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你从我的家乡来,一定知道那里的人和事。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家那扇朝南的木格子窗,窗前的红梅是不是在说想我?
(一)
冰面初化开的河水不顾一切地奔涌,水流裹挟着碎冰似乎要与河滩上的乱石同归于尽,刺耳的轰鸣和侵骨冰寒一同扎进我疲惫的躯体。我睁眼,无尽的暮色融化了远处山黛,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青灰布衣的人朝我走来:“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啊,我一直以来都将这两个字放在心上,细细摩挲,却许久未曾听到过了。这一刻竟生出了些许不真实的恍惚。而我虽觉疲惫,但归家的急切促使着我向斗笠人要求即刻启程。他,也就是我的同乡,没有拒绝,于是我们趟过河滩上干枯的苇丛,沾染了满身露水上路。
“这场仗打了很久吧?”同乡的疑问被冷风一吹倒像是一句轻飘飘的感叹。
“是啊,得有……五年还是六年了,三个月,还差三个月就是六年了。”我记得离家时告诉妻子和母亲我会很快就回去,没想到王师一路向东,日复一日的刀戟寒光碎影里消磨了一年又一年。想到这里,我迫切地向同乡询问家里的情况,“我的妻子和母亲还好吗?还有,我随军队离开时刚出生的女儿,现在得有多高了?”
同乡走在我身前,轻轻地摇摇头:“你的妻女很好,只是你的母亲前不久过世了。她们一直在等你。”
匆匆的步伐忽然踉跄一下,巨大的悲恸冻结了将流的眼泪。离别时母亲不舍又苍老的面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想来在我走后是日渐稀疏的白发。我甚至来不及将折算的军功写进家书,那在昏黄烛火下细看我字迹的人已永远少了一位。此时只有妻女尚且安好的消息能抚慰一些我心中的冷意。
不知几个昼夜的赶路,我对途中的一切都没了印象,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来时日夜赶赴的路。只觉得翻过眼前的荒山、沿河水向上就是我的家乡。
某日白天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一处小屋歇脚,从一扇破窗里我看到了屋外老树枝干上新发的芽。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早已褴褛的冬衣,我向同乡说起了我和妻子的故事。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我思索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家那扇朝南的窗吗?窗子外面是我和她一起栽下的梅花……”
(二)
“小薇,去把窗子推开。”
朴素但被收拾得极整洁的屋子里,妇人点燃了一炉不知是什么的香。香炉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张木案上,很快便有一缕白烟从炉盖上方飘出,径直飘过窗边满眼好奇的小姑娘,也不留恋窗下含香的梅枝,去了很远的地方。
“阿娘,这是什么东西?”梳着两个小圆髻的女儿凑到妇人的怀里,仰头却看到母亲眼中不再是愁思,不是她之前被告知的名为“思念”的东西,而像是她雨天来不及跑回家时的慌乱无措,又或许比这还要深刻,她只觉害怕。
妇人一双因日夜操劳而生出茧子的手掸了掸蓝色布裙,缓步走到妆奁前坐下,沉郁的目光在镜中与自己对视,一开口,想说的话又哽在喉头。纯稚的女儿歪头趴在木案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香炉里的东西。沉默良久,“小薇,你阿爹要回家了。我再给你讲讲爹娘的故事吧。”小薇却毫无兴趣的样子,也不再转头看向母亲。
“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常到河边去……”
“洗茼蒿。”小薇两手托腮,说出了不知听过几回的答案。
“对,替我阿娘洗茼蒿。就是在山脚下的这条河,不宽不窄的。那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我的手冻得发红,洗完一抬头就看到河对面蹲了个年轻人对着我笑。我吓了一跳,背起装着茼蒿的背篓就走,”妇人无什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脚下还差点打滑。急忙走了几步再回头,他站起来,脸红了也还在对我笑。”
案前的小姑娘略微疑惑,不太懂为什么这次讲故事的阿娘会哭。
妇人显然不再担心眼泪浸湿了刚搽的脂粉,只是抬手扶了扶发间素净的发钗。“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还有这只银钗子,他离开之前送给我的。他做惯了打柴捕鱼的活,哪里会绾发呢。他怕我没有别家姑娘都有的时兴钗子,但是你看这样式都过时多久了。”小薇仍然不明白阿娘为何会把平日里都不舍得戴的首饰说是老旧过时。
忽的,屋外的梅枝被飞走的鸟雀惊起,在木格子窗上掠过一道影。那枝头只有寥落几点红意,生出的绿叶快覆了满树。“梅花又开尽了,我给他缝制的冬衣……”
妇人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先是凝神看那炉中袅袅的白烟,又似喜似悲地望向院落之外。“小薇,你阿爹回来了。”
(三)
斗笠人坐在院里柴垛下喝水时,被打发出来的小姑娘正在树下伸手去够一朵梅花。看到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后,小姑娘顿时转移了兴趣,蹦跳着来到他面前,“你是谁?”
“我是送你爹回家的人。”那遮住了大半面容的斗笠仿佛浸润了终年不停歇的雨,在日光下也呈现出一股湿气。
“送我爹?”
“也不只是你爹,很多像你爹一样的人,在外地……回不来了,我就带他们回来。”见小姑娘还是懵懵懂懂,他放下手中的陶碗,指了指那扇窗:“家里的人点燃那香,外头的魂就不会迷路。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笑得天真烂漫:“采薇。”
“是哪两个字?”
“采薇采薇,薇亦莫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高山上的薇已老了,人还没有回来。
窗下的梅花将要谢了,那人终于归了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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