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首发
那辆马车停在了刑场之前。尽管很远,程宁还是认了出来,尽管隔着,拥挤的人群。
她素色的裙袂被风掀起了一个角,流云的暗纹好像流云那样流动。
程宁看着她,恍然间才发现她好像已经真的大了,清如绾着妇人的发髻,素净得像一瓣木兰。端丽,温婉,已经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他几乎忘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来送你了,宁舅舅。”
清如屈身将带的食盒放下,端出里面的酒菜,看她神态从容,应该过的不错吧。
程宁微笑,问她:“他对你,还好吗?”圣上无意祸及他人,但是他这一死,亲旧往来,终是牵累。
“舅舅挑的人,自然是很好的。”她微笑着回他,优雅从容,已经有了主母的风范。
酒是他喜欢的,菜也是。他想起那年她将及笄,还是个孩子,已经开始议亲。他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正碰着她,便打趣问她想选个什么样的。那时候她在廊下,目如点漆,眼波微转,笑道:“就找个像宁舅舅这样的。”
后来他去拜谒恩师,就正好看见了顾子明,君子端方,眉目清正。恩师便笑对他说:“就知道你们谈得来,静山,此子在国子监正有个诨号,叫‘小程宁’的……”
性情也罢,仔细看,样貌上也有三分像,那时候他心里便突地想起来她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她说过的话。后来他就为她挑了顾子明……所幸到了今日,顾子明还能许她来送他,他终归是没有走眼。
秋风簌簌。程宁死后半年,朝中才静下来,正逢中秋,使臣归京,陛下大宴群臣,仿佛冰雪消融,上下终安了心。
而一场秋雨,清如就病了,一直辗转入了冬,已经不能下床。
顾子明身上寒气未消,脱了大氅,也并不靠近她床前。
“你快些好起来吧。”顾子明的唇不可察觉地抿着。
“今天两个孩子来看我了,都给我背了书,大郎,已经读到《大学》啦……真快。我读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正遇上天启十二年,他致仕回了家里,便停了我的《大学》,与我读《公羊传》……现在想想,真是有意思,十三岁的孩子读得懂什么呢。
他呀,他这个人呀……
下辈子,只盼着他别再做读书人。
做个贩夫走卒,或是乡野农夫……
便是要读书,也不要入仕。
就是入了仕,也只做个小吏……
不要聪明,不要骄傲,不要执着,不要出挑……”
她眼里珠子般的泪又掉下来。
“就平凡地,安静地活一辈子……完整的一辈子。
这样,才好……”
顾子明看着她暗淡的眼睛,随涌出的泪,泛着虚幻的光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头泛起躁意,忍不住轻声说道,带着笑意:“他那样的一个人,就是再活一辈子,又怎么会甘于平庸?
就是为道为僧,如果这天地不被搅得一个翻覆,又如何能证明他程静山活过一场?”
