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特曼说:“人一穷,就只有坏运气。”的确,坏运气如影随形,但任何事物都有利弊,它同时也是生活里一份珍贵的养料,滋养着我们脆弱的心灵,面对困厄时,平添几许韧性。父亲便是一例。
在我不短的人生旅途中,极为零星地聆听过父亲讲述关于他的成长经历。他言语迟缓,语调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像雷打一样惊人,激起我内心一阵不小的波澜——譬如在灶房草垛上睡觉,深夜被爷爷扔进池塘!譬如在猪粪上“捧粥”吃!譬如……
他一直都是不开心的,那常年紧皱的眉头不会骗人,让我一直觉得他的内心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潭,急欲打开他的心门。但他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稍加追问就会显得极不耐烦,所以导致我无从深度挖掘。
那个冬日的黄昏,父亲和我,还有二姐吃过晚饭后围坐在一起闲扯胡聊,母亲把剩饭剩菜一拌倒在了狗食碗里,却见里面堆着上午倒过的饭菜几乎没动,不由蹙紧了眉头,边倒嘴里边嘟囔着:“不吃,不吃饿死你们,以前的人都没有这吃,还挑嘴!”
家里那只纯白色毛发的母狗和一只黑黄相间的狗崽兴冲冲地跑来,蹲在一旁。待母亲离开它们那只红色的烂水瓢(狗的专属碗)时,它们母子快速地把嘴凑上前,在碗里嘬了几下,便又悻悻地摇着尾巴离开了。
这样的场景我们回家时经常看到,不足为奇。父亲则一如既往地一双怒目圆瞪向两狗,嘴里不忘“嗤”地一声,一脸憎恶的表情,难得地给我们讲起了他一直羞于启齿的往事。
五十年代末,队里吃着大锅饭,十来岁的父亲当时已是家里的主劳力,每次都是他负责去食堂站队取粥,捧着个锈迹斑斑的大搪瓷碗混在人群里,领了份子后便小心翼翼地朝回走。
他捧着粥就像捧着他的命一样小心。待粥捧回家后,奶奶还得掺一大把野菜放在锅里一起煮,光白米粥显然是不够一家人吃的。
那数得清的米粒犹如珍珠一样撩人眼球,让人看着着实欢心,但是他们从来就没痛痛快快地吃过一碗白米粥,即便是拌了野菜,也常常是饥肠辘辘。
那天,父亲像往常一样捧着粥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上一不留神踢着了土坷垃,一个趔趄,身体一晃,手上的粥泼出去了一大半,落在了一堆新鲜的猪粪上。
他只觉心里一惊,背上瞬间沁出了冷汗,脸也变得煞白煞白,一个人站在那既可怜又无助,双脚不知该如何安放,腿也变得不听使唤地乱抖——那可是一大家人的口粮啊,他该如何交差是好。那泼了的粥兴许解释得清,但爷爷那根刺条举起来却是异常清晰而又让人望而生畏的。
他盯着那撒落的白花花的米粥啊,心急如焚,想到回去免不了一顿毒打,说不定还吃不上饭,苦烈纠缠半晌后决定,与其饿着肚子挨打,还不如咬牙吞了它们再说,那片白色实在太诱人。
他踟躇良久,鼓起勇气伸头左瞧瞧,右看看,像个小偷般的心虚,瞅准空隙,料定无人注意他时,看准撒落的米粒,眼一闭,心一横,用手浮面一捧,送进了嘴里。什么味,他也说不上来。
他神色黯淡地说:“我说了你们都不会相信,我也从来沒有说过,我饿啊——。”说完那浑浊的眼里竟泛起一丝光亮。
我惊谔至极,死盯着父亲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寻出一丝犹疑,特不希望他有如此惨烈的经历。令我失望的是他眼神坚毅,还一脸苦楚。
我无法感同身受那样闹饥荒的年代,人们经受着何等的苦难,更无法体会那被猪粪熏染过的粥,会是怎样的难以下咽,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心疼得近乎窒息。
我似乎有些理解父亲了,知道了为什么许多年来他都是吃饭吃得最慢的那个人,因为他要等着收碗底;知道了为什么他每次都叮嘱我们把碗里吃干净,因为他痛恨浪费;知道了为什么他有时吝啬得出奇,因为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知道了为什么在外颠沛流离的那些年,他从不叫苦,因为再苦也莫过如那时。人说苦到极致,便不再叫苦了。
我时常会想像那样一副画面——父亲迅猛地蹲下身,紧闭着双眼,嘴咧得像个煮破了的饺子,果敢地伸出双手,对准那歇在猪粪上的粥,羞涩地一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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