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气息拂过张择端脸畔,握笔的手颤了颤,脸颊一片绯红。无法直视殷雨濛的眼神,他诺诺地道:“真真……想念。”
(一)
北宋宣和元年,清明时节。
天微亮,郊外疏林薄雾中,几处农舍依稀可见。柳林刚泛出几许新绿,官道上一顶轿子在四个粗犷轿夫的肩上悠悠晃晃。那轿顶插着绿柳野花,分外清奇好看。轿前走着一个粗布麻衣的少女,像是丫鬟模样。轿子后不远处,几个挑担农夫也是从京郊踏青扫墓而归。
虽是春分将至,却也春寒料峭。清寒的柳林中轿夫窸窣的脚步声浅浅细密,仔细听时,似有清脆的银铃声响不时传来。挑担的农夫直起佝偻的脊背,望了望前方的轿子,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家眷。
轿子一路进了汴梁城内,过了汴河上拱起的虹桥,在桥头边停了下来。粗布麻衣的丫鬟走到轿前小声低语几句,便对轿夫说:“小姐吩咐,到前面卖画的地方去!”轿夫齐声应了句“是”,又起轿朝河边去。
汴河殷殷,粮船云集。河中船只往来,不胜热闹。船夫们用竹竿撑蒿,数只大船从虹桥之下而过,纤夫牵拉绳索,临船的大声吆喝。一片车水马龙中,汴河岸上,一个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安静地作着画。周围摆了几幅画作,许是怕被风刮走,铺在地上用石头压着。像是被周遭遗忘了似得,画摊一直无人问津。
轿子在画摊前停下,粗布麻衣的丫鬟从钱袋中掏出二两银子丢到摆卖的画作上,大声说:“这是我家小姐赏你的!”
两个浑圆的银锭子轱辘到字画上,年轻男子愣了愣,赶忙跑上前蹲下身捡起银子,没有将银子装进口袋,而是匆忙拿衣袖拭了拭字画,生怕银锭子弄破了他心爱的字画。擦了又擦,画纸上仍留下两点印痕无法拭去。男子皱了皱眉,放下画作走到轿前,拱手将那二两银子还给粗布麻衣的丫鬟,“在下谢过小姐错爱,实不敢受,恕在下不能将画作卖予小姐,还请小姐收回银两。”
粗布麻衣的丫鬟柳眉皱成一团,怒气冲冲上前正欲讲话,轿里却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公子摆摊卖画不过求一营生糊口,今日我想买,你为何不卖?”
年轻男子拱了拱手,言辞铮铮,“刚才小姐将银子掷于字画之上,没有半分惜爱之情,张生怎能将付诸心血的画作卖予一个不懂字画之人!”
轿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天真地如同天籁一般,偶有银铃作响。“掷银子的是丫鬟,你又怎能赖到我头上?!况且你与我并不相熟,怎知我不是爱惜画作之人?”
