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灵天 | 来源:发表于2021-10-08 12:14 被阅读0次

    卫生间又响起了水声,但是却没有人。

    已经是第三个晚上出现这种情况了。不仅是夜里,白天也很异常。前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发现脏了好几天的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昨天早上他又看见堆在水槽里的碗被洗干净了。今天早上最离谱,客厅的桌上摆着鸡蛋三明治和牛奶,这样的早餐是阿瑶给他做的早餐标配,他吃了三年,从来没有变过,即便在一开始有多喜欢,也早就腻了。

    可是现在摆在桌上的早餐不可能是阿瑶做的,因为她已经死了。

    阿瑶是他的女朋友,死于六天前的一场事故,这场事故并非意外,而是她自己一手策划的。

    阿瑶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她总是喜欢帮他安排好一切,并要求他按照安排的那样去过日子,几点吃饭几点睡觉几点打电话,林林总总,就连他卫生间里的镜子都是她换掉的,倘若对于这些安排他有半点儿不乐意,那便是不爱她。

    即便他在一开始有多爱阿瑶,终于还是厌倦了。

    他开始疏离阿瑶,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讯息,跟她说忙,没空,要开会,要出差,要彻夜不归。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一次大吵之后他说了分手。阿瑶当场割腕,他吓坏了,帮她止血,要送她去医院。阿瑶发狂一般,大喊着不让他近身:“你若是坚持要分手,我到了医院还是会去死!”

    他再次被吓着了:“不分手不分手,你乖乖地包扎下啊。”

    阿瑶终于安静下来,伤口不深,钝刀子割肉一般,屋内淋漓一片,血红刺眼,像死神搽了胭脂,盛妆之后迎接每一个上钩的人。

    经此一事,他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到阿瑶,但是却不自觉地离她越来越远。他主动申请了岗位调动,更加频繁地出差,只为了能尽量少的见到阿瑶。

    在这期间,他认识了安安。安安是合作方的职员,与他的工作对口。性格乖巧,懵懂天真,什么都听他的。他与安安谈足球,谈啤酒,谈音乐,谈诗歌,谈一切他早就不会和阿瑶谈的话题,安安总是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觉得他无所不能。

    他们之间走得越来越近,只差一层窗户纸。

    不知怎么的,阿瑶突然发觉了,她找他要个说法。他若说和安安没什么,阿瑶会闹着说不相信,可他若说有什么,她闹得更厉害。他只得躲,想尽一切办法地摆脱她。

    躲了一个星期后,阿瑶发来讯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配图是割了数道血痕的手腕。

    “你再不来,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又来,他觉得头疼,硬生生丢下一句:“有什么意思呢?疼的是你自己。”

    他关了机,不想再理睬。

    十五分钟后,他终究是坐不住,叫了车赶往阿瑶的住处。

    门没锁,他径直走了进去。卫生间的地上都是血,穿着红裙的阿瑶把镜子打碎,正用碎片来回割自己的手腕。

    看见他进来,阿瑶开始嚎啕大哭。他没有回应,冷着脸去寻了纱布打算给她止血。许是他的冷脸刺激到了她,阿瑶拒绝包扎,她一边挣扎一边扯着嗓子喊:“镜子都破了,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包扎了又怎样?!”

    “你到底要怎样?!”他失却了耐心,皱眉吼道。

    阿瑶愣了一下,随即响起更加凄厉的声音:“明明是你移情别恋,你怎么能够吼我?!怎么好像你还有理一样?!”

    他放下纱布,下定决心一般:“阿瑶,我说过的,我们不合适,再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不好。”

    “你别讲那么冠冕堂皇,你就是变心了!”

    “好,就算我变心了,你放过我,放我俩一条生路好不好?”

    “生路?”阿瑶突然又哭又笑起来,“你何尝给过我生路?”

    他不愿再和眼前这个女人继续纠缠,他断定她没有勇气去死,和前几次一样,用这样的方式吓唬人,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人。

    这次,她留他不住了,他已经下了决心。

    他不知,其实她也下了决心。

    他转头出门,下楼,最后仰头望向那个熟悉的窗口时,却看见耀眼的火光一闪,紧接着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冲击波使得一枚玻璃碎片飞向街面,直击他的太阳穴。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复知觉后他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阿瑶死了,她不仅割腕,还开了液化气,只是他去了之后只顾着吵架并未发觉,更想不到她已经做好了不能同生便要共死的打算。在医院里,他亲眼看见她被盖上白布。他不敢想起她的脸,有一颗眼珠挂在脸颊上,始终带着怨念瞪着他。那么决绝,从生到死都是这样。

    他自己倒是没事,被玻璃击中的太阳穴似乎都没流什么血,只是形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一个抹不掉的句号。

