,她可以宣称:“不管如何,这是我的。”同理,她也是他的,不管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陈黛认为,完全是因为男朋友每天都要发短信给她,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磨难,无数次磨难就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拥有感。她持续的不拒绝,成就了这份连绵的痛苦。这种痛苦像有一把刀插在心头,每天剌一下,不致命。
她知道最好先不去图书馆,便在水池边的长椅上坐下。
“今天吃了什么?又公款大吃大喝了吧?”男朋友问。
陈黛不知能回复什么。她左顾右盼,也像李老师似的,寻找可以相视而笑的人。然而没有。青蛙砰砰跳进水里的声响也没有。枯坐片刻,陈黛回复:“没有公款吃喝。和师兄提早回来,在地铁站吃了拉面。”
过了五分钟,男朋友回复:“哦,那还挺没意思的。”
“是挺没意思的。”陈黛回过去,尽管心里不这样认为。再过十分钟,没有新来信息。看来是不回了。谈到这个份上,是没法回了。陈黛把手机塞进书包,起身往图书馆走。她脚步轻快,甚至唱起了歌。图书馆还有二十分钟关门,她喜欢这二十分钟,像是她偷来的时间。
二
第二天一早,陈黛和师兄坐地铁到酒店去。天下起蒙蒙小雨,师兄很是气恼,闭眼靠着座位后背不说话。陈黛夜里没睡好,这会儿却十分有精神,专注地看着窗外。春寒料峭,春雨连绵,她都喜欢。
到了酒店,李老师已经在大门外等候。他站在雨中,没有打伞,若有所思的神情。陈黛不顾师兄,跑上前去:“李老师,怎么不打伞?我的给您吧,我和师兄打一把。”
“这点雨,没关系,我平时也不打伞,太麻烦。”李老师说。
师兄和李老师互相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我查了路线,从这儿到客运站去坐城乡公交,时间上最快。”
李老师眼中一亮:“这样?我倒不知道,还以为要换上几次公交。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先乘地铁?”
“对,两站地铁之后就是客运站。”
陈黛和李老师并排走在前面,师兄走在后面。陈黛打伞,李老师不打伞。陈黛本以为师兄会像昨天那样积极攀谈,踊跃发问,可他今天心不在焉,把社交任务都丢给了她。陈黛决定肩负起责任。不就是说话嘛,她有的是问题。并且,她确实愿意以晚辈的身份,向中老年男人们请教。陈黛有一种猜测,认为其他人知道的都比她多,或者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共享着一个秘密,她太想知道这个秘密了。总之,每当碰到不排斥交流的人,她就能拿出刺探情报的心态,去做一番询问。
“李老师,您主要做哪方面的研究呢?”
“我不是研究人员。陈老师请我来开会,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他的出发点很好,研究者和实际工作者展开对话,可是你看,那些人根本就不想跟我对话,我们说不到一块。”
“哦,有些研究者比较封闭,太迷恋那套话语体系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实际情况如何,就能写出许多文章来。这些文章头头是道,可似乎又什么都没说。”
“空话对空话,纯粹自我消耗。”
陈黛喜欢李老师的说话方式。她见了太多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人,那些人总让她失望和愤怒。你问他东,他说西;你问他西,他说东;你指出他的矛盾,他引经据典,从苏格拉底说到马克思。陈黛暗暗欣喜,想这个男人口中多问些东西来。
地铁口的包子铺释放出大团热气,李老师上前,陈黛跟上去。
“您没吃早饭?”陈黛问,“啊,真不好意思,我本该从学校给您带早点的。”
“我不想去吃自助餐,吃包子好。我多买点,中午也可以吃。”李老师吩咐老板装十个包子,五个菜包,五个肉包。
陈黛转头去看师兄,期待和他对视一笑,可师兄一脸嫌恶。陈黛撇撇嘴,不理会他。
和两个男人坐在城乡公交上,去陌生的村子调查,给她“雾中看花、水中望月”之感。坐车回老家时,她也有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学会正确的“看待事物的方式”。自己家的东西,别人家的东西,在她看来,她都觉着不切实际。它们很难刺激到她。
她平时爱读诗歌。有位吉尔伯特写:我会在深夜摇动深井的绳索,只为听到一点儿声响。这首诗深得她心。她觉着自己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都是死寂的,要想有点声响,就要自己去制造。
他们在半途下车,站在狭长的乡村公路上。举目望去,没有人影。师兄表示质疑:“是这里下车吗?你记错了吧?”
陈黛厌烦别人质疑她。但眼前这萧疏景象的确让她心里打鼓,她没说话,在手机地图上又看了看,问李老师:“那个村子是叫下李庄?”
“对,下李庄。”
“那就是这。这是最近的停靠点。乡下嘛,密度很低。”
李老师“嘿嘿”笑两声,似乎为陈黛撑腰:“错了也没关系,权当是出来散心了。这不比呆在烟熏火燎的会场舒坦?”
“你看,有智慧的人都是豁达的。”陈黛揶揄师兄。
师兄撇撇嘴:“我说不过你。我是说,不能耽误李老师的计划。”
“哦,不用这样郑重其事。我没有明确计划。我们就从这块田地穿过去,走路太绕了。”
地里全插着手指粗细的树苗,叶子落尽,跟干柴火没有区别。就凭这点,这整片区域就弥漫异样的鬼魅气息,正常耕种的田地里,不会插上这么多的树苗。即便是改种苗圃,也不该是这样的种植方式。
陈黛感到逐步接近某种猛烈的景象,心跳加快。师兄也来了兴致,不再拖拖拉拉地走,而且连伞也不打了。陈黛很受鼓舞,收起伞,三人走在春雨薄雾中。
“这么多树苗,是专门来骗青苗补贴的吗?”师兄问。
“那还用说。新闻说是有几百亩,但实地一看,冲击力太强了。造孽啊。”
“这么近的事情,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师兄说。
“这跟距离远近没关系。不想知道的事,是怎么都不会知道的。”陈黛说。
师兄双手叉腰,环视了几圈:“陈老师如果亲自来,要气坏了。我拍几张照片,回去给他看看。”师兄拿出手机拍照,陈黛和李老师退到几步之外。她和李老师又有了新的感觉,因为不用拍照,就有了优越感,就实现了对现象的超越。
在他们行进的方向,来了一群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陈黛没见过这种南方装束,十分激动:“快看,那里有一群人,他们扛着什么东西,我敢说,十有八九是树苗。他们还在种树。哈,像种蒜苗一样种树,太魔化现实主义了。”
“我们就往那边去,去问问他们村子怎么走。”李老师说。
路上有些泥泞,泥块粘在鞋底,走上一段,脚底就很重,需要处理。陈黛甩脚,李老师也甩脚,师兄找了一支略微粗壮的树苗,把鞋底对着树干蹭。
“我认为,还是我的方法高效。”陈黛说。
“但你的结果不如我的好,我的细致全面。”师兄说。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实在有趣。”李老师说。
陈黛害羞了,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脸红起来。她本以为自己要被视为女强人的,却被看成小姑娘。她虽然愁眉苦脸,却也不妨碍别人看她满是小孩子情态,这真是有趣。
他们靠近那帮农民。对方说方言,他们说普通话,交流得颇为困难。李老师反复问了几遍“下李庄怎么走”,对方呜呜噜噜说上一大串,他们还是听不懂。陈黛不甘失败,又扬起声说:“请您给我们指一下方向。”
对方回过神来,迅速又坚定地指向东南方向。
“你们也是下李庄的?怎么这样子种树啊?”陈黛问。