一番辩驳令年轻男子哑口无言,红着脸说不出半句。
“张生?”她饶有兴趣地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躬身拱手道:“在下姓张名择端,字正道,琅琊东武人。今游学于汴京,借宿大相国寺。”嗓音沉了沉,刚想问那女子的芳名却觉不适,便欲言又止。
“原来是游学的学子。”她嬉笑几声,隔着轿帘仿若看透了男子的心事一般,略带挑逗地问:“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张择端怔了一怔,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垂下头,脸颊一片绯红,不敢再多说什么。
银铃轻响,她纤细的手指撩起轿帘,轻声道:“汴梁殷雨濛。”
(二)
张择端抬眼看去,轿里坐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一袭清翠薄纱,明眸皓齿,发髻银铃叮当作响。面若皎月,流波婉转,竟似画中仙子般灵动俏皮。张择端看得出了神。
殷雨濛清澈的眼眸在张择端周身打量一番,是个清秀的书生模样。虽是粗布穿着,却也整洁大方,不失体面。看他出了神,蓦地掩袖轻笑起来。粗布麻衣的丫鬟也跟着笑出声来。
张择端回了神,自知失态脸颊更绯红不已。看他一片狼狈,殷雨濛笑得更开心了。竟在两个小姑娘面前出了丑,张择端顿时手足无措,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是好。于是转身拾起地上摆放的画作,双手呈上:“若是小姐喜欢,这字画便赠与小姐吧。”
殷雨濛接过丫鬟呈上的字画细细赏玩,赞叹道:“世上竟有画作如此这般惟妙惟肖,堪称圣手。若非这画中两个人物不尽完美,这画作当惊艳世人。”
“小姐谬赞,在下实不敢当。”张择端道:“听小姐一番言谈,应是对作画极有天赋。”当即指了指画中的两个人物,又道:“此画中的人物确实瑕疵,只是技艺所限迟迟未能如意。”
殷雨濛将手中的画作递予丫鬟收好,凝视张择端叹息道:“我有一个表字兄长擅长作画,于是便跟着他学了一二。只是我那爹爹迂腐不化,常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我再随表哥学习。”她顿了顿,乌黑的眸子盯住他的双眼,认真地问:“你可愿教我习画?”
“这……”张择端吃了一惊,急忙推脱道:“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这恐怕不合礼数。”
殷雨濛脸上一丝不悦,赌气般道:“有何不妥?唐朝女子亦可读书、作诗、著文,女史上官婉儿攻诗善书,我大宋皇帝开明,难不成连前朝都不如?你此番诋毁我大宋,如此这般推脱,若不是金人的细作?”
诋毁当朝是何等的罪名,张择端百口莫辩,急的生出一身汗,拱手朝汴京的皇城方向拜了拜,“当下局势纷杂,小姐切不可妄言啊!在下一颗真心报效朝廷,怎地就成了金人的细作!”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无奈叹了口气:“在下教小姐便是!”
她轻笑:“那我们大相国寺见。”扶帘起轿,一群人消失在闹市中。
(三)
鼓楼空灵的钟声从半山腰传来。
殷雨濛拜过佛之后便径直朝大相国寺的后院厢房走去。连日来,她假借拜佛与张择端学画于此。张择端教殷雨濛学画车船人马,殷雨濛帮张择端品评完工的画作。一来二往,两人便熟识起来。张择端发现,殷雨濛是这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不但对文学画作无一不晓,且性情旷达,不拘礼教,时而见解过人,时而机灵古怪,连他一个男子都自愧不如。
殷雨濛知道,张择端是不通凡俗的画痴,他一握笔,这世间的一切皆为一缕尘沙,缱绻如烟。只是每每欣赏画作时,总觉得不得尽善尽美,实在惋惜。
那日,殷雨濛拉张择端为她园中作画。一枝西柳嫩芽清翠,她半倚竹椅,轻摇画扇,婀娜多姿。张择端为她悉心画作,一只彩蝶飞到她手畔,流连不舍,待那画作完工才蹁跹而去。殷雨濛拿起画作审视了很久,道:“张生可满意?”
张择端看了很久,叹了口气:“仍不得姑娘神韵。”
殷雨濛笑了,从袖中拿出另外两张画作,一张人物的近景画,一张风景画,道:“张生请看这两幅画,这幅人物画作欠缺神韵,实在称不上佳作。” 张择端默默叹了口气。殷雨濛继续道:“可这幅风景画,画上的车船舟马郭径形同实物,乃是上上之品。你可晓得我的意思?”
张择端疑惑地凝视殷雨濛,沉思片刻道:“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以后多多研习人物画作,方能弥补自己的不足。”
“错!” 殷雨濛双眸流波闪动,如同初春的湖面,“正所谓人无完人,这世间绝无万全的才子。那卖柴的农夫未必识得山上所有的花木,治病的大夫未必治得了所有的病患。借以言之,那些称得上才子的人,多半是有一技之长,而不是面面俱到。张生何不扬长避短?”
