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尘埃

郑重声明:本文参与简村夜话·吾乡专题

在我住过的那个偏远的小村庄，走出村庄不过十多米远，有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像平地上凸起的小山丘，每一个坟头上都插着几束五颜六色的假花。这些年，村里人响应政府的号召，保护环境，移风易俗，不再焚烧纸钱冥币等，改为文明祭祀，于是兴起了敬献鲜花的仪式。可真花又太贵，村里人舍不得买，便在坟上插上一束束假花，经济又实惠，风吹不坏，雨淋不坏。

更有趣的是，这次上坟带一束花去，发现上一次的还鲜艳地插在土中。再加上有的儿女多，花多，几乎坟地全覆盖在五颜六色的花之下了，远远望去，很是漂亮。当然，讲究的也会买来一束束漂亮的真花，或者栽上一棵苍翠的柏树。时间一长，鲜花枯萎，腐烂，很快就化为尘土，倒不如假花一直灿烂着。

在这一片一连十几个坟头中，只有一个坟头的上面是光秃秃的，一束花也没有。这不禁让路人遐想，难道这坟中人一个儿女也没有吗？对，这是一个光棍的坟墓，他的名字叫刘群。不过，每逢清明节或者中元节时，他六十多岁的弟弟也会给他上柱香的，老人不习惯买花，上柱香烧把纸钱是他固有的传统。

刘群本来有过媳妇，也有过孩子的。那是他三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大哥和弟弟曾帮他张罗过一个媳妇，这媳妇是四川人，说话只听得呜里哇啦，却听不懂几句，怎么来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过了一年后，这媳妇生下一个男孩，胖乎乎的，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很是可爱。媳妇整日抱着在村里转悠着玩，她的大哥大嫂看见后，也喜欢抱上一会儿，逗弄一阵子。

一日，刘群怀抱着孩子在大街上玩，他大哥也想逗逗孩子，却发现弟弟怀里的孩子有点不大对劲，孩子蜷缩在捂着他的棉衣里，脸色苍白，一点活力也没有。大哥问孩子怎么了，弟弟说孩子这几天拉肚子。大哥催促弟弟赶快找好医生去看，弟弟也紧张起来。但还是晚了，几天后孩子死了，大家都很心疼，很惋惜。刘群的媳妇自此脸上再无笑容，不久后开始在村子里疯跑，有时还跑到其他村子里。

一日，邻居去她家，看她正拿一把铲子在屋子一头的菜地里忙碌，就蹲下来想和她说说话，劝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却一边刨土，嘴里一边嘟噜着什么，邻居只听清楚了两个字，她说什么“魔鬼，魔鬼”，问谁是魔鬼，她又嘟噜一串，邻居也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后来没多久，村里人就发现这个女人不见了，找了几日没有找到，就不了了之了。自此，刘群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他操劳着一份薄田，领着补助金，哥哥们不时也接济他点棉衣之类的，日子倒也过得去。

转眼间，刘群六十多岁了。他与弟弟谈妥，死后房产田地归弟弟家孩子所有，弟弟家孩子帮他养老送终。一日，他感觉身体不适，弟弟便劝他到县城医院检查看病。看过医生后，说无大碍，拿了些药回家吃吃便可，他们便放心地回来了。弟弟也开始忙自己的事，除了偶尔过去问问，看他好好的，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大约两周后的一个早上，刘群的弟弟又顺路拐到他的院里，想再看看他的情况，只见院门开着，屋子里的火炉上还熬着饭，可就是不见人。弟弟估计他走不远，就决定耐心地等一会儿，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回来。便帮他关了火炉，拉上门回自己家了。

下午的时候，刘群的弟弟又来看他，发现门还是自己关上的样子，锅里的饭也没动。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就通知了哥哥，他们开始寻找刘群，可刘群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他们有点紧张了，发动本家的哥哥弟弟侄子们都开始帮忙找。他们又找了一夜，到第二天的早上，他们终于在一口井里发现了刘群。

据找到他的人说，那口井周围的麦苗被踩踏得很厉害，他一定围着井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跳下去的。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了，怕给别人找麻烦才决定要这样做的？大家议论着，猜测着刘群跳下井的原因。刘群的弟弟也向众人解释说前不久刚看一次医生，就有点普通感冒，没啥大事，身体还好着呢，刘群不该这样。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刘群自己知道，他没有给大家留下只字片语。或许正如大家猜测的，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不想给别人找麻烦；或许孑然一身，毫无温暖的日子，令他厌倦了；也或许他是想他那夭折的孩子了……

他生前孤零零一个人，死后葬在离父母不远的地方，倒也能得到些安慰吧。只是有儿女的坟上都插着花束，他无儿无女，坟上便也光秃秃的。活着时，如一道影子。死后，便也没入尘埃，如此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