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孩

在世界的尽头，悬着一座小岛，瀑布从岛的边缘倾泻而下，沾染沿途的花色，成了人间云雾里刺破的霞光。

在那座很远很远的小岛上，住着一个长着象牙的小孩。

象牙孩最喜欢唱歌，在这座孤独的荒岛上。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么一个，总是唱歌，歌声回响在岛上每一个角落。你问那他寂寞吗，他摇摇头——从来如此怎么会寂寞呢，只有见过光明才深知黑暗的恐惧。

有一天，远处传来遥远的笑声。

他知道，那是人间在庆祝这个星球又旋转了一圈。天边隐隐几点闪光，像空中的白星，星点越来越近，光泽也越发耀眼，烟火再次绚烂，火花飘呀飘，慢慢在象牙孩面前坠落，他坐在悬崖边，突然想要伸手抓住。

这是怎样一颗温热的星啊。

散发着人间的热气，他把它抱在怀里，光围绕着他，那么温柔。

在这光辉里，他透过星星，看到一位母亲是怎样爱她的孩子，拥在怀里，唱歌给他听。婴孩落地成了孩子，立正被她系上红领巾进了课堂，一霎十年寒窗，再长成少年，远离母亲刚做好饭菜的家，被父亲载去更远的地方。

他看见一个朋友是怎样接近躲在角落里手足无措沉默的孩子，与他交心，带他去阳光下，两个人跑来跑去，就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后来许多的朋友，有的教他学会对他人缺点不予置评，有的教他观察生活的美妙，有的带给他无数畅聊人生理想的夜晚。再是更多的陌生人，隔着一块冰冷屏幕，明明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却向他投来无法抵抗的爱意。

象牙孩的象牙在这一幕幕里逐渐缩短了，曾经它如此尖锐，总是刺伤无辜的同时也反刺进他的心。象牙孩的放逐，或许就起源于这不讨好的武器，它那么粗壮地嵌在嘴边，实在与人间的普遍审美不符。又那么骇人，仿佛谁稍微接近都会被误伤。

他早已经忘记是如何来到这个岛上，也许是一个父母争吵分开的夜晚，也许是一个班级的疏远与无视，也许是无数次刻意压低声音的嘲笑，也许是一个放学被围堵抢走书包的黄昏，被贴上外星人的标签，关在高一头的巨大蓝色垃圾桶。外界的声音是如此刺耳，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驱逐他的存在。

然后在某一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座远离人间的孤岛上唯一的居民。

他变成泰戈尔的诗，在一个早晨，烧毁了所有昨日的记忆，于是脚步变得轻盈，从此梦就变得透明，再也没有面目狰狞的人间。

可是，这颗星星好温暖啊。

他舍不得任它随风飘落，他想要抓住幸福。

你知道抱着星星坠落是一件怎样浪漫的事吗，你会经过冷得刺骨的大气层，那里的云都很冷漠，充满了害怕闪电的猜忌算计。然后再是璀璨诱人的落霞，闪着金币与皇冠的耀光，许多云在这样虚无的光里从此消失不见。最后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间，真情与假意都是它的养料，温柔是它，狰狞是它，跨越千万里命运共同体是它，道德捆绑杀人肆意攻击是它。

象牙孩站在世界的地平线上，看着远处落日山头，山头上有一缕炊烟，炊烟吹过山腰上散落的人家。有一个男人肩着盛满稻穗的背篓，迈进正在做晚饭的家，趴在门口的黄狗醒了追着主人叫，主人的孩子从电视机前跑过来，向父亲拥抱。做饭的母亲听到声音，走到他们面前笑了笑。

他说，再见，孤岛。

他说，你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