张择端仿若醍醐灌顶,拍手叫好道:“姑娘所言甚至!”随即兴奋地拱手向殷雨濛拜了拜,“在下愚鲁,今日竟被姑娘一席话点醒,实在是感激不尽!”
殷雨濛噗嗤一声笑了,喝了口茶水,抬抬手道:“你这大礼我可受了。”
张择端喃喃道:“受得起!受得起!”
殷雨濛看张择端一副痴傻模样笑了半晌,道:“若有一天你画尽了这大宋天下,必定名扬四海,那时再向我道谢不迟。”
“大宋天下?” 张择端想都不敢想,“这天下如何能画?”
“试问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在哪儿?”
“当然是京都汴梁。” 张择端应声回答。他初来汴梁时,已被汴梁繁华的市井深深震撼,至今能清晰记起当时的模样。
“最能象征我大宋王朝的地方在哪?”
“也是京都汴梁。”
张择端幡然醒悟,“汴梁是大宋的心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马一船一屋一郭一径,乃是天下万事万物的象征。若是画尽这京都汴梁,便是画尽大宋王朝,此乃妙矣!此乃妙矣!”
殷雨濛品了口茶,悠然自得道:“那日我从京郊扫墓而归,郊外疏林薄雾,很是意趣。一路沿官道入了城,从那上河桥上观望,汴梁城人来人往,河中船只繁忙,当真能显示我大宋昌盛。”
“那便画一画汴梁的清明时节,从郊外开始,以上河为中心。”
一番准备之后,张择端便起笔书画,几日不休。
那日,殷雨濛前来探望,见张择端正专心作画,不忍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候。目光落在他破烂的袖口上,上前拽住袖口道:“我给你补补。”
张择端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难为情地掩了掩袖口,“姑娘不必劳心,我晚间补补便是。”
“你一个男子怎懂得针线,我帮你补补便是,不费什么功夫!” 张择端执拗不够,便脱下外衣递给殷雨濛。殷雨濛从寺院里借了些针线,很是认真的缝起来。张择端时不时朝她瞅了瞅,暗暗赞叹。没想到她连针线活都如此精通!
待那衣袖补好递给张择端时,张择端还是愣了一愣,那像是蜈蚣爬过的笨拙针脚着实显眼。张择端屏住气不敢评论一句,只小心翼翼道了句:“谢谢姑娘。”倒是殷雨濛不乐意了,生气地说:“怎么?嫌我补得不好?”
张择端哪敢说不好,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只是太不善于言语,不知道如何安慰殷雨濛才是。殷雨濛一把抓过那外衣,“我知道我补得不好,爹爹让我学女红时我总偷着出去玩,大不了再赔你一件便是。”张择端连连说“不用不用”,殷雨濛当然不答应,她如此要强的一个人怎容得别人嫌弃。
张择端吞吞吐吐道:“在下只有这一件外衣,姑娘拿走了,恐怕新衣服做出来之前都不能出门了。”一言已出,着实尴尬。殷雨濛把外衣推搡到他怀里,羞红了脸,轻声道:“那我做好之后再给你拿来,你先将就着穿吧。”
殷雨濛的姑姑乃是当朝皇帝的宠妃,于是便将张择端引荐于徽宗。张择端自是感激不尽,殷雨濛也为他开心。二人闲话宫中,说道姑姑的处境,殷雨濛不免有些伤感。“虽说是圣上的宠妃,却也伴君如伴虎。后宫之中尔虞我诈,人人自危。可我爹爹一心想让我入宫,张生,我若进了宫,你会为我担忧吗?”
张择端抬头凝视了她一眼,又低头作画,“你若进了宫,还不得把那群妃子挤兑死。”
这话倒是真的,殷雨濛怎么可能任别人欺负。可是她心里却有些失落,跑到张择端身旁凑到他脸庞,问“你真真不想我?真真不会念我?”