对方又操起那种飞速且旋转的语言,配以复杂多变的神情。陈黛听不懂,决定认输:“谢谢,谢谢。我们知道了。您忙吧。”那人扛着树苗,匆匆走开了。
“听说这块地方以前跟外界不通,所以语言也是不通的。”陈黛说,“我以前就有个同学是这个地方的,很是跟我们吹嘘过这地方的闭塞。这里一个镇就是一个方言区,两个镇的人见了,互相都说不明白。”
“你知道得可真多。”师兄说。
陈黛不以为意。但她也惊奇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这些话,够她跟男朋友说一个星期的了。
三
村子没经过集中规划,建得很散乱,各家随自家意思决定房屋高度、走向和布局。两条水泥路穿过这些住宅,有的房子正对路面,有的则背对它。
春雨使村子分外安静,他们穿行其中,有梦幻之感。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陈黛没有刻意去想什么事,任由思绪漂浮。他们左右张望,即便是冲路面而建的人家,也没有敞开大门的。
“这村子可真怪,一个人也没有。”陈黛说。
“南方的村子,经济化水平更高一些,没有那么喜欢扎堆。”师兄说。
“那也不能一个人看不见,阴惨惨的。有什么阴谋似的。这里头绝对有情况,李老师给我们带到了一个好地方。”
三人并排走,陈黛走在最右边,感觉很安全。她曾故意放慢脚步,去看两个男人的后背,这两位都长着宽大厚实的背,她感叹了片刻。三人都将背包背在胸前,取防御的姿态。可这样走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他们自己也觉着滑稽。
“哦,我饿了,我们吃包子吧。”李老师拉开书包拉链,把包子拿出来,“来,先垫垫,中午未必有地方吃饭呢。现在不早了。”
三人停下脚步,成犄角之势,陈黛拿出一包面巾纸,各发一张:“用这个包一下,问题就解决了。”
“对,我来提着它,谁吃就用纸巾包一下。”李老师说。
师兄用纸巾擦去脸上的雨水,宣称道:“我不吃包子,不用分给我,你们吃吧。”
陈黛一愣,她平时也不吃包子,一切馅的都不吃,可她并未想到拒绝。师兄真是缺乏参与感,在下乡调查的路上,大家一起吃包子充饥,多浪漫,为什么要拒绝!
“真不吃?你不饿?”陈黛问。
“真不吃,我这一身肉,少吃几顿没什么。你们两个都不胖,吃吧。”
李老师已经吃完了一荤一素两个包子,打了几个嗝。陈黛吃了一个包子。这时,他们才发现没有水喝。
“哎呀,今天出门太早,我本来该买水带着的。可哪里知道要来这么个地方,一个商店都没有。”陈黛说。
“接下来留意看看吧,一个村子里,肯定有小卖部的。”师兄说。
吃了包子,陈黛精神为之一振,村子看上去不那么阴郁了。李老师也开始说话:“你不打伞,不怕头发损伤?听说这一带下的是酸雨。”
陈黛没想到李老师问这样的问题,在她看来,这问题不宜谈论,他们是在出公务,就应该只谈论公事。她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没什么,偶尔淋淋雨,帮助头脑清醒。”
“这么说,平时头脑都不太清醒了?”李老师问。
“啊,不瞒你说,我这个年纪的女生,知道的不太多,又不太少,正好够各种苦恼的。看什么都觉着对,又觉着不太对。很迷惑。”
“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吧?”师兄停住脚步,不单是为揶揄陈黛,“这儿有条巷子,看起来很深,要不要拐进去?”
“当然,我们拐进去吧。”陈黛说。
巷子狭长,只够两个人并排走,师兄走在前面,李老师和陈黛走在后面。长势奇特的大树从两侧倾斜出来,有深宅大院的韵味。
“说他们不喜欢扎堆,又把房子建得这么密,真是费解。”师兄说。
几乎在同时,李老师也在说话:“我看过一个讲怎么洗头发的新闻。云南有个地方,那里的女人一辈子不剪头发,有两米多长。她们用淘米水洗头发,个个头发都好。”
又说头发,陈黛扭过头去看李老师的头发,雨水停在又硬又粗的短发上,灰白一片,触目惊心。
“我住宿舍,没有淘米水用。老家不种水稻,也没有淘米水。李老师家里呢?能不能供应淘米水?”
“我们那里也不种水稻,土壤不适合。我家还有两亩地,每年种小麦和玉米。其他人都不管,都是我在种。”
“您还种地?”陈黛很吃惊。
李老师对陈黛的反应很满意:“是啊,两亩地很容易种。又不是精耕细作,只是不抛荒而已。我是在田间地头长大的,见不得抛荒。”
“那你们其他的地呢?河南不可能一家只有两亩地。”陈黛说。
“被征收了啊!暴力征收!情况比这里糟糕。”
“所以你带领他们,进行了抗争?”
“哪里,我只带领了我自己。我咽不下这口气,其他人无所谓。”
“大多数人只是逆来顺受,谈不上什么。他们还相信那一套宣传呢。”陈黛说。
“性格决定命运。一晃十几年了。我的同学们,现在都小有成就,有钱有房,哪里像我,一个人四处奔波。”
陈黛心底溢出复杂的情感,想去摸摸李老师湿漉漉的头发。
“嗨,可找到了。便利店在这!”师兄在前方十米处站立,等着他们走近。
他们在便利店里吃了泡面,向老板打听村长的情况,老板不愿意说。雨不会停止,三人坐成一排向外望,接下来去哪呢?总不能在这坐着。陈黛拿出伞:“走吧,我准备打伞,你们随便。”她喜欢信马由缰的感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她认为这才是生活和人生的真实情况,只是人会装作有方向,有目标。
他们继续沿巷子走,走到尽头,看到一幢木房子,架构高大。他们叫了几声,没人应,就仗着人多势众走进去。这里是个谷仓,连着住所,一个老头从屏风后走进来。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坐到李老师给他拉的椅子上。他一脸的大惑不解,丝毫没有厌倦或恐惧。这是常年独居的老人家,巴不得有人来找。
李老师拿出半张皱巴的报纸,向老人家发问。老人指着报纸摇头,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摇摇头。他说自己既是文盲,又是重听。可他的眼神很活跃,有迫切的交流愿望。
“还有人吗?就您一个人吗?”陈黛拉高声音问。
从屏风后走进来一个姑娘,笑容恬淡。老头眼巴巴地望着这姑娘。李老师把来意又说了一遍,姑娘说自己常年在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可以充当翻译。
交流的结果是,村里的土地之前不是征用而是租用,每年的租金为每亩800元,这笔钱没有付过。大家现在开始种树,是因为土地马上就要改为征用了,村长说种树的青苗补贴高,种苗也是村长拉来的,村民都去他那买。
“哦,我知道了。”李老师脸色明朗了。
没有其他要问的了,谷仓里很安静。那位姑娘好奇地看着陈黛,陈黛也看着她。
“你是他的?”李老师问年轻姑娘。
陈黛想肯定是孙女或外孙女,可姑娘说:“我是他的小儿媳妇。”陈黛讶异了,浑身不自在。
“哦,看你挺显小的。没想到结了婚。”李老师说。
“我不小了,22岁了,这里流行早婚。”姑娘说。
出了村子,李老师带领他们从地里往公交站台去。地里的农民更多了,十分繁忙。
师兄与李老师争论起“村长”“村支书”的地位角色,说他们利用信息不对称干了多少坏事。陈黛不插话,她厌倦琐碎的讨论。可似乎学问就是件琐碎的事,不琐碎就没有发现。这些琐碎随时随地可以淹没她。她要很努力,才能站在岸上。
他们回到城区,会议已经结束,学者们都散了。陈老师请他们吃晚饭,四个人喝了不少酒。喝酒是件利落的事,只要愿意喝,酒下肚,便告完成。
可求知、与人相处,就不是这样。陈黛想起老人的小儿媳妇,那种生活看上去真纯净。可惜没见到老人的小儿子,不知他们两个在一块时怎么相处。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今天的信息快要到了,不知会是怎么样的过程。
陈老师给李老师订了酒店,散场后,大家一起走到地铁站。两位老师要去相反方向。陈黛和师兄等老师们先走。陈黛喝到微醺,非常想笑。若是再喝一些,便是想哭。
“李老师这么大年纪没结婚,怪可怜的。”陈黛说。
“他喜欢你。”师兄直截了当。
“什么?”
