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01

深夜。

小而旧的出租房里，狸力还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即使只穿一件小背心，闷热的夏夜还是在她身体表面蒸出一层汗。黑夜淹没了一切，让她的小屋不再像白天看起来那么局促。

狸力今年26岁，孤身一人漂泊在这座城市。在这里，像她一样没有好学历、好背景的女孩很多。她们有些靠着姣好的面孔，生活水平暂时性得到改善，有些还不如狸力，只能与人合租在一个房间里。支撑她们留在这座城市，拼命生存下去的或许是梦想，或许她们也不知道是什么。

凌晨三点，狸力的双手还在键盘上飞快地起伏，她在写一篇文章。偶尔打字累了，她便打开网页，看看自己是否有新粉丝，然后慢慢把视线停留在了陌生人对她的文章的评论上：

“看了你的故事，很感动。”

“你的文章每次都能打动我，请继续加油！”

“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看到这里，狸力嘴角浮出一丝笑容，随着神经的放松，困意一阵阵来袭。

“不知不觉，在这个城市已经两年了吧。”狸力心想，“虽然现在的自己还是很傻很天真，但很庆幸当初能够选择这条路并坚定走下去。”

02

狸力是个图书编辑，负责出版图书的主要题材为青春恋爱、心灵鸡汤、职场攻略等，受众基本上是大学生和刚踏入社会的年轻男女。作为图书编辑，狸力相对于其他同事的优势就在于，她同时还是写作者，在网络上拥有不少自己的粉丝。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年轻人读书太少，想得又太多。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掠夺着他们的时间。这些人浮躁又肤浅，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总希望看一两篇文章就能够获得人生真谛。当他们看到一篇评论量或者转发量很高的文章时，往往就把文中的道理当做自己下一阶段人生的真理。

看到如此有潜力的市场，越来越多的精明人开始做起了人生导师，在网络上包装自己的形象，讲述自己的、别人的或真实或虚构的励志故事，为迷途羔羊们指点迷津。有些人逐渐拥有了比较大的影响力，他们开始将自己写过的故事集结出版，并互相在网络上为圈内的同类们宣传站台。

狸力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一个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新晋作者，时时刻刻给读者们带去正能量。

03

在给自己取名为狸力之前，她叫Lily，这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普通。对于任何其貌不扬的普通女生来说，存在感稀薄都是她们的噩梦。

遇到喜欢的人，只能远远看着，却不敢告白。

聚会的时候，总是缩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大家打成一片。

好不容易有了男朋友，男朋友又很快发现新的追求目标，然后对她说再见。

“凭什么我就要这么默默无闻？凭什么我就不能大胆地追求自己的梦想？”Lily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梦想。

直到某一天，她在网络上写下前男友的故事，竟然意外地收到了好多陌生人的评论，同时自己也多了很多粉丝。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来自陌生人的支持和粉丝数量的直线上升，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少人对她说，你写的真好。于是她开始思考，不然我就把这件事作为自己的梦想吧。

渐渐地，她开始更多地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故事发到网上，虽然那其中大部分是悲伤的回忆。在她的想象中，撕开旧伤疤让人欣赏的行为，会使自己很难受。而事实则恰恰相反，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了她，在每一篇文章下支持她，鼓励她。在网络上，她说自己感冒了头好晕，有人会关心地留言“要按时吃药”；她说自己熬夜加班，有人会艳羡地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好”；她说自己对恋爱和婚姻的看法，有人会善意地祝福“你也会找到适合你的那个人的”。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关注，让她变得更加自信。

网络世界里迅速积累起来的人气，仿佛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来到这座城市后，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狸力，是Lily的谐音。狸力出自《山海经》，是一种异兽，其貌不扬，但很有用。

04

熬夜过后的第二天总是很困，尤其是工作日。

午饭时间，狸力还沉浸在困意中，突然收到了朋友的QQ消息，是一个截图：

“真是寡廉鲜耻啊，竟然抄袭我的文章。”一个叫无常的陌生人在网络上声称狸力抄袭她的文章。

狸力的大脑嗡的一声，好像被橡胶锤子狠狠敲了一下。她眨眨眼，又仔细看了下截图，连忙打开网页。看完无常的原文，狸力额头上已经冒出斗大的汗珠。无常将两篇文章放在一起对比，罗列了种种细节证明狸力的文章实属抄袭，言辞十分激烈。原文的完成时间比狸力被告抄袭的文章要早一年多，两篇文中有多处相似场景和细节。尤其让狸力处于不利境地的，是两人都在文中引用了一个非常罕见的“东西”，就连这个“东西”出现的时机、方式及作用都是一样的。

对于一个在网络上小有名气的作者，一个以出版网络人气作家的图书为生的编辑，抄袭意味着什么？

狸力不打算吃午饭了，她思考着要说点什么。

“沉默不语会让我的粉丝对我产生怀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决不能在这里被毁掉！”想到这，狸力在键盘上飞快地写下为自己辩驳的文字。

文章很快写好，在点击发布的一刹那，狸力有过一瞬间的犹豫，然而为了自己的形象，为了能够继续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了让自己之前做的不会功亏一篑，她毅然点下了鼠标左键。然而事态并未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05