湿润的气息拂过张择端脸畔,握笔的手颤了颤,脸颊一片绯红。无法直视殷雨濛的眼神,他诺诺地道:“真真……想念。”
他只当是玩笑,并不去多想。只是那一问,便揭开了心中掩埋已久的柔情。他是真真喜欢她。
隔了几日都未曾见到殷雨濛。她再来时,多了一丝沉默,只静静地坐着看他画画。临走时,回头风轻云淡般问:“你娶我可好?”
一股热血涌上张择端的心头,心脏狂乱的跳动。他摸了摸空瘪的钱袋,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结结巴巴道:“可我……可我……”他多想娶她,只是囊中羞涩。
聪颖如她,自然晓得他的难处,从香囊中拿出一个玉佩赠与张择端,莞尔轻笑,却又似那般灵动:“你有心便是,我们来日方长。”
张择端将玉佩攥在手心,望着殷雨濛远去的身影,心中悸动久久难以平复。
(四)
宣和二年。
大宋与金的局势剑拔弩张,边境骚乱。为了安定民心,彰显大宋王朝天子气派,徽宗下旨文武百官各尽其才扬我大宋国威。
朝堂之上,呈上的佳品不尽其数,皆为四海的奇珍异宝。其中最为出众的,当属翰林院待诏张择端的画作,名曰《清明上河图》。一经揭示震惊朝堂。此图全长五米有余,共绘有五百五十多个各色人物,牛、马、骡、驴、车、桥、船只、房屋、桥梁、城楼等无一不全。徽宗大悦:“此乃大宋繁昌之征。”众大臣附议。特赏府邸一座,珍宝无数。
张择端与邵扬波相携出了垂拱殿。邵扬波向张择端拱了拱手,笑道:“贺喜正道兄,这画作一出,不出几日,便可名扬天下。正道兄堪称大宋画作第一人!”
“岂敢岂敢!” 张择端赶忙回礼道:“邵兄谬赞了。”礼毕,颜上没有丝毫喜悦之情,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宫门。宫门口站着两排守门的侍卫,空荡荡的殿前再无他人。
邵扬波见张择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道:“如此功成名就之时正道兄不欢喜怎倒忧虑起来?”
张择端摇摇头叹了口气:“邵兄不知,自从创作《清明上河图》以来,时常梦见那画中的女子坐在一顶轿子中向我走来,模样看不清,只依稀说了几句话,也听不大清楚。这般情景,却熟悉的不似梦境般,一直不得解。”
邵扬波倒不以为然地笑笑:“正道兄多虑了,定是画作时太过投入,做梦都在思忖。”抬头看了看晴空万里,墙外的柳枝已泛新绿,顿时心旷神怡,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张择端的肩膀,道:“正直柳绿花开之际,正道兄该是思春了哦!”
“真是没个正经。” 张择端负手不再与他多谈,视线扫过邵扬波腰间的玉佩,定了定神:“这玉佩似曾相识。” 邵扬波怔了一下,抚了抚玉佩,笑道:“正道兄若是喜欢,我赠与你便是。”言罢便欲取那玉佩,被张择端制止。“为兄岂是夺人所爱之人,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明日设宴还请邵兄赏光屈尊寒舍。”
邵扬波揽过张择端,嬉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见外,你便是不请我也要去!”
二人说笑着出了皇宫。
设宴当日,闻名而来的官员不胜枚举。与张择端并坐的是当朝颜大学士, 邵扬波坐于张择端身侧。
颜大学士将府上的舞姬带来与各位欣赏。众女子纤细的腰肢轻舞,婀娜多姿,中间的绿衣女子最为出众。绿衣薄纱,翩跹而舞,恍若梦中之人。一曲舞罢,颜大学士满意地点点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指着走上前的绿衣女子道:“这是我那刚成年的小女。”绿衣女子微微含笑,上前作揖,“见过大人。”
绿衣薄纱,却是那般熟悉。张择端皱了皱眉,沉吟道:“这绿衣竟似梦中一般!” 颜大学士哈哈大笑几声,“看来你与我这女子当真有缘!”