“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他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饭桌上一直看。也不怕陈老师发觉。”
“行,别扯了。我不相信。我现在白天愁论文,晚上还愁论文,赶紧写完毕业,上学上得恶心了。”
四
陈黛一个星期给父母打一次电话,一直是她打过去。小红和小雪接到父母电话,在宿舍里就大谈特谈。陈黛从来不会在宿舍给父母打电话,她会在进宿舍前完成这件事。从《美丽新世界》中,陈黛学会了“必要的罪恶”的说法。其后,她就把生活中的很多事情视为“必要的折磨”,给父母打电话即属其一。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陈黛希望没有人接,不过现在不接,过后又要打回来,那就超出她的控制了。没有必要将“必要的折磨”拉长。母亲接了电话。
“怎么这么久不接,我都想挂了。”陈黛说。
“你打的时间也怪,我去厕所了。不能连厕所都不让都去吧?国家主席也没有这个权力。”
“是。你最近还好?爸爸怎么样?晚饭吃过了?吃的什么?”
“你生气了?又要找我这个垃圾桶出出气?”母亲每次说到“垃圾桶”这个词,既讥讽又刻薄。陈黛赶紧挤掉疲惫,不想被母亲抓住不放。
“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问。不是一个星期打一次吗,今天该打了。”
“你听听,今天该打了,一听就是不想打。不想打就别打,什么时候想打再打。”
“你也生气了吧?又和爸爸吵架了?”
“我跟他吵架?我还费什么劲跟他吵架,我吵不赢,人家都是对的。”
“咱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以后也许能处好。”
“那就是现在处不好。是我的原因喽?是我水平太差,不配给研究生当妈。”
“说实话,我还挺不能理解的,人到中年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不是该越活越有智慧吗?”
“我没有智慧,瞎活罢了。养个闺女都能砸在手里,说什么智慧呢。”
“不能这样说吧?怎么就砸在手里了?”
“那怎么从来不带回来给我看看?我们就这么给你丢脸吗?我起早贪黑,对得起你。”
“你要想见,我跟他说说。我认为毕业之后再见不晚。还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
“好,那我挂了。”母亲先于陈黛挂掉电话,仿佛落在后面便是失败。
男朋友在城墙下站着,捧着手机。陈黛从地铁口出来,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步伐沉重朝男朋友走去。她时常设想,如果以这样的速度,她不是在靠近他,而是在远离他,他会不会察觉?
陈黛碰碰男朋友的臂肘,把水递给他。他接过去,呜呜噜噜评价了句话,陈黛听不清楚,也不想问。
“咱们去哪里呢?这阵子天气变暖和了。”男朋友说。
“我也不知道。”陈黛是一样百无聊赖的口气。她不再愿意为这些问题动脑筋,无论去哪里,只要跟这一位在一起,都是喘不上气的感觉。
“你真没有想去的地方?”男朋友问。
“没有,你定吧。”
“那我们就去城墙上坐着,晒晒太阳。”
“可以,走吧。”陈黛朝登城口去,几步就把男朋友撇在了后头。她停下来,让到一边,男朋友神色困惑地跟上来,走到她的前面。对男朋友的神情,陈黛视而不见。她自己的神情也一定是阴郁且紧绷的。他们像两个重刑犯,为彼此判了刑。
他们坐下,处在大片阳光照射之中。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人,或者离他们不远坐着的人,三三两两,都相谈甚欢。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说的事?陈黛左顾右盼,男朋友呆坐两分钟,又看起了手机。他身子前倾,似乎想把自己塞进手机里。
“跟你说件事。”陈黛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男朋友毫无反应,全神贯注看手机。
陈黛敲敲男朋友的肩膀,他猛然耸起上身,椅子随之晃动。男朋友很烦躁:“又怎么了?”
“跟你说件事。”
“哦,还是有事情找我啊。我说嘛,这种日子该在学校里面干活的。我还有一堆实验数据没分析。什么事?”
陈黛盯紧面前的城墙垛口,口气威严:“我妈想见见你。让我把你带回去。”
男朋友转了上身对着她,但她不想转过去与他对视。
“那你怎么想,你希望我去你家,见你爸妈吗?”
“如果真问我,我不会说谎,我会说我不愿意。”
“我不知你到底想干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男朋友迅速转回上身,也把视线落在垛口上。
“我只想瞎晃悠,就这么晃悠下去。”陈黛的口气不无戏谑。可这也是实情。她什么都不想干,愿意游荡,不追求任何安定。
“我没有这么多时间陪你耗。说句实在话,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我们在一起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男朋友把手机塞进口袋,像县官摔打堂木。
“别这样说,我们还是一起发过呆的,很多很多次。或者每次。”
“你!你从来就没有认真过!除了对你的书!对人,你从来没有认真过!我受不了了!”
“那就分手吧。你说的应该都是对的。即便你说的是错的,如果我让你这么觉着了,那么你就是对的。”
“你根本就没有感情!”男朋友一跳而起,趴在垛口上。
“那咱们就算是分手了。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我走了。”陈黛往出口走,没有回头看。她知道男朋友不会追下来。他们太理性了,不会干这种戏剧化的事。
她承认自己被戳到痛处了,她对待人的态度,远远没有对待书来得认真。她谈不上喜欢或爱任何人,同样也谈不上厌恶或仇恨任何人。她可以跟任何人不远不近。
小红一个人在宿舍,正在看美妆视频。陈黛把面包扔到桌上,随即脱鞋,准备上床。小红讲究形式感,总是要这般问候、那般致意。认为这一点上,陈黛更喜欢小雪的真实。
“怎么,这么早睡觉?我以为你和以前的同学出去大吃大喝了呢。”
“嗨,别扯了,我去分手了。”陈黛说。
“哦?没听说你有男朋友啊。”
“莫名其妙,从头至尾,都莫名其妙。我觉着他不行,所以也没介绍过。”陈黛换上睡衣,可又不想爬上床了。在床下,她可以站立,在床上,可就站立不了了。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就那么冷淡?”