    他逃回家,蒙头大睡了三天,这三天,除了跟单位请假,没有和任何人联系。然而从第四天开始,他每天夜里都会惊醒,然后听到卫生间的水声,他起初怀疑自己幻听,便堵住耳朵,可又觉得身畔有人阵阵吹气,冷冷的,地狱吹上来的一般。

    他去卫生间里查看过,和预料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那块镜子有些古怪。镜子是以前阿瑶送来的,亲自挂好,说和她的那块凑一对儿。

    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胡子拉碴,脸都长了好多,仿佛换了个人。看着看着,他的肩头突然探出另一张脸,阿瑶的脸,眼珠子挂在脸颊,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要对他说话。

    他大骇,手中的毛巾甩向镜面,阿瑶的脸消失了。他感到太阳穴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自己在镜中的脸仿佛也模糊了。他急忙扯过一块浴巾将镜面遮住,方才缓解了心悸。

    第六天的早上,餐桌上便多了一份鸡蛋三明治,他哆嗦着将它扔掉,然后便开始呕吐,吐出的秽物是红色的,在地面斑驳一片,像涂抹的血。

    他缓了一会儿,去卫生间拿拖把打算清理,却意外地发现遮在镜子上的浴巾掉落了,镜中再次出现了阿瑶的脸。

    “你为什么要把我做的早餐扔掉?为什么!你不爱我了是不是!”

    他恐惧且愤怒,顺手拿起玻璃杯砸向了镜子,镜面上立刻横生出裂纹来,并迅速延伸,像暗黑森林里的古怪枝桠,随时可能变成魔爪,从镜中猛然伸出来扼住他的喉咙。

    阿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尖厉:“没有用的,镜子裂了,每个裂片上都会出现我的样子,裂的越多你看到的我就会越多。你逃不开的,永远也逃不开的!”

    他的太阳穴又开始剧烈疼痛,一定是梦魇了,他想。镜子裂片里映出的无数灯光在迅速摆动,旋转,将天地拧成奇怪的模样。他连忙挡住眼睛,用浴巾重新遮好镜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换掉它,越快越好。

    收拾好一切后,他想起自己该销假回去上班了,便打了电话给人事部,可对方却没有接电话。他又登录系统打算手动销假,却发现自己没了系统权限。他在心底暗骂一声,这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单位,自己不过是遭受意外休了几天假,就随随便便将他解了职,连声提前的通知都没有。

    对了,还有安安,她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他还只是在出事当天看到安安的几个未接电话,可他那时候正烦心得很便没有回复,这么多天过去了,安安也没再联系他,该不会是生他的气了吧。

    可是他给安安拨电话过去,同样没有得到回应,给她发讯息,她也没有回。他泄气地陷入沙发之中,也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八卦一定传得满天飞,安安也一定知道了他已有正牌女友的事情了,这么说,她一定很憎恶他,没有把他拉黑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窗外“噼噼啪啪”地下起大雨,天呈现铅灰色,光也是湿的,饱含水分,承受不住似的往下落,一切可辨识的风景变得模糊涣散,他的整个世界都黑了。是啊,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工作、安安、和平静的生活,而阿瑶却仍是阴魂不散地缠住他,不绝不休。

    夜幕降临后,卫生间里又响起了冲水声,他蒙着头,不敢睁眼看,手中则把驱邪的一串大蒜往怀里笼了笼。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耳边仿佛传来一股又一股的吹气声,随即有个女声响起:“你怎么把大蒜放在床上,熏死了。”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黑暗之中与那张毁坏的脸正对着,垂落的眼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透着深深的幽怨。

    “你怎么搞的,说好睡前讲故事给我听的,怎么先睡着了?”

    “阿……阿瑶……”他恐惧至极,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对了,你怎么把镜子又遮起来了?这样让我怎么化妆?你不喜欢我买给你的镜子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不不,我喜欢,我当然爱你……”

    她的手抚过他的眉眼,脸庞,冰凉凉的,令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你在害怕?”阿瑶露出迷惑表情,“你怕我?”

    “不不,怎么会?”