宴会上的宾客纷纷相觑一笑,这桩姻缘算是结上了。邵扬波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打趣道:“正道兄是认得那衣着,却不认得那着衣的人。”引得众宾客哄堂大笑。
邵扬波又闷闷饮了几杯,暗暗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五)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
邵扬波约张择端一同出游。街市之上,人流涌动。叫卖的商贩、游学的路人、观景的乡绅,摩肩接踵。二人行至上河边上,见一群小儿咿咿呀呀地学唱:
“君郎可知上河事,汴梁城中烟雨濛。清翠绿罗银铃响,郎入朝堂伊魂殇。魂归来兮君却忘,君已娶作他人郎。自古浮云流水长,君郎情意短尤凉……”
张择端细听,品评道:“此曲节奏欢快,词赋却令人哀婉。”
邵扬波挽了挽衣袖,应道:“正道兄不知,此曲乃是京城有名的《上河曲》。近日红袖坊的一名歌姬新填词,一时红遍整个汴梁城。”“哦?”张择端有了兴趣。邵扬波浓眉高挑,故意卖弄道:“正道兄痴迷画作,自然不知。这曲中故事更是令人叹息。”
“邵兄说来听听。”
邵扬波顿了顿,表情沉郁道:“这曲中的主人公是个官宦家的小姐,在上河边遇见了一位潦倒书生。那小姐本是爱才之人,便要那书生教他画作,实则是提供一些经济上的支持罢了。两人日久生情,无奈书生穷困无法提亲。于是二人相约书生功成名就之时便是嫁娶之日。怎奈……”
“如何?”张择端问。
“那书生一朝得意入了朝堂,便将那小姐忘得一干二净。还要娶别的女子。那小姐何其刚烈,便从上河上跳了下去。着实可惜!”
一阵莫名的刺痛从心脏处传来,张择端捂住了胸口。
二人行至上河桥上,邵扬波望着平静的水面,默叹道:“这上河,不知死了多少冤魂!”
俯视平静的水面,张择端头脑一阵眩晕,面色发白,呼吸变得急促。脊背处传来凉凉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他扶额吃力道:“今日倍感身体不适,我先回府了。改日再同邵兄同游。”
邵扬波赶忙扶住张择端,“我送正道兄回府吧!”却被张择端推辞掉,一个人下了上河桥。
张择端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翰林院。心中疑惑千丝万缕, 心神不宁,只有一幅一幅地作画,才能让心绪平和下来。不觉天色已暗。到了宫门口,已是宫禁,不得出入。张择端只好再回翰林院将就一晚。
沿途中竟走错了路,路过假山时,见山中有火光冉冉。张择端寻光而去,见一宫女在山下烧纸,便躲于岩石之后。虽是清明时节,但宫中是严禁烧纸祭祀的。
那宫女一边烧纸一边神神叨叨念道:“娘娘你可放过奴婢吧……当年不关奴婢的事,是小红告的密,她已经被皇上杖毙了……娘娘您就别再找我了……我把您的字画都烧给您……都给您……”
张择端细听,原来是宫女给仙逝的妃子烧纸,不禁想起了宣和元年的一桩旧事。宫中一个妃子私逃出宫,被宫女告了密,待侍卫追逃时,那妃子便跳了河。皇帝大怒,却碍于皇家颜面,封锁了有关此事的所有消息,从此再无人知。相传那妃子清冷至极,虽得龙宠却未给过皇帝一个好脸色。这般奇事令人匪夷所思,他道是宫中奴婢谣传,却没想是真的!
张择端脚下一滑,宫女闻声吓得一跳,匆忙踩灭火盆中燃烧的纸仓皇而逃。张择端好奇地上前一探,那画像还残留半张。拿起映着月光仔细端详,双手颤了颤。
那竟是梦中女子!画像角下书着“殷雨濛”三个字。
“殷雨濛……殷雨濛……烟雨濛……” 张择端默念几遍,恍然大悟。“君郎可知上河事,汴梁城中烟雨濛。”烟雨濛,便是殷雨濛。
天色一亮, 张择端便出宫到了红袖坊。直至傍晚,才等到那填词的歌姬。白色薄纱蒙面,歌姬作揖,莞尔道:“大人。”“你可记得一名叫殷雨濛的女子?”