小红转过头来,面有难色。她挤出讨好的笑容:“哎呀,也不是这样说,我们只是认为,好像很多我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你都没有反应。也不知是为什么,个体差异吧。”
“哦,你们也这样看。我明白了。”
“其实我认为你人还是挺好的,乐于助人,有责任感,学习很认真。”
“哈,这些就不用说了。冒昧地问一下,你觉着你的恋爱谈得如何呢?”
小红涌起一脸的温柔与甜腻:“你知道,他是我第三个男朋友,但真是最好的一个。目前为止,一年多了,他从来没有让我哭过。他总是跟我说,他看到了我们一起老去的样子。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安定温暖的感觉。”
“再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他的第三个女朋友吗?”
“哈,他有过十几个女朋友吧。他自己数不清了。”
“哦,那你可真了不起,是个终结者。但什么是一眼望到了老去的样子,我还真不敢想。”
小红的电话响了,铃声是《我依然爱你》。陈黛不想自讨没趣,拿了本书上床。小红挂了电话,很快换了衣服,涂脂抹粉,穿上高跟鞋出去了。
五
师兄订了最大的会议室,用来开读书会。中间是大会议桌,四周有两圈皮质座椅。陈老师把学生集中到会议桌上,只占去一半的位置。大声讲话会有回音。
陈黛对读书会厌倦,因为她的分享欲从未在这里得到满足。陈老师兴致也差。他从来不说自己的感受,选择用行动表达。他摘掉眼镜,反复地揉脸,抓头发,敲打桌面,或者把头搁在座椅头上,脸上满是被刺痛的神情。
这次讨论的是《为什么是欧洲》。讲述人做了十六页幻灯片,每页对应一个章节。陈老师闭目听到第八页,突然站起来:“这书这么扯淡?早知不让你们看了。不好意思,我之前没看,听别人说还不错。不多说了,不值得多说。这样的书,写出来丢人。”
报告人站在台上,不知所措,陈老师冲他摆手:“快下来吧,不是你的问题。”
“可我认为还是很有收获的。”报告人说。
“废话,垃圾还能发电呢。过来吃点东西吧。”
吃喝过一阵,与会者的面色变得明亮,左右看看,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可又没什么好说的。学生把目光集中到陈老师身上。
“怎么这么沉闷?你们一点儿活力都没有,都在想什么?”
“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一位师姐说。
“都是愁吗?没有别的?没有不愁的?”
“也许您认为我们是强说愁,其实是真愁。”陈黛说。
大家都笑了,忸怩不安。陈老师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我有正事要说。这些年我积累了不少农民维权的材料,有学生收集的,有我自己收集的,非常混乱。我想选两个省,做案例汇编,需要有人帮忙整理。一个是湖南省,一个是河南省。你们谁愿意干?之后可以用这个案例库写毕业论文。博士就算了。”
目光集中到四个硕士生身上,有一位举手:“我是湖南的,湖南的交给我吧。”
“哦,我也是这样想,很好。”
另外两个人不表态,头垂得越来越低。陈黛举手:“老师,河南的交给我吧。我从来没去过,正好了解一下。”
“行,那就分给你。你们可以用它来写论文,也可以另外再找题目。另外那两位,把头抬起来,没有你们的事了。我知道这种事很繁琐,你们不愿意干。那就这样吧,散会。”
陈老师大步流星走出去,学生们静待片刻,噼里啪啦收拾一通,很快撤离。师兄起身归置座椅,陈黛留下帮忙。她总是会留下来做扫尾工作,不然便心中不安。
“我一个人弄就行,你走吧。”
“我也活动一下。体力活动放松神经。”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河南。”
“谈不上选吧?只有河南了。”
“不对。你选河南,是因为你想去河南,有喜欢你的人在那里。”
“男人也这么八卦。”
“师妹,严肃地跟你说,人的生平、学问、思想,一切一切,其实都是八卦。哈哈,玩世不恭了。我想你能明白。”
陈老师发来邮件,附件是文档资料,正文写:“请认真整理,也许可以出版。拜托了。”陈黛看到“出版”,兴头更大了。她将附件下载、保存,每天抽出固定时间阅读。除此之外,她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她习惯坐在图书馆一个僻静角落。
这一天,其他座位上没人,她一个人占一大张桌子。
她从第一页开始阅读。这是有关农民自焚的新闻报道。一对夫妻在自家房顶烧汽油自焚,与此同时,两辆挖掘机在铲他们的院子。报道里有多张配图,火团裹住了两人。
第二个案例,是说镇政府组织人员下乡毁田,农民结队到田中阻拦。一番争斗无效后,十几个农民排成一排,跪了下去。照片构图很好,天空高远,杨树围绕田野生长。
第三个案例,是一个农民为了维护自家的果树,阻拦挖掘机。他躺在挖掘机前,以性命要挟,而挖掘机轧了过去,他死了。配图里,短小黑瘦的中年男人躺在地上,血迹斑斑,身前是挖掘机,身后是茂密的果树丛。
猛烈的不适感涌上胸口,陈黛看不下去了。这才是三个案例,这份文档里有两百多个案例。她很生陈老师的气,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东西!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在制造痛苦吗!
陈黛回宿舍去,倚在桌边站立,没力气洗漱。小红在看篮球赛,小雪在看综艺节目。从陈黛的角度,可见小红的IPad前放着手机,手机也很忙碌。小红不是真的喜欢篮球赛,只是为了聊天时能跟男朋友说上几个人名,说出几个瞬间。陈黛出于类似需要,也看过几场足球赛,除了感慨那些男人真能跑之外,没有更多发现。
小雪笑声震天,全不顾他人死活。搁在平时,陈黛愿意和小红一起忍,可现在她太愤怒了,她提醒小雪小点声。小雪没履行过类似责任,忘了这是责任,翻箱倒柜去找耳机,半信半疑给自己戴上。
既然应承下来了,就要继续。陈黛停下其他所有事,集中精力看案例集。半个多月里,她没联系过其他人,其他人也没联系她。她自我孤立,一个人吸纳世间的愤怒和罪恶。慢慢地,这让她感到骄傲。记录者、收集者们,所接触的只是其中一个或数个案例,承受一种愤怒,她却接触了整整三百个。
止于我,止于我,都给我吧,都让我来吧,就该这样。
再一次读书会,临结束前,湖南的女生向陈老师反映:“老师,怎么这么黑暗?我要抑郁了,每看一个案例,我都要去看一集动画片。我担心我会受不住。我不适合这个!人间怎么有这样的事?我过去一周都在想怎么跟你说。我相信美好的事情,我不能让自己陷进去。老师,让我换个题目吧。不然我真会疯的。我跟我妈和我男朋友都说了,他们都建议我跟您说实话。”
“好,你很诚实,想换就换吧。这个也讲究缘分。工作完成了多少就算多少,发给我吧。”
那女生立马有了羞愧之态,但没再说话。
陈黛等待陈老师发问。
“你呢?还能继续吗?”
