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枯瘦的老人,背显点驼,一身油腻腻的灰布工服上打满了补丁,这就是老王头。有好心的街坊送来家里的旧衣服,他都拒绝了,然后惨然地说这补丁都是老伴缝的,穿在身上心暖。
他住旧城区,那公寓也有些年头了。墙外布满了藤蔓,围满了苔藓,楼里边阴仄潮湿。楼梯又陡又窄,仅能容一个人通过。
他家住三楼,从前和老伴一块儿买菜回来,上楼梯的时候老伴走在前边,他吱吱呀呀的跟在后面,三步一小歇,十步一大歇——关节不好,也是老毛病了。
老伴回过头冲着他笑,说你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笑的时候露出零零散散的牙齿,于是他也笑她。
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三楼,颤巍巍地拿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钥匙孔,先右拧拧,不行,又往左拧。拧不动了,往上提着门把手,再悠着劲儿拧……
老伴都过世两个月了,还是不大习惯——从前都是她来开门的。
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喘口气,沙发垫子早就被猫咪撕咬得稀烂,那猫还是老伴从街上捡的。捡回来才发现是只傻猫,除了搞破坏什么都不会,不是打翻酱油瓶子,就是吃光了鱼缸里的鱼。
老王头说扔了吧,这么个败家玩意儿,老伴不肯,说你敢把它扔了,我就把你扔了,老王头就不说话了——他从来争不过老伴,都几十年了。
就这么回忆着,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想必是过了很久,看那太阳都落山了,窗外灰蒙蒙的一片,估摸着得有七八点了。寻思着饭还没吃,就吆喝了声“老婆子,啥时候开饭呀”。
猛然想起她早就不在了,又是一阵伤感一层落寞。
正要站起身,厨房里传来声音:“马上就好,懒鬼!”
这声音怪耳熟的,可又那么的遥远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呀,这不就是那婆娘的声音?一准是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这种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唉,真是老糊涂了。
不一会厨房里走出一老妇人,眉目慈祥,衣着朴素。花白的长发,蓝色的绣花夹袄,黑色的棉长裤和老布鞋——他认得这布鞋,鞋底坏过,还是他亲手一针一针衲好的。
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太婆又是谁呢?呀!这一定不是真的,老王头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咋了老头子,不认得我了?”“老伴”首先说话了。
“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吗?”
“是啊,我是死了,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离开咱家,不想去阴间报到,反正阎王爷也不催我,我就在这待着呗。每天看着你,心里就挺好。”
“那……那就是说你一直在家没离开过?”
“是呀,我就在家待着,每天等你遛弯儿回来呀。我怕光,出不了门。”
老王头真是又激动,又疑惑,但居然没有半点恐惧。他也想了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听说过人死后鬼魂依恋在世的亲人不肯去阴间投胎的传说,但这种事儿毕竟没有科学依据,他也只是将信将疑。
再说了,为什么之前就看不到老伴的鬼魂,偏偏今天就看到了呢?难道是突然开了天眼,难道是阎王老爷大发慈悲,施展法术让他们再见上最后一面?
终究是太激动也太思念了,懒得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我好想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老王头泛着泪花,嗫啜着像个孩子。
“我都知道,我每天都看见你一起床就盯着我的照片发呆,一呆就是一个钟头……我也想你。”
“你走了以后,我想起来你什么都好,你的唠叨好,你做的菜好,你跟我吵架、数落我都是好的。你能回来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傻老头儿,咱现在不就在一块吗?唉,想那么多干嘛呢?咱们就珍惜现在吧,多待一会算一会儿。”
“也是,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看开了。“
这老两口扯着家常,开着玩笑,就像回到了从前那无数个平凡的晚上。这种感觉就像不放糖的雪山茶,喝的时候是淡淡的清香和微苦,回味起来是无尽的甘甜,这份甜蜜从舌底蔓延至全身,直至每个毛孔都是那么的舒坦。
他多想让时间停止,这一刻化为永恒。又多想与老伴相依相伴,化作蝴蝶、化成两条无聊的电波,用光的速度飞奔到宇宙深处不知名的尘埃上去,直至万籁俱静,心意相通,不分彼此……
他俩就这么坐着,聊着,笑着,发着呆,有时突然就沉默了,又扑哧一下子同时乐出声来。
老王头好像明白了一件挺重要的事。
“我知道我为什么能看见你了。”他突然严肃起来。
“哦?为什么呢?”
“因为我也死了。”
老伴笑了:“不算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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