歌姬想了片刻,道:“未曾听过。”
心中有片刻失落,张择端不依不饶问:“那姑娘怎填的《上河曲》?”
歌姬仿佛明白了什么,笑道:“大人说的可是京城流传的《上河曲》?那词作是翰林院邵大人所作,小女子只是演奏罢了。”
张择端大惑:“敢问姑娘说的是哪个邵大人?”
歌姬柳眉一弯:“邵扬波,邵大人。”
(六)
一抹凉月,六角凉亭。
清风徐来半分寒意,细丝绵雨淅淅沥沥。邵扬波一身墨蓝衣衫坐于庭中,斟了杯酒。浓澈的酒从玉壶中倾倒而出,清冽得似月光般。
脚步声从石阶上传来,他没有抬头,自顾自将杯中的琼露一饮而尽,冷冷道:“我等你很久了。”
张择端的脚步止于石桌,尽力压抑颜面上的愤怒和激动,压低了声道:“你一直都在等我?”握了握手心,一字一句道:“殷雨濛到底是谁?我认识她对不对?你又是谁?”
邵扬波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清冷的玉壶上,又酌了一杯。张择端心中凛了一凛,这不是他平日以兄弟相称的邵兄,眼前的这个人竟比路人还要陌生!他冰冷的面孔令张择端感到冰凉刺骨!
邵扬波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清寒的瓶身泛着冰冷的寒光。“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这里,喝下它,该忆起的你便都忆起了。”
张择端拿起瓷瓶,道了声“谢过”,便饮了下去。
……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汴梁殷雨濛。”
“你真真不想我?真真不会念我?”
“若有一天你画尽了这大宋天下,必定名扬四海,那时再向我道谢不迟。”
“你有心便是,我们来日方长。”
“你属于大宋,而我,只属于你的记忆。张生,忘了殷雨濛吧,我们来生再见!”
……
那一日后,张择端再也没有见过殷雨濛。
几次行至殷府门外,都踟蹰不前。他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既无身份地位,也无名利可言,拿什么再见她?他只有沉心作画,期待早一日攒够彩礼娶她过门。
皇天不负,徽宗游相国寺召见张择端,几幅画作令其赞不绝口,当即口谕张择端就职翰林院。张择端何其兴奋,送驾之后奔至殷府,他要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殷雨濛!他完成承诺之日指日可待了!
敲开殷府的大门,张择端兴奋道:“可否劳烦通报,在下张择端请见殷小姐!”
看门的管家瞅了瞅这个粗布麻衣的青年,不耐烦地道:“我家小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罢正欲关门。一双手挡住即将掩映的门缝,张择端急切道:“劳烦通融,在下真的有急事要见殷小姐!我与她约好的!”
管家看他不死心,斥声道:“我家小姐已经选秀入了宫!你若想见,进宫去吧!”顿了顿,扔给他三个铜钱。
犹如一顿当头棒喝,在他的头脑中炸开!