陈黛很坦然:“哦,也许我生性悲观愁苦?我认为自己需要看这种材料,那些书啊,研究啊,相比之下,都太轻飘了。”
“那你很厉害。有需要随时沟通。”
图书馆来了一群参观者,十分吵闹,陈黛决定给母亲打个电话。母亲和明显在跟她赌气,只要她不主动打过去,母亲是不会主动打过来的。母亲有足够的时间玩这场游戏。
电话接通了,母亲的口气很不好:“怎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妈了?”
“你似乎也忘了你还有一个闺女。”
“哦,我闺女是什么人,我不敢打扰。”
“我们开诚布公吧,您又在生什么气呢?”
“明知故问吧。”
“哦,分手了。忘了告诉你,分手了。”
“怎么平常不分手,我一提见面就分手?我就这么给你丢脸吗?”
“其实一直都不好,随时可以分。将就到现在,还是分了。总归是要分的。”
“瞧瞧你的德性,到底想干什么!总归是要分!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不要再惹我生气了!你们老的小的,都要把我气死了!”
母亲挂了电话。
陈黛没有体会过何为女性的温柔,她体会最深的,是女性的易怒。比起男人,她更怕女人。打完电话,虽然是午饭时间,陈黛还是回到图书馆。她讨厌去人多的地方,满眼攒动的人头令她难过。等绝大多数人吃完,她走进冷冷清清的窗口,随便买什么东西吃。
六
陈黛在食堂吃饭,脑子里还在想案例里的两个男人。
第一个,是个钉子户,全村人都搬走后,他拒绝签署同意书。黑恶势力断了他的水、电,在他的宅院四周挖了壕沟。他买了一面国旗挂在院中一棵树上。记者写:“寒风冷冽,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就抬头看着那面鲜艳的国旗。”
另外一个,是城乡结合部的“二度”拆迁户,平时做货车司机。村委按搬迁先后给予不同奖励,他落在最后,在指定日期还未完成。拆迁队实施强拆。他开车回村,看见这队人马,开车冲撞过去,两人当场死亡,其中一位是他的堂兄弟。事发后,他去自首,可不知该去哪里自首,跑了好几个地方。
陈黛自问,如果是她,她会怎样行动。她没有答案。生活没有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她的成长经历单调,凭着会读书一路走到现在。
之后的路,她看不到多远,目前是毕业,毕了业呢?不论如何,都是要向前走的。自己前途未卜,却总操心着别人,实在是滑稽。可这却是她的生活追求,忘掉自己,操心别人。
手机罕见地响了,陈黛忘了自己设置为响铃模式。铃声大作,她抓起来往走廊跑。电话是男朋友打来的,正确的叫法该是前男友。
“我在你学校门口。你出来。”
“什么事呢?”
“来了就知道。我在大门右侧。”
眼前呈现一幅热烈燃烧的画面。她和男朋友复合了,爱情的烈焰焚烧他们,他们笑啊,哭啊,不计前嫌,深情相拥,有说不完的话。
她放任自己这样想了一路,走到大门口,向右侧望,看到了男朋友。他左手捧着手机,右手拿着巧克力。费列罗九块九三粒的巧克力,像大号棒棒糖。
“嗨,有什么事?”陈黛问。
男朋友上身一抖,抬起眼皮,递出右手的巧克力:“这是给你的。”
“我不要。”
“不要这样。专门买给你的。拿着吧。”
陈黛接过来,塞进包里。
“一起去吃晚饭吧。吃顿好的。”男朋友说。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吃顿好的?”
“庆祝啊。要我说的这么直接吗?一定要这样吗?你总是这样,一定逼我把话说到不能再说的地步。怎么,你不同意复合?这不算复合?我专门跑来,买了巧克力,不算?”
“我不同意。我不想复合。但吃顿饭是可以的。去食堂吧,这个点不用排队。”
“真没意思,那我走了。算我自作多情,你多保重。”
“你也是。请一定不要联系我。我不太会拒绝。”
男朋友跨上山地车,很快骑上了快速路,看不见了。
不会改变的。只要还是这个人,就什么都不会改变。陈黛从包里掏出巧克力,扔进进校门后的第一个垃圾桶。“花九块九复合,多大方啊。”
陈黛越发沉默寡言了。每天早出晚归,没机会和舍友说话,去食堂吃饭,可以用手指示意。在哄嚷的校园,可以一天不用开嘴。她所有的心思是把材料看完,早点编辑加工。这是一件英雄主义的事情,她舍我其谁地劳作。别人会半途而废,她一定会做到最后。
陈老师发来编辑手册,规定了文本、格式的方方面面。这道程序花去她大量时间。她坐在电脑前,调整字体、字号、间距、图表样式。时间飞逝,她操作不停的双手不知疲倦,而脑中空空。她没法感受自己在想什么了。她更加地麻木不仁了。
半个月后,她完成最后一遍检查,将文档发给陈老师。邮件正文中写:“我打算用案例库的资料写论文,并且我想去实地看看。有真正的感性认识。”
陈老师约她去办公室谈话。“你真想去?我认为不用去,文献研究本身就是一种方法。很多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文章是可以骗人的。但真相不会骗人。我要去看看。”
“好,我问问他们谁有时间,找一个人和你一起去。一个女生去不安全。”
过了半个月,陈老师还没有消息。一个下午,她突然意识到,这决不是件好安排的事,如果人家不同意,陈老师不能逼迫。那个地方只有她自己想去。
陈黛买了车票,准备了行装,在黄昏登上夜车。她谁也不告诉。
到安阳是第二天清晨七点钟,雾气蒙蒙,站前广场空旷寂寥。陈黛转头望耸立于高处的站名,满身兴奋。一夜之间,她就到了完全的新地方,这地方她既熟悉,又未曾踏足过。
七
她到肯德基坐下,点了一杯咖啡,一只汉堡,开始想具体的安排。院中国旗飘扬的场景在她眼前晃动,她决定先去那个村子。然后去货车司机的村子。两个村子间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她惦记的两个男人,在物理空间上居然这么接近。行李虽不多,带在身上是障碍,她可寄存在车站。
她坐上公交车,打量所看见一切。她时常陷入疑问:一个地方,除了它的名字以外,还是什么?这儿的人有什么不同?这儿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公交车里,赶早市买菜的老人絮絮叨叨,拉住小推车,站得左右摇晃。中学生睡眼惺忪,无精打采。这些面孔她全都不认识,又似乎全部认识。
车子开出闹市区,乘客变少,所有人都有座位。陈黛坐在靠窗位置,两旁景象快速掠过。连片的空地被圈围,长着荒草。这就是开发区了。穿过这块区域,路两旁开始出现农田,田里种着树苗,或竖着简易砖房。报纸上不是胡写,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惜文字无法反映这里的荒疏和萧索。村子在哪里呢?村子都拆了吗?陈黛尽力远眺,看到农田尽头的村子。
