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姨婆的故事。姨婆是奶奶的妹妹,父亲的姨妈。第一次听说姨婆,是两岁多的时候,爸妈带着姐姐去了一趟重庆回来。我十岁时跟着父亲去了重庆之后,就经常去她家,有时暑假里长住达一两个月。后来在重庆上大学、工作,时不时还要去一下。
姨婆跟她的姐姐(我奶奶)一样,个子都很高,但奶奶较瘦,干练知性;而姨婆较胖,头颈似稍微有些偏,面容慈善而略带一丝苦涩,脖子与肩胛之间,有一隆起。我小学毕业那年住在她家,那时姨婆在重庆市图书馆里当炊事员,我跟着她去上过一次班,她做饭时我在阅览室里读完了一本《说唐》。
印象中的姨婆性子有些急,似不时要受些单位同事和邻居的气,很是愤愤不平。但他们家的气氛似乎与别家不同,很温馨,当父母的虽然是普通职工,但都很知书达理,儿女特别优秀,歧视他们家的那些邻居和同事,也无不称羡那三个儿女。
十五六岁的时候,和姐姐在家里翻照片,突然见到一张邮票大小的黑白照,上面一个年轻女性,短发拢耳,抿嘴而笑,漂亮、优雅极了。问父亲,却说是姨婆。我们姐弟惊呆了:这不是电影里的人吗,简直就是《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我们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年事渐长,逐渐知道一些家族往事,自然也有姨婆的命运坎坷、人生沉浮。一两个月前,老人家在重庆仙逝,终年八十有六,父亲和叔父前去奔丧,那段人间惨事又被重新提起。
她生于一个地主家庭,排行六,自小衣食无虞。父母是远近闻名的善人,逢年过节都要给穷苦人布施衣食。家里最有权威的人物是二哥,他是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曾做过民国的国民党某县党部书记、某县县长、四川省参议员,回乡后为乡绅社团组织“十人团”社长。她成人之时,三哥为她议了一门亲事,对方姓吴,邻县数一数二大地主家的公子哥儿。大概是觉得吴家公子没什么本事,二哥不同意这门亲,但或许三哥看上了对方家庭的富有,竟然背着二哥,拼命把事做成了。
她嫁过去后,先后生了两儿一女,却并未在家当少奶奶,而是跟吴家公子一道出去读了师范学校——美丽得让我们姐弟俩眩晕的照片或许就是读师范时留下的。跟着就是改朝换代,娘家遭遇大变故,支助过地下党、曾为起义人员的二哥被新政权枪杀——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的故事始于土改,祸起一尊金菩萨。
那个时候,婆家的田地大概都被分光了吧。但这个富甲一方的家里,还有一尊金菩萨,这是无人不知晓的。减租退押的时候,被勒令交出金菩萨,吴家公公曾把它藏在了高大的门楣里,但这时再去找却不见踪影。于是,先把公公杀了。再审吴家公子,可怜这不理事的哥儿,稀里糊涂也把命丢了。一天内死了男人和儿子,婆婆受不了,当天自尽。于是,这个家庭一天就死去三人。但故事才刚刚开始。
轮到她了。她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接受审讯。当然是没有结果,于是也要杀,但有人抱不平说:她一个女人,一直在外面读书,不当家,于是才留下一条命来。但是,两个儿子已被活活饿死,说是为了斩草除根,女儿也被夺走。六十年后,我写至此,不由得想:倘若我是她,还活得下来不?而她,活下来了。
她得了条活路之后,听说女儿被某户人家抱养了,前去找寻,但那家人说已经死了。这不由得人不信,一家被杀五口,一个失去父母刚刚满月的女婴,又有什么理由活下来呢?
