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中学古诗文系列
《富贵不能淫》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人 一作:斯人)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为什么《孟子》篇幅比《论语》长
我们刚学过《论语十二章》,十二章《论语》也就和《孟子》的一章篇幅差不多。类似的现象在道家著作里也能看到,比如《老子》只有五千多字,而《庄子》的一篇文章就有几千字,全本八万多字。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孟子、庄子的写作能力比孔子、老子更强吗?这个没证据不能瞎猜。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要从“百家争鸣”里面去寻找。
提到百家争鸣,人们一般都会想到春秋战国。把孔子和老子归入诸子百家的范畴是没问题的,而百家争鸣,这两位老先生至少是没有亲身参与的。
中国历史上有两次百家争鸣,一次是战国,一次是清末民初,战国是从封建制向中央集权的帝制转折时期,清末民初则是从帝制向共和转折的时期。这都是历史上的大乱世,只有大乱世才会有百家争鸣:上层没有权威了,更没有统一的主流思想;社会大乱,底层精英自会从各种角度提出解决方案,为了争夺话语权而激烈争论,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
春秋时期,是“王纲不振”,周天子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受尊敬的,所谓“尊王攘夷”,诸侯的理想是当“霸王”,而成就霸王的事业,首先一条得是尊崇周天子。社会乱了,但还没大乱,只有孔子、老子这样有大智慧的知识分子才能觉察到“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们的思想曲高和寡,没人响应,诸侯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价值,所以孔子到处吃闭门羹,“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就这境遇,有啥好“争鸣”,谁和他“争鸣”呢?所以,《老子》、《论语》的内容都是观点,而没有展开论述。
战国时期不同了,“王纲倾颓”,赵魏韩三家大夫把诺大的一个诸侯国给分了,而周天子得了点贿赂竟然给予官方认可,于是“尊王”这个遮羞布也被扯掉了,诸侯间展开了无底线的灭国战争。干事业最关键要有人才,知识分子往往在乱世更体现其地位和作用,大师只在乱世出现,太平年间只有公知没有大师。天下诸侯纷纷延揽人才,不同学派为了树立权威、争取利益,自然免不了相互辩难,于是才有了百家争鸣的局面。
有质疑,自然要反驳,所以战国时期的著作中有大量问答式的内容,就是作者在反驳他人的质疑,这么一来,篇幅自然也就长了。也正因此,战国时期的著作论辩性都很强,孟子就被视为一位雄辩家。
孟子真的雄辩吗?
记得我小时候学语文,《孟子》就是拿来作为议论文的典范教的,说他“说理畅达,气势充沛,逻辑严密”。年长之后再读《孟子》,又有不同感觉,说他气势充沛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要说“说理畅达、逻辑严密”,似乎就有问题了。
《富贵不能淫》辩的比较成功,比较成功的关键是孟子抓住了题眼。景春提出的论题是:公孙衍和张仪是大丈夫。论据是他俩“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抓住题眼进行反驳:你认为使用武力慑服别人叫做大丈夫,实际上顺从乃是妾妇之道,真正的大丈夫,应该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场辩论的题眼就是大丈夫的标准,孟子抓住了题眼,且论证充分,场面占优。但这场辩论实际并没有结束,景春完全还可以继续反驳:“你说的大丈夫这三个标准我不认同,我还是认为公孙衍张仪是大丈夫的标准,因为……”因为辩的就是什么是大丈夫嘛,凭什么孟子说完了就定论了呢?
但即使像《富贵不能淫》这样比较成功的辩论,在《孟子》中其实也不多。我们再来看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是一篇典型的议论文:先是大量举例,连续举了舜、傅说等六人成功的经历,然后总结这些人经历的共同特点,再进一步抽象,从正反两方面论证,遵循舜等人的经历特点则成功,违反这个规律,“国恒亡”,最后掷出观点: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气势充沛,酣畅淋漓,这是典型的孟子文风。
但可惜逻辑上存在问题。文章开头连举六个例子,都是出身底层,经历坎坷,最终成就大事业的名人,从中得出的结论是:要成就大事业必须经历艰难困苦的磨练。这样的逻辑很容易攻破:耕于畎亩、劳作于版筑之间的人何止千万,舜、傅说等人出人头地应当是小概率事件。另一方面,有没有未经艰难困苦而出人头地的人呢?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其实只要有一个,就能反驳孟子“必先”的结论。
像这种观点深入人心但论证不严谨的现象还有很多,比如孟子与告子辩论人性善恶,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孟子反应非常快,他以告子之矛攻告子之盾:你说人性像水,东西南北没有固定的方向,好,我承认水流不分东西,可总得分上下吧?人性本善,就像水总向下流一样。
孟子完胜告子,但这只是辩论技巧上的完胜,逻辑上仍是一捅就破:你凭什么说水往下流就是代表善呢,我说他代表恶行不行?把孟子的话再说一遍,只把善字改成恶字,没有任何问题,仍然成立!因此,从逻辑上讲,这是一次失败的辩论,问题就在于双方都没抓住题眼:善和恶到底怎么定义。这个前提不定下来,要想辩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就永远都是自说自话。
这正是孟子留给后世的文风:大量举例,用比喻来论证观点,需要反驳别人的时候则用气势磅礴的排比句。这些都是现场辩论的技巧,如果运用的好,确实能把对手辩的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但是,场面好看不见得就占理,逻辑才是辩论的根基。
逻辑的基本形式是前提和推论,先设定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前提,后面的推论都得顺着这个前提往下推演。没有前提就没法辩论,比如两个人辩论“甜豆腐脑好吃还是咸豆腐脑好吃”,这就没法辩出结果来,因为没有共同认可的前提:好吃不好吃完全是个人体验,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
《富贵不能淫》辩的比较好,就是因为双方都是围绕“什么是大丈夫”这个问题来辩论,逻辑方向没偏。而“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就是典型的不合逻辑,因为这句话缺前提条件:水往下代表着善还是恶?实际上水往下流什么也不代表,只是一个自然现象而已,根本就不能用它来论证人性。
不重视逻辑是中国古代文章的一个通病,这种文风遗传至今,在今天人们探讨公共事务的时候,逻辑仍然是一个大问题。不重视逻辑和说理,讨论问题最后就变成了各说各话,甚至比谁的声大。这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增添新的问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