    “那你是觉得冷么?也对,下了雨,天气变得越发冷了,不过不要紧,有我在你身边,就不会冷了。”

    他听得见自己牙齿的打颤声:“不、不冷。已经不冷了……”

    “那就好,你以后可不许再把镜子遮住了,也不许把大蒜带到床上来,更不许扔掉我给你做的三明治。”

    他点头,拼命地点头,什么都应下来,她终于满意了,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后,慢慢消失了。

    在黑暗中,他坐了很久很久,卫生间镜子上的布果真被拿掉了,床上也有一个凹下去的印子,阿瑶真的来过,不是他的幻觉。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在街道上流淌成一条哭河。树影被风吹得摇来摆去,森森然如鬼魅出行,他头痛欲裂,手足无措。明天是她的头七,她一定还会再来,倘若明天之后她还不肯走,恐怕这辈子都要被缠上了。

    他绝对不允许这件事发生,生不能摆脱,死了还不能摆脱么?他想起老家的老人们曾说起过一个法子,取一枚长针,倒插在床榻上,当流连尘世不肯归去的鬼魅躺下去,被针尖刺到背心,便会意识到自己该去哪里了,而不会无休止地逗留在人间。不过,这根针的危险性也大,一旦扎入心脏部位,只恐怕会散了元神灰飞烟灭,再也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不过,他顾不了那么多,只要阿瑶能够离开,是去地府还是灰飞烟灭都无所谓,只要他再见不到她就高枕无忧了。

    第七天,他坐在窗前静静看着夜幕降临,然后点上一根蜡烛,等待阿瑶的出现。

    没有风,但是窗帘却动了。

    红色的光一闪,她已经站到了面前。

    “今天你乖不乖?是不是等我等急了?”阿瑶穿着红裙款款走过来,径直搂过他的脖子。

    “你怎么又在发抖?你还是觉得冷么?哦,好像是有点儿冷,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冷的这么早,我也觉得冷呢,你抱紧我。”

    他全身都是僵硬的,只勉强挤出一个不走心的笑容来。

    “你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工作不顺心?不开心就换工作嘛。对了,我前两天回服装店,他们居然换了别人来做我的位子,都没人通知我,我去跟他们理论,可居然全都不理我,就跟看不见我似的。算了,我打算过两天就去找新的工作,你也别不开心了。”

    提起工作,他心里更加郁结,连刚才挤出的笑容也收了回去。

    阿瑶看出他的变化,也变了脸色:“你又怎么了?心不在焉似的,你在想什么歪心思?是想你外面的女人?是不是?!”

    他被逼问得想要爆发,心内如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一般,可一想到今夜还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搁,只得忍住情绪,重新挤出笑容来:“你在想什么呢?我只爱你一个,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女人。”

    “你发誓你只爱我一个!”

    “我发誓。”

    “你说你要是不爱我就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爱你就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他一心要摆脱她,说什么都应。

    阿瑶终于满意了,径直走向卫生间去,身后带起一团黑雾,与真实世界交融着,透出不甘、幽怨、怅然的森冷气息,回旋在湿漉漉的黑夜里久久不散。

    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又传来她的声音:“镜子裂成这样,起了雾气更是什么都看不见,改天还是重新换一个吧。”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最后一次确认床榻上长针的位置。

    阿瑶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他微笑着站在床边:“阿瑶,累了吧,快过来休息吧。”

    阿瑶好久没有见到他这样的笑容了,只觉得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样子,单纯的相爱,一眼即是一生。

    她走过去,缓缓的,袅袅婷婷的,将胳膊攀上他的肩:“我美么?”

    “美。”

    “你爱我么?”

    “爱。”

    她开心了,只要他说了她就信。他等不及一般,将她拦腰抱起,慢慢地放上床面。

    他低下头,用一种疏离的口吻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对不起了,阿瑶,就一下,一下就好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后背传来一阵刺痛,冷冷的,是一种清醒而绝望的冷。

    “啊——”她突然明白过来,“我已经死了对不对……我不要走,我不要和你分开……救救我……救救……我……”

    她把手伸向他,他却没有回应,就这么冷冷地望着她,比针尖还冷。

    望着阿瑶消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从生到死,他终于摆脱了她,多么不易。两个原本那样亲近的人,竟也可以走到死生不见。

    他彻底放心和放松下来,仰面朝床上躺去,突然一阵钻心的痛传来,从头到脚如同撕裂一般,无法承受无法回顾……

    天亮了。

    有锁匙打开了房门,房东和一个送货员走了进来。

    “幸好碰见你,要不然今天就要白跑一趟了。”送货员说。

    “他订的镜子么?”房东走到卫生间,“这镜子没坏啊。”说完又叹了口气,“镜子没破,人却散了。”

    “难道一个星期前发生的液化气爆炸事故和你这个租客有关?”

    “是啊,听说是和女朋友吵架,女朋友点燃了液化气,爆炸产生的碎片击中了他的太阳穴,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房门在两个人的叹息中关上了,卫生间的镜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有裂纹从一角延伸出来,很快布满了整张镜面,玻璃碎片一块一块地剥离掉落,星落成雨,直至在墙上形成一个黑黢黢的空洞。仿佛从来没有过去,也从来没有未来,世间的色彩泼在一处,渐渐沉落忘却,成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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