她开始以做针线活、做农活、四处打零工为生。一个她读书时的同学,这时是管文教的干部,一直喜欢她,安排她在村小当老师。当然,她依然是生活在监视与敌意之中。也许是为了拒绝了他,也许是为了逃避随时可能再来暴力,终于,她逃了。
逃离途中在姐姐家落脚。而因为二哥的缘故,姐姐一家也在管制之中。就在她刚到达的那晚,恰巧遇上派出所的来查户口,在一家人心惊肉跳之时,她从后门经邻家跑了。
这一跑就跑到了重庆,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职业——棒棒。看过《山城棒棒军》的都知道,那是男人干的重体力活,是挑夫,可她几年前还是个少奶奶,是个知识女性哩。她肩颈上的那个大包,就是挑石担土这段经历的馈赠。
姨婆写得一手好字,被人介绍到图书馆临时刻蜡纸,这里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大致是在1955年左右,她再次成家。丈夫是图管理员,出身好,虽然没有上过多少学,但因为对知识的尊崇和职业关系,读了很多书,有很好的修养和见识。
这次婚姻,又有了三个儿女。但生活还是很艰难,她先后在医院当过护工,洗过瓶子,在粤剧团拉过大幕。最辉煌的职位,怕也只是图书馆的炊事员了。家庭出身问题,更是如噩梦紧随,同事邻居的歧视欺侮自是家常便饭。当然也想到过死——这受难者对抗命运的唯一法宝,但婆婆对她说:“你死了,孩子又怎么办呢?”
所幸的是,儿女都非常优秀,恢复高考制度之后,1977年到1981年之间,三个孩子都在临考当年上了名牌大学——那时能够上专科线的也就百分之几,能上名牌大学的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儿女的成材,自然得益于良好的家教。我父亲每从重庆出差回来,几乎总要赞叹他姨父的家庭教育。
到了六十年代,那个惹了大祸、牵连五条人命的金菩萨终于现身。原来,趁着混乱之际,家里的一个长工盗走了它。但金菩萨也没给他带来福祉,在六十年代初期的大饥荒之时,那长工守着金菩萨被活活饿死。中国历史上的板荡之际,怀抱金玉而成饿殍者不可胜数,但那几乎都是富贵者的福份,长工有此奇遇者可谓少之又少,大概也算是报应吧。
那长工死后,寡妇改嫁,面临家产重组。寡妇说:“我其他什么也不要,就要那架大床。”帮忙的人抬起大床,都很奇怪:怎么这样重啊。抬出门,更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床一路作响,但一放下来响声就停了。众人都在想:是不是那饿死鬼的灵魂在作怪。终于,哐当一声,床板松落,一件物什掉了下来。定睛一看,那不是金菩萨又是什么?原来,它在夹板中藏了这么些年,全然不知人间因它而生出的灾妄。
她逃出老家后,政治气氛可能稍微松动,于是跟老家人恢复了些联系。金菩萨被发现后,老家生产队派人拿到重庆出卖,还找到了她,对她说:“当年的确是冤枉了你们一家。”在老家送人的女儿也并没有死,成年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四处找寻自己的亲身父母。而姨婆听说女儿条件还好,考虑良久,终未能前去相认。
她的这些经历,娘家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但亲生的三个儿女却毫不知情。从中也可揣想,她在其间受了多少煎熬。如是说来,我们以前一直认为她晚年生活幸福,也多少有些谬误。是啊,从贫穷到物质上毫无匮乏,从受尽歧视到扬眉吐气,这不假,但丧夫丧子、有女不能认的隐痛,确是全然无从排解。
在她去世之后,我的叔父考虑再三下了决心,要给表弟妹讲出真相,让他们明白母亲一生的艰难。她的小女儿知道这些后,打来越洋电话讲述了一件事。她有一个保姆叫小白,四十来岁。小白当年有个女儿,也被抱养给了他人,后来小白女儿长大,考上了大学,小白老公想去认亲却被阻挡。小白说:“女儿过得好就行了,别去打扰她。”就这么件事,姨婆却反复对从国外回来省亲的小女儿讲过七八次,颠来倒去地重述小白的那句话:“女儿过得好就行了,别去打扰她。”她的小女儿到如今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姨婆终归道山,愿她老人家能放下一生的冤,一生的痛,一生的纠结,一生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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