狸力在反驳中说，自己和无常在文中用了同一种罕见的“东西”，只是“撞梗”而已，她是偶然从别的地方看到了，便用在了自己的作品里。但无常没有接受这样的解释。不仅如此，随着二人你来我往的争论，这件事的影响范围逐渐扩大了。几个影响力更大的作者全部站在了无常那一边，认为狸力抄袭了无常。

狸力坐在电脑前匆匆忙忙吃完了外卖，再次刷新网页的时候，背后隐隐升起一股寒意——网友的评论开始出现一边倒的趋势：

“我本来愿意相信你的，但是看完了无常的文章，我觉得你还是道歉吧。”

“做错事不可怕，但做错事而不去纠正的话，那只能让真正关注你喜欢你的人失望了。”

“相似度这么高，好意思说自己没抄袭？！”

有不少狸力的粉丝都表示十分失望，还有一些闻风过来的网友，留下了更加直接、犀利甚至是攻击性的评论。然而狸力坚持自己没有抄袭无常的文章。

往常让人心花怒放的新消息，如今看起来就像一个个钉子般戳在狸力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那象征着关心和赞美的红色提示符，此时此刻看起来也越发歹毒和讽刺。狸力不断地给自己暗示：坚持住，忽略它，会过去的。直到她看到这样一条评论：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呵呵，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这些人又有谁真正了解我？你们只会看到我写的文章，以为我永远正能量，受过的伤害早已愈合，是个敢于为自己而活的好女孩。你们了解在表象背后我付出的时间和泪水吗？你们了解网络以外真实生活中的我吗？你们了解我为了在这个城市活得更好所付出的代价吗？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你们懂吗？

06

狸力跟公司请了假。

工作日下午三点的地铁，人意料之中的少。没有人挤人的车厢，反而让人觉得凄凉。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狸力脑海中全是自己刚到这座城市来的样子。

刚进公司时，怯生生的自我介绍；流连在时装店橱窗前，犹豫再三扭头离开的遗憾；一切都重新开始学习，包括女生最基本的化妆技术……时间再往前推，第一次收到网友的评论和点赞，第一次被人说是善良的女孩，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擅长的事……种种回忆翻来覆去，搅得内心翻江倒海，而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07

晚些时候，好友给狸力发来消息，建议她别再对这件事进行任何回应，毕竟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相信这件事很快会被大众遗忘。狸力听从了朋友的建议。

事实证明，朋友的建议是对的。网友们对此事的关注只持续了两天，不知是因为狸力的影响力还小，还是更劲爆的消息总是不断地侵占着人们的眼球，总之狸力很庆幸，第三天开始，网络上就不再有人提及此事了。

其实最值得庆幸的是，公司的主编，她的上司并未听闻此事。如果被上司知道她抄袭，不论她如何反驳，在公司恐怕也再难有良好前景。更何况，出版行业的圈子本来就很小，若是被公司上层知道此事，恐怕就算跳槽也再难被信任。

不过事情总算过去了。狸力心想。

很快，狸力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

08

一个月后，有出版界的编辑朋友邀请狸力作为嘉宾参加一个新晋作者的新书线下见面会，希望利用狸力的影响力，为自己的作者带来更多关注度。狸力欣然前往。

见面会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厅里举办，大约有50位粉丝到场。现场气氛十分热烈，新晋作者讲了许多有关自己作品的故事。狸力也娓娓道来她和作者、编辑的相识过程以及对作者新书的赞美，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转眼到了最后的自由提问环节。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浅浅的微笑，有的女生还坏笑着问新晋作者一些私人情感问题，新晋作者一时语塞，磕磕巴巴地编着自己的故事。某一个瞬间，不知是现场空调的温度开得太低，还是意识出现了短暂游离，狸力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她定定地望着现场的人群，心脏没来由地加速跳动起来。

突然间，一个其貌不扬、戴着近视眼镜、微胖、放在人堆里可能永远不会被注意到的女生说：

“我想问一下狸力：关于一个月以前的抄袭事件，当时你给的解释是‘撞梗’。你说偶然在别处看到过那个‘梗’，写文章的时候便顺手用上了，但绝对没有看过无常的文章，所以没有抄袭。可是，事件被曝光以后，我一直在网络上查找，除了你和无常的文章，没有在其他地方找到任何有关那个‘梗’的信息。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他的两篇文章提到了那个‘梗’，而且他在前，你在后。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女生的话还没有说完，狸力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嘴角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时间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

其他人逐渐反应过来，开始交头接耳，现场一阵骚动。主持人尴尬地坐在一边，不知如何收场。编辑和新晋作者更是露出惊愕的表情。

狸力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现场议论纷纷的人群，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主持人、编辑和新晋作者微微上扬的嘴角。

09

提问的那个女生，看起来是那么平庸，毫无存在感可言。可她背后那模糊的黑影究竟是什么？在一秒又一秒的时间周期里，狸力异常敏感的神经，似乎感受到了女生背后，来自角落里的某个人的恶意。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没有明确的缘由，没有明确的目的。

她甚至无法判定，那恶意究竟是来自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来自网络还是现实，亦或是这整座城市？

渐渐地，她回想起来，在场的编辑和她的上司是旧相识，这两个人所在的公司是本市最大的两家图书出版企业。

那么，我恐怕无法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狸力心想。

在极度绝望中，狸力眼中那提问的女生的身形体态，变成了若干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