“入了宫……”张择端丢了魂儿似得喃喃自语,踉跄地走下石阶,呆呆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茫然看着过往的行人。
他还是晚了一步。
心里空落落的。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他只顾得自己当时窘迫的心境,却没留意那时殷雨濛笑眼中的一丝悲凉。
他呆呆地坐着,直到月色将他周身映入朦胧之中。他恍然明白,只有进宫才能再见到心爱之人。
殷雨濛终究未能等到张择端。那日一别后,天一亮,宫中的内官便奉旨诏她入了宫。再见他时,已是隆冬。皇帝诏众大臣妃子一起到御花园赏梅。那一瞥,她愣住了。
张择端站在众臣之中,一身官服何等英姿飒爽。只是面庞上,多了一丝忧愁。他也看到了她,眉目相触,几多言语。她莞尔一笑,低头转身。
他没看到,她回首时眼中的泪花。
殷雨濛心中明澈,她已是后宫嫔妃,而他是大宋臣子,再多关联会带来多大的危险!她托表哥送了忘忧水,若是将他忘记,便再无瓜葛。
可她如何能忘?她拿起瓷瓶犹豫再三,终是狠不下心。
张择端从身后出现的时候,殷雨濛吓了一跳。他竟然用这样危险的方式见到了她。殷雨濛惊恐万分,张择端说要带她离开皇宫,她推搡着他赶快离开,外臣入后宫必死无疑。他却执拗一定要带她走。
殷雨濛含泪摇摇头,“我若走了,势必株连九族!我不能为了自己连累家族……你有大好前途,切不可为了我毁了一生……”
言毕,望了望窗外,一个身影晃动出了宫门。殷雨濛悲切地望着张择端,定是有人告密,此时已无路可退。
两人偷逃出宫,已有士兵高举火把从四面而来。隆冬的空中飘着雪花,行至上河桥边,二人躲入草丛。
殷雨濛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衣,冷得瑟瑟发抖。没有过多的惊吓,她显得很平和,淡笑道:“明知命运已定,我还要拼尽全力一搏,是不是很傻?”
张择端撩起她散乱的头发,柔声道:“是我来晚了。”一把将殷雨濛搂入怀中,“若是逃不过这一劫,我们死在一起也好。”
“那好。”殷雨濛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我本要饮下的毒药,如今我们二人共饮。”
雪花纷飞而下,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他嘴角一抹笑,痴痴望着她,饮下那瓶毒药。意识开始变得不清,她抱住他,在他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原谅我骗了你。你属于大宋,而我,只属于你的记忆。张生,忘了殷雨濛吧,我们来生再见!”
冰凉的吻落在他的额头。眼角滑过一滴泪。
纷扬的大雪顷刻铺天盖地。她将他轻轻放下,扯下他腰间的玉佩,只身奔向上河桥。洁白的衣衫在风中飞舞,如同纷飞的蝴蝶,又如同飘零的落叶,从桥上飘落水中。
(七)
一道闪电从空中劈开,巨雷轰鸣。
瓷瓶从手中滑落。
张择端瘫软在玉阶上。心脏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面色煞白,他手捂心脏,像是生生要将它剜出来一般。喑哑道:“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她便不会死……”
“她为了等你,为了等你遥不可期的誓言!她不愿忘记你,宁愿自己死也要保全你的性命!”邵扬波站起身,恨恨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张择端眼中充满血丝,像一头愤怒的猛兽。
“你的性命是她的,我不愿违背她的意思。可我,也不愿她心心念念的人将她生生忘记。所以我暗示你,希望有一天你找我恢复这段记忆……”
邵扬波走到张择端身旁,将玉佩放置他手边,“这是她送你的玉佩,我从河里打捞上来的,现在还给你。”
通透的白玉,背后刻着“雨濛”。他痛得喘不过气,猛地一拳垂在石阶上。
鲜红的血液顺着石阶殷殷流下,雨水冲刷他的衣角,他木然在地,而后猛地惊起冲进大雨之中!一路狂奔,他冲进被封条封住的破败殷府,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打开!她在这里,她一定在这里!
惊雷从空中炸出一道光明,大雨倾盆。他推开门,残破的木床结了层层蜘蛛网。他木然步步走进,那桌上,层层尘土掩盖的,是做了一半的男子衣衫。
翌日,上河边那个作画的书生回来了。
张择端将作好的画平铺在地,捡了几块石头压着怕被风吹走。他拂了拂画上的尘土,望向上河桥头的方向。
他知道,有一天,一个女子会从那桥头的轿中而来。银铃轻响,她撩帘一探,笑语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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