陈黛在终点站下车,步行两公里,到第一个村子。新落成的楼房,围着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绿化带里长着油菜。晾衣架横七竖八,长短高低各不同。一句话,这里乱到不可思议。
有人从楼房里走出来,有人在油菜地里劳作,有人在晾衣服。每个人都神色仓皇,形迹可疑。陈黛不免紧张。远远地,三五个人向她看,她故作镇定,向他们走过去,并经过他们,那些人却避开她的目光。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没有声响,狗也不叫。陈黛加快脚步,闷头往前走,有一股力量告诉她不能回头,必须往前走。猛然,她走到一块高台下,有条路可以上去。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宅院附近了。
陈黛站在原地,不敢再动。高台上砖石瓦片堆积,好几栋楼房塌掉半截,像人少了半张脸。她尽力地仰脖子,去半空寻索。果然,有一面国旗,垂成一条绳,耷拉在一节棍子上,棍子绑在一棵树上。那个男人还在里面。
陈黛感觉自己是站在悬崖边上,出神望向低处,但不敢跳下去。这里的空气似乎不流动,一举一动都要耗费巨大能量。陈黛觉着自己要冻住了。十分钟后,陈黛突然转身,落荒而逃,一路奔向公交站。
她回到了人间,找到了同类。
她坐上另一辆车,往城乡结合部去。她窝在一个角落,害怕听到下一个站名。车子开得飞快,四十分钟后,她就到了。
这里已经收拾得很整齐,是簇新的住宅小区。原来的城中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像乡间的宴席,吃完就撤,铺上一块新桌布。陈黛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站着,错愕不已。她掏出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报告,又读了一遍。文中提到的景物全不见了,只保留了路名。
在这里,她一点都不害怕。她漫无目的,走到主干道上,那位货车司机当时就从这里进村的吧?他拐进村,看到拆迁队开着大型机械在扒他的楼房,楼房里还有他的老母亲,他一时冲动,撞上了他们。
陈黛回到火车站,取了行李,到了预定的酒店去。刚过两点,很快办好入住。她第一次单独出差,独自住宾馆,本该是新奇的经历,她高兴不起来。她很生气,不明白自己大费周章到底是在干什么。
难道就为了到现场看一眼?不该只是看一眼。
吃了几口午饭,陈黛认真思索接下去怎么办,她给自己预定的是一个礼拜的行程。她不能这样走马观花,她必须看到真实的情况。致使她在真实面前逃跑的,是她的恐惧。只有克服这一点,她才能真正进入现场。而如何才能不害怕?最简便的办法,是找一个同伴。两个人,她就绝对不害怕了,她还可以成为更勇敢的那个。
一个同伴,一个在这里的同伴。只有一个选项,她一直都知道只有一个选项。
陈黛翻到手机上的通讯录,找到李老师的号码。她对着号码看了半天,良久,才下定决心,发出去一条短信。直接打电话太冒失了。
这是一个赌局,她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赢。发完短信,她把手机塞进口袋,走到街上闲逛。这样,即便被拒绝,她也不会太痛苦。街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张脸,她可以尽快把不愉快忘掉。
她在一家商场逛了十分钟,最后不堪其喧嚷,垂头丧气出来。掏出手机,两条未读短信,两个未接来电,她赌赢了。
八
李老师说他正在安阳火车站附近办事,她可以去那里找他。陈黛在站前的一家餐厅找到李老师。她告诫自己保持镇定,但不可被动。李老师的整体装束没变化,头发还是那么粗硬,像是一头刺猬。他低头发短信。陈黛走上台阶:“李老师,好久不见。真是打扰了。”
李老师握住手机,笑得很开:“哦,好久不见,我们要在这里等两个人。讨论些事情。”
迎面来了两个中年男人,神色慌张,看到李老师,赶紧加快脚步,靠近了又疑惧地看着陈黛。
“这不是外人,是专门研究土地问题的学者。你们的事,也可以跟她说。先吃饭吧,我还没吃中饭。”李老师说。
四人在小包厢坐下,两个男人点了四个菜,李老师让他们再来两瓶啤酒。一个男人去找服务员,另一位凑近李老师:“老李,这回有眉目了吧?还要多久?”
“材料有没有拿来?材料不够硬,怎么都难办。”
“非要不可?”
“没有材料,就是没有证据,单凭嘴说,谁信啊。”
男人从包里掏出文件袋,从文件袋里掏出两张纸:“只有这个。不行也得行。别的我们都拿不到。之前你也没说要这些。”
点菜的男人回来坐下,指着自己的脑门,那里有一条疤:“这不算材料?这够硬了吧?”
“不抬杠。不是谁挨打,谁就有理。回头我会联系。有消息了通知你们。”
吃完饭,那两人与李老师在餐厅门口分手:“老李,不能再拖了,再拖我们去找别人。”
“别扯淡了,咱们都知道这一行里没有别人。”
两个男人转头离去,如过街老鼠般。
李老师满脸轻蔑:“看到没有?这种笨蛋,不揍他们揍谁?”
“为什么被揍?”
“什么便宜都想占,少占一点就去闹。走,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看看。我才收到的消息。”
他们坐上公交车。公交车上人很多,不需要讲话。末站处在郊野之中,停了一堆车、一棵小树下,一群人围着一场牌局。他们之前是农民,现在跑黑车。李老师和两三位黑车司机谈了几句,坐了开价最便宜的那辆,车费十元。
车子驶进城中村,七拐八拐,路况复杂。李老师吩咐司机停车,陈黛付了车费。李老师没有坚持。陈黛认为这是她该做的。
他们站在一处宅院前。院子宽阔,李老师探身进去:“有人吗?”出来一位中年男人,长着娃娃脸,头发覆额,面相呆滞,问李老师找谁。
“你爸爸认识我,他不在家?你们这里的麦苗被铲了,是吧?”
“是的,不知什么人铲的,大家都在说这件事。”他拿出手机,给李老师和陈黛看朋友圈,滑了几下,全是麦苗被毁的照片。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那我们走了,回头跟你爸爸说,老李来过。他会明白的。”
陈黛向中年男人点头致意。他一脸茫然,像不知所措的男孩。陈黛转过头,就不再回头。她无力承受那男人的目光。她想安慰他,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扑了个空,不见李老师受了什么影响,仍然那么胸有成竹:“我们步行走一段,这块地方我熟悉。”
李老师不是前男友,不必用那套方法消极应对。“那好啊,这个天气适合步行。”
他们顺着田间小路走。举目四望,只有他们两个。陈黛感到温馨又安全,还有浪漫之感。
“这里的麦苗真好,大片大片的。”走了一段,陈黛说话了。继续保持沉默有些怪。
“这个不稀奇,我有两亩地,我给凑到了一块,全是麦子。就在这附近。”
“您家就在附近?”
