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三十二岁,和丈夫喜结连理已经七年,婚姻对她来说就像一块地瓜,在土里埋着,永远在那里埋着,她几乎是躲避着那个地块,不去翻它出来。但她知道它在那里,泥巴上隆起一块,丈夫的大手似乎下一秒就会从里面伸出来,然后用力掐住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要赌!你为什么要输掉两百万!”
她不敢叫疼,更不敢说委屈,自己一不小心误入歧途,连思想也随之跌进万丈深渊,她觉得丢人,自己从一个知识女性沦落成一个赌徒,输光家当,这在身边的教师圈子里绝无仅有。
她不敢回家面对丈夫,那个男人婚后每一笔工资都按时上交给她,他信任自己,把这份信任当作种子,期待种出幸福的果实,绝对不是一块地瓜。她对丈夫编了个谎,借着一贫如洗的憔悴感在电话那头说:“我今晚要监督学生晚自习,好累,不想开车,就在宿舍里对付一宿,不回来了”
随后她把自己埋入夜色中去,天上乌云蔽月,月光十分黯淡,随乌云的位移时隐时现,天上人间无不体现出事态的危险性与残酷性。她独自来到宾馆开一间房,一进屋就瘫倒在床上,她再次打开手机银行查看余额,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破灭后她突然笑了起来,原本呆滞的目光迸射出一丝惭愧造就的癫狂,自己作为高中的班主任,时常教育莘莘学子遇到困难不要逃避,要鼓起勇气去面对、去克服,凡事只要有决心就永远不算晚。
如今自己却陷入了束手无策,有家都不敢回的境地。她觉得自己不再为人师表,所有对学生的苦口婆心、诲人不倦仿佛都成了冠冕堂皇的鬼话。她的身心被羞耻感包裹,理智被一点一点挤出身体,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打开微信,编辑了一条朋友圈“好累,真想融化到夜里去”正犹豫是否发送,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请问是王女士吗?我是派出所的周警官,我们的反诈预警显示你最近登录过境外赌博网站……”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她拿出比自己任何学生都要诚恳的态度在电话那头接受警官的宣传教育。她不敢说自己输了两百万,赌博本身犯法,她作为一名老师哪能愚蠢到自投罗网呢?然而面对横祸,她又忍不住表现出一些高中生般的幼稚,她向警官问道:“这些输掉的钱,还有拿回来的可能吗?比如说等他们的赌场被取缔以后?”
“这些资金早已经流入海外了,很难拿回来。”
警官的回答使她清醒过来,她确定自己此时纠结的不是经济损失,而是婚姻是否能继续,她在意这块地瓜,更在意为人师表的形象,自己的赌博历史一定要像地瓜一样埋在地下不见天日。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迅速拿起手机。
“警官您好,是不是有办法把钱拿回来?”
电话那头没有马上说话,她看了看来电号码,才发现对方不是刚才那位警官。
“王老师,看来你的确是遇到困难了。”
她觉得声音耳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终于想起那个名字。
“是黄学伟?”
“是啊,王老师,是我,黄学伟,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正好我也还没睡,所以打电话来问候一下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遇到点事,经济上有了点困难”
“这样吧,我刚从日本回来,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找你,我好久没回国了,这里不熟悉,你带我去吃点夜宵,我顺便帮你想想办法”
“那行吧,我在虹山宾馆,你用手机导航一下,到了后打我电话,我下楼找你。”
嗨,原来自己在接电话时不小心把朋友圈发了出去。挂下黄学伟的电话,她觉得房间里的灯光突然亮了些,连手机的屏幕光也格外柔和了些,手机相册里有她每一届学生的毕业照,其中一张就有黄学伟。
照片里的她刚工作两年,第一次做班主任,举手投足间还展露着少女般的稚嫩,在她旁边站着的就是黄学伟。
黄学伟上学时就很神气,办公室里的女老师们每每讨论起各自的学生,总少不了那句“王老师的班里有个木村拓哉”去形容他。
黄学伟的父母是镇上有名的富商,他家境好,穿的用的都与众不同,老黄家坚守西方教育的观念,坚持不让黄学伟穿校服,除非他自己想穿,坚持不让黄学伟做早操,除非他自己想做,也不知是不是黄家有意为之,每天早上都是在学生从操场列队回教室时,黄学伟才在校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从他家的座驾之一,黑色宝马730上走下来,教导主任因此特地在家长会时和黄学伟父亲唇枪舌剑了一番。
“你们家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观念作祟!破坏神圣的社会主义教育环境!”
教导主任曾多次在学校信誓旦旦地表明要与黄学伟家势不两立,直到有天学校的电脑房突然新换一批电脑,他才对黄家改变了态度。
但黄学伟不穿校服,不做早操的行为依旧让主任耿耿于怀,主任在某个礼拜五下午的放学前半小时找到了身为班主任的她,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现在的班级是以学分为重,但社会主义的教育方式毕竟还是国家的基础,问题出在你班里,你要想想办法,并且好好反省!”
主任是特意在周五那天找她,周五到周一隔着周六和周日,时间能在这喜庆的四十八小时里冲淡事情的严重性,仿佛在说:“我知道这也不是你能够解决的,但你起码也得去说说,要和学校统一战线,你说了就彻底说明我们学校工作是做了。”
然而,她自己也没想到黄学伟会那么听话。随着黄学伟的那句“王老师要求的我一定办到!”学校里果真多了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也是谈过恋爱的人,认得出黄学伟朝自己看时眼神里的东西,眼前的学生没把她当老师,而是猎物。像黄学伟这样不需要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校园自然显得没那么神圣,他经常私底下打她电话表示要约她出去,而她也的确赴约了几次,就在俩人即将越过师生关系底线之前她的理智占了上风,她开始故意疏远黄学伟,甚至最后还申请调了年级。
毕业那年黄学伟听从家里的安排去日本留学。小黄一走,她倒开始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校园里缺了点什么,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想念那张和木村拓哉几分相似的脸,她心里产生一个渺小的希望,他们会有缘再相见的。而如今小黄镀金回来了,年纪轻轻就要继承家里的产业。最重要的,他依然没有忘记曾经那个让自己情窦初开的女人。
他一定会帮我的,不对,他一定要帮我,哪怕我得……她已经做好献身的打算,心想哪个家庭没有秘密,不管小秘密还是大秘密,能守住的秘密才是好秘密,能达到目的的秘密才是好秘密。
十分钟后她再次接到黄学伟的电话,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心与期待,成功点燃她内心的燥热。她披上大衣,打开房门,急匆匆往外走,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她刚想道歉,却认出自己丈夫的脸。
深夜的争吵无比漫长,她的地瓜最终被刨出,烂在地上,发出恶心的腐臭,连一只麻雀飞过,都要在上空绕出一道巨大的弧线。
2024年2月25日,写于上海张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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