她的眼睛终于看向他,那里虚幻的光芒已经寂灭,她对他笑了,泪又滚滚地流下来:“你说的对,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啊……”
顾子明还记得,婚前他们曾在城北柳园见过一面。春光融融,她笑意浅浅,有了印象。
后来师兄提起的时候,他更多的还是惊讶,江泸程家的女孩,是他高攀。但想起那个姑娘,觉得很好。
后来又知道,她是老夫人早年收养的一个女儿的遗孤,父母早逝,老夫人可怜她,才带进了程家。好像松了一口气,找见了程家看中自己的原因。
她嫁过来,却没想到这么好。一起读的书,不需要多言,一个眼神便有灵犀。书案旁的常备的鲜果,夜里总有一段果香。一针一针绣的腰带,刚好合适,盘着的云纹,同色稍暗的线,有云卷云舒的从容。
他和她一样父母早逝,只不过他一个人长大,也一个人读书,在她之前,没有人关心他夜里读书是渴了还是饿了,也不曾有人,能同他有这样的默契。
有时候下午她靠在软榻上看书,他坐过去的时候,她就把头靠过来。她带着丝丝馨香的长发从他的肩头垂下来,那时候她一定拿了一本游记,同他说那些她从没去过的地方有趣的事。
要是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呢?他几乎已经记不清。
只记得去程家做客的时候,程宁书案上搁着的游记,翻开来一页页,程宁清隽洒脱的批注,和她清秀的闲笔错落在一起,字迹都有六分相似。是听她提起过的,她七岁入程府,后来读的书没有不是他教的,写字摹的贴,没有不是他写的。旁人十六七岁的时候还在背书,他已经给个小姑娘做了老师。
程宁的书案对面靠着窗子的罗汉床边搁了一个藤编的针线筐,他记得他这个师兄并未成婚,于是问了上茶的侍女。侍女瞧了一眼说:“哦,那是表姑娘出阁前的东西。以前四爷在这边读书,表姑娘就在那儿看书或者做针线。”
“怎么还在这里?”清如嫁给他已经许久了。他们新婚的时候,她将带的一箱书一同放进了书房,在窗下另支了一张小案。后来他休沐的日子,他在看书的时候,她也时常取一本书坐在案边看,或者写写字,或者做针线。两个人共处一室,不言不语,便是一天,他看书乏了偶尔抬头,就能看见她低头,或颦或笑,都很好看。她有时候感觉到他的视线,就抬头愣愣地看他一眼,然后一笑,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表姑爷有所不知,四爷书房里我们平日是进不来的,表姑娘出阁前,都是表姑娘亲自打理,出阁后,这里我们也只是帮着做些寻常的清扫,里面的东西是万万不敢碰的……”
在国子监的时候便有人说他像程宁,那她看着他的时候,到底是在看顾子明还是在看程宁呢?这个念头突然出现的时候,他感觉很荒唐,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的联系,他都只不过是她的舅舅,如师如父,也已不能再多。
他发现她越来越多的好,就能在后面找到越来越多程宁的影子,是他把她教成了善良,体贴,聪慧的样子。
她绣的第一条竹叶飒飒的夏衫,是为这个人;她读山川游记,在窗下写字绣花,是和这个人一处养成的习惯;她温婉从容,是因见识过也习惯了这个人的锋芒与才华……
若没有程宁,哪里有她?顾子明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像密密的针扎进了心里。
所以合该她满心满眼的都是这个人,旁的人来了,都是他的影子,比不上他的好,也没有他这样早。
那之后的近三个月,他几乎不能面对她。正是翰林院里多事的时候,他埋头进案牍之中,甚至很少回家。
那年的除夕,他终于从政事中抽身出来,回家才发现她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仆人在院里忙忙碌碌,她靠在他们屋子里的软榻上,给他们为出生的孩子缝一件小衣服。她抬头看见了他进来,便对他一笑,笑容浅浅,温婉秀丽,一如初见。
“你回来啦。”她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过来解他落了雪的斗篷。
他把她拥进怀里,却吐不出一个字。就这样也罢,还有什么不好的?
一辈子这么长,他们才刚开始而已。
程宁死后一年多,清如的病才慢慢好起来。顾子明带她去城外山上的大觉寺上香。
她之前已经几乎瘦得脱了形,这半个月,才养回了一些肉来。
山麓的亭子里供游人歇息,已经是春末,亭外的柳叶绿得正好。因亭里有人,清如的马车停在亭外树荫下,掀开了马车帘子,望见亭中正有两个少年对弈,执白的眉紧锁,执黑的发着愣。
突然发愣的少年回了神,与执白的少年说了什么,他们很快换了位置,交换了黑白。又几个来回,眉紧锁的少年一脸惊愕,望着对面的人,然后扫乱了棋盘,扬长而去。
清如回头同顾子明说:“明明是回环的局,却偏要一个人认输来解……这不公平。”
“那要怎么办?”
“像那个少年一样,拨乱它,走了,从此再也不见这人了,也再也不同他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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