“就在前面,穿过镇子就到。”
陈黛惊慌了,害怕李老师就要邀请她到他家去做客。是去还是不去?她是想去的。她很想多了解了解李老师。这份好奇已经持续很久了。
“您每天都这样忙吗?”
“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从早上就开始跑。见这个,见那个的。时不时还要去外地,像你们老师组织的会。”
“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助手?”
“助手?哈哈,我又不是大学教授,哪有钱请助手。再说,也不需要,一个人,习惯了。”李老师抓了几下头发,陈黛看过去。他的外套袖子磨坏了,毛衣起球,裤子和鞋子都很脏。
“那很辛苦哦。”
“嗨,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和我哥哥已经十年不讲话了。”
陈黛没接话,沉默围绕了他们。此时只有沉默能表达她的感触了。
他们走到镇上。街道建筑杂乱,人车混杂。李老师说要找个地方吃晚饭。他们在一家小饭馆前停下,店里摆着铁桌铁椅,墙上贴着菜单。李老师问陈黛吃什么,陈黛说吃宫保鸡丁盖浇饭。李老师跟老板说“一份宫保鸡丁盖浇饭”,吩咐老板赶紧做。
陈黛觉察出来异样了:“那您呢?”
“我不饿。先不吃。”
盖浇饭做好了,李老师从老板手上接过来,摆到陈黛面前:“吃吧,吃完天不黑,赶紧回去。明天我们再会合。”
“您真不吃?”
“哦,我要回家给我妈做饭。我跟我妈一块吃。”
“她不方便吗?”
“她卧病在床,五六年了。我只要在附近,晚饭都回家吃。”
闷头扒了几口饭,陈黛还是问了出来:“您没想过成家的事吗?”
“情况不允许啊。别人介绍过几个,没结过婚的,肯定不满意我。结过婚的,带小孩的,我不满意人家。谈不妥。”
陈黛吃了一半,推开盘子:“我吃饱了,吃不下了。”李老师起身付钱。
天色变黑,景物影影幢幢。李老师送陈黛到公交站,从这里可以搭去城里的公交车。车很快来了,他们约定明天早上九点火车站见。
陈黛回到宾馆,脱了鞋,在墙角坐下。眼前出现一幅男女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画面。哦,英雄儿女。他喜欢我,我也可以喜欢他。我们结为夫妇,以后的人生,他不再孤单,我不再迷茫。
九
陈黛八点半到火车站,在肯德基买一杯咖啡,一个汉堡。外面看过去很乱,她当肯德基是避难所。李老师发短信来,说会迟一点到。
陈黛知道他们要到滑县去。火车站旁边是汽车站,陈黛从肯德基出来,到汽车站买了两张去滑县的车票。售票员只给了她一张票根,票根上写着:乘客2人,单价15元。她觉着这很有趣。他们被绑定了。
李老师到了,陈黛告诉他买了车票,可直接去坐车。李老师提着包子,看样子还没吃早饭,口气急切:“你在车站买票?!多少钱一张?”
“两张三十。”
“退了!我知道在哪里坐车。十块钱一个人就行。”
陈黛转头去退票。退好票,跟着李老师拐到一条窄路上。没有行道树,大小车辆熙熙攘攘,灰尘铺面。陈黛不知该护脸还是该护头。她想去买口套。
“去滑县就从这里坐车,一招手就停。你注意看着。”李老师开始吃包子,也招呼陈黛吃。陈黛拒绝:“我吃过了。”
“你在哪吃的?真吃饱了?”
“在肯德基。吃了一个大汉堡。”她不敢说自己还喝了一杯咖啡。
车久等不至,李老师吃完包子,伸长脖子看了片刻:“其实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去滑县,但你是女孩子,有些地方我不能带你去,太危险了。”
“哦,我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应该的,你应该找我。我很喜欢和学生交流,教授们就算了。你要毕业了吧?之后做什么?”
“老实说,不知道能做什么。但绝对不读博士了。”
“都读到硕士了,不读博士,很可惜吧?女孩子读完博士当大学老师挺好的。”
“您都说了,大学老师们都很傻。我可不愿意傻成那样。”
车子拐进这条路,李老师激烈地摆动双臂,车子停下了。他们上车,在后排的双人座坐下。陈黛靠窗,李老师靠走廊。五分钟之后,陈黛收回视线,转头一看,李老师睡着了。呼噜很响,嘴巴半张,口腔状况很差。陈黛赶紧扭过脸去。
售票员来卖票,陈黛付了车费,示意售票员不要吵醒李老师。李老师后来醒了,要去买票,陈黛说已经买过了,李老师笑笑,没再多说。
他们在一个镇子下车,一个中年男人在路旁等他们。那中年男人先和李老师握手,又和陈黛握手,姿势很专业,像是长于此道。天气不冷,中年男人穿了一身西服,虽然松松垮垮,但也很有派头,与乡野景象格格不入。
寒暄过后,他们上了一辆别克。中年男人坐副驾驶,李老师和陈黛坐后排。
开车的是一位小伙子,二十出头,白白净净,面容恬淡。陈黛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不觉心中一颤。李老师和中年男人用方言争辩,陈黛听不懂。小伙子安静开车,也不言语。车子拐进镇政府大院,在土黄色的门廊停下。中年男人和李老师下车,急急忙忙往里走。
陈黛和小伙子也下了车,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你们俩,也过来吧。人多了好!”李老师喊。陈黛和小伙子慢腾腾走过去。
他们要找的镇长不在,问了一圈,只有副镇长在。李老师断定有人通风报信,让镇长先跑了。他们找到了副镇长。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副镇长一个人,他的身后,是一张全镇地图。副镇长说其他人去县里开会了,就他没去。
他不咸不淡,不慌不忙,等着别人找他说话。
“我们来说15年土地补偿的事,我们村少补了18亩。”中年男人说。
“哦,我不管这个。不过,据我所知,这个工作已经结束了,再反映也没用。”
“可我们的利益受到了侵犯,我们的权利没有得到保障!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老百姓!”中年男人激动了。
“真的,跟我说没用。我负责集中居住的事,我们镇是试点。”
李老师将陈黛抓上前,介绍陈黛是年轻学者,研究农村土地问题,想就集中居住调查一下。陈黛没有辩驳,硬着头皮上前,向副镇长发问。陈黛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研究什么了。
副镇长立即来了精神,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规划图:“看到了?这是五年的目标,将全镇人口集中到镇中心居住,打造公共服务中心。原来的村子全部复耕复垦,重新变为农田。”
“复耕复垦没那么容易吧?有些土壤状况已经不允许了。”陈黛说。
“嗨,要相信科技。到时会有先进农业企业来负责。”副镇长说。
陈黛装作很感兴趣地拍了效果图。她转头看李老师,摆明不想继续。李老师无可奈何,率领队伍告别。副镇长头也不抬,祝他们走好。
中年男人提出去吃午饭。小伙子把车开到一家饭店。李老师和中年男人去点菜,小伙子和陈黛先坐下。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一点也不拘谨。
“你研究这个做什么呢?”
“我要写毕业论文,收集资料。”
“你是大学毕业?”
“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我要研究生毕业了。”
“我看你跟我一样大呢。”
“我看你年纪才小。你在念书吗?”
“我刚大三,明年毕业。”
“你给人的感觉特别好。一股青春气息。哈。我说得太直接了。”
中年男人和李老师到桌前坐下,继续争论,吵吵嚷嚷。陈黛和小伙子转入沉默。过一会儿,中年男人和李老师吵烦了,开始转移注意力。李老师向小伙子发问,中年男人向陈黛发问。小伙子面色平静,等没有任何人要说话了,才说上两句。
“我觉着,你可以去县国土局再磨磨。”李老师说。
“去了十八回了,一模一样的话,木已成舟,再翻旧账不可能。”
“那是你磨得还不够。资料带了吧?可以给她看看。要不,给她复印一份吧。她写论文可能能用到。”
陈黛不能说自己用不到,就和小伙子到镇照相馆去复印资料。他们沿街道走,小伙子走在外侧,把里侧留给她。陈黛心情大好,忘掉了此行目的,开始向往新的恋情了。新的恋人,得是小伙子这样的。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小伙子问。
“过两天吧。现在还不确定。”陈黛答。
“你将来要做什么呢?会当学者吗?”
“不会,我不可能去当学者,也许就是找份工作。你呢?”
“哦,我也没想好。我爸爸有个小工厂,我以后会接手。但我想先去大城市呆几年。可以把电话号码给我吗?感觉你懂的很多,我可以向你请教。”
“哦,当然,把你的也给我吧。我们可以打电话。不要发短信,要打电话。”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彼此之间感觉更紧密了。拖拖拉拉从照相馆往回走。中年男人和李老师在车边等候,已经很不耐烦了。
小伙子开车把陈黛和李老师送到公交站,和他的爸爸到国土资源局去,再去磨一回。小伙子向陈黛招手告别,陈黛突然很想哭。她知道,她和小伙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了。相聚也就是离别。这是她读人文社科得出的最大结论: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才不跟他们去国土局呢。”李老师愤愤说。
“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呢?”陈黛问。
“那18亩地都是他的鱼塘。争来的补偿款都是他的。不然他哪有这么大积极性?”
“我以为他是个小队长之类,要为全村争取利益呢。”
“他就是小队长,不然怎么能有18亩的鱼塘呢?这种人,什么好当然先给自己啦。”
公交车来了,李老师大步流星上车,陈黛跟上。李老师没再睡觉,兴致高昂:“怎么样,我带你看到的这些,比你自己看到的要多吧?”
“那是肯定的。您是参与者,我是观察者,其实啥都没观察到。”
“恕我直言,你们的学术真是扯淡。”
“是的。一个封闭的扯淡圈子。”
他们在公交的终点站下车。李老师左右看了几圈,满脸困惑。他们在原地站了二十分钟,什么都没发生。有一股不详的气息。陈黛没有发问。她喜欢惊心动魄的感觉。
李老师打了几次电话,终于打通了,说了几句就挂了。李老师回过头来,说附近有一个大型蔬菜批发基地,他们可以去转转,顺带办理入住,今晚要住这里了。
十
蔬菜批发市场十分繁忙,绵延的棚子,进进出出、声势巨大的大型货车。走到底,是一片商业区。一共七层,楼高却只有平常所见的五层,像七个侏儒叠了起来,惹人发笑。
“你看这里,每家赔一栋七层楼,没有一个人闹,都求着拆迁。”李老师说。
他们办理了入住,一间房一晚100元。陈黛进了自己的房间。半个小时后,李老师来敲门:“他们说暂时来不了,我们先去吃晚饭吧。”
又是神秘兮兮的氛围。陈黛不想问清楚事态,答案总是利益,各种人的显然利益或隐秘利益,没有其他的了。把丑恶里里外外都研究清楚,仍然是丑恶,并不是美好。陈黛不想知道这些。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分析某种角色的利益,她不需要现在就去做这件事。
去想那个小伙子也是没意义的。美的事物稍纵即逝,丑的事物如影随形。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等待什么了。可她知道别人在追求什么,等待什么。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书上是这样说的,现实中也是这样运行的。只是她还不愿意真正地认识到这一点。她想留在由英雄主义、自由、激情等等编织的幻想中,越久越好。
他们各自吃一碗七块钱的烩面,陈黛付钱。吃完饭,两人在卡车阵中行走。左突右奔,丝毫没有散步的闲适。但也不能就这样回宾馆去,必须有些饭后活动。
“奇怪,电话打不通了。”李老师说。
“要来的人?”
“本来讲五点钟来,害我们等三个小时,现在居然关机,混蛋!”
“可能是手机没电了。”
“不,他们就是躲起来了,不想见我了。”
“为什么?”
“可能又被揍了。一被揍,他们就怂了。我就不愿意跟这种怂包打交道,一点骨气都没有。真的,出多少钱,我都不愿意帮他们。”
“出什么钱?”陈黛冲口而出。
那一瞬间,她恨不得砸破自己的脑袋。她居然指望李老师以英雄的名义免费劳动!
陈黛赶紧附和:“哦,对,这种人不能帮。”
李老师没工夫计较这些,又拨了一遍电话,仍然没人接。
陈黛理解李老师了,知道他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了。她本来就该知道,李老师不是义务劳动。如果义务劳动,李老师吃什么?他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吃什么?他过得不好,他的外套很破了,毛衣破了,他的裤子和鞋子很脏,他的指甲里有泥土。
性格决定命运,这是他给自己找到的生计。他必须有生计,他需要生存。
两人茫然地走了一段,大卡车的声音似乎很远了,不构成任何影响了。
李老师声音低沉,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们出得多,是因为他们的案子大,而且是他们违建在先。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再回去也太费事,就住这里吧。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原址复建的村子。他们的队长很有正义感,不像其他的队长,只为自己捞好处。我跟他关系很好,也带记者访问过他。他也很乐意和外界交流。”
“我明天准备回去了。”
“啊?才来了就要走?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还想让你和我去一趟法院,我有个案子被受理了,我要去缴费呢。政府信息公开的案子,很有代表性。我以后打算都用这个理由起诉了。”
“我要回去写开题报告了,学校催得很紧。”
“可你就这样走马观花一圈,这么点资料够用吗?”
“我用的是文献分析法,这次来现场是为了有感性认识。我买了票,明天十一点的。”
“哦,你已经买了票,那好吧。”
“感谢您抽出时间陪我,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不然就是一个人跑了。一年到头,都是一个人跑。哎,居然已经十年了。”
李老师的声音难掩落寞。陈黛假装毫无发觉。两人在卡车色声浪里回到宾馆,约定明天早上七点一起吃早饭。借着走廊上灰暗的灯光,陈黛又看到李老师的白头发。太刺痛人了。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帮到他。也许她真的帮到了他,毕竟帮他打发了两天的寂寞。
陈黛为了赶紧离开,说了谎话,她没有买票。她也不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她一定要去殷墟和文字博物馆参观。安阳,她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第二天七点,陈黛和李老师一起吃了早饭,葱油饼配胡辣汤。李老师拉着她的行李,送她上公交车,叮嘱她路上小心,有事给他打电话。
她没有问李老师要去哪里。他们各自胸有成竹的样子,互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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