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殊途同归 （第五十五章 当你老了）
得知徐璐怀孕后，高宁很快给母亲打了电话，但并没有说到自己的病况，只是告诉母亲徐璐怀孕了，由于孕期反应明显，需要延假几天。而高宁又要回去上课，请母亲去一趟长沙，好接替高宁照顾徐璐，等到徐璐身体好一点之后再和她一起回沅水。
高宁母亲听到徐璐怀孕的消息，感到既惊又喜。惊的是他们还未结婚便怀了孕，喜的是自己很快就要当祖母了，自己儿子和徐璐的爱情结晶此刻正在孕育着，不久之后，一个小生命便会降临世间，给这个沉寂已久的家庭带来生机和希望。
自从丈夫亡故，高宁母亲的心就全部牵系在儿子身上。儿子是她生命的寄托，是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她渐渐地在儿子身上看到了丈夫的样子，这让她既幸福又心酸。这十几年来，是丈夫留给她的充满温暖和爱的回忆支撑着她独自抚养儿子，直到他长成了丈夫的模样。
她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她匆促地收拾了行装，在临走之前，她在丈夫的灵牌前敬了一炷香，说：“老高，我去接我们的儿媳妇回来，我们要抱孙子了！”这十几年来，无论是苦闷还是喜悦，她都喜欢对着丈夫的黑白照片絮叨一阵，就像丈夫生时她会把丈夫当成树洞一样，那时候，丈夫总会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虽然丈夫不在了，但她一直感到他还在静静守望着她，这样的想法让她孤寂的内心多少有一点慰藉。
这时的高母，并不知道她即将要面临她丈夫去世后的最惨痛的打击。命运是残酷的，它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让你从幸福的云端狠狠跌落，摔得粉身碎骨。在命运面前，人就是一根芦苇，轻如鸿毛。人无法对抗命运，只有不断修炼自己的内心，让它足够强大足够坚韧，才能把心中的伤痛深深封印，在尘世中苟延残喘，或者化蛹成蝶，看破世间悲欢，超脱于尘世之外。
高宁母亲到了长沙，先与高宁，徐璐吃了一顿饭，饭桌上，看着母亲兴奋的神色，高宁和徐璐屡次欲言又止。但高宁母亲敏锐的直觉还是让她感到了一点异常——即便儿子再怎么强颜欢笑，但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告诉她：他隐藏着一些东西。
回到宾馆，他们三人坐在一起谈心。高宁母亲先发问了：“宁儿，感觉你好像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高宁和徐璐对望了一眼，高宁点了点头，说：“妈，实话告诉你，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
高宁母亲脸色陡变，她的预感得到了应验，她声音有些颤抖，问道：“宁儿，你怎么了？”内心祈祷着上天不要再跟她开什么玩笑，让她备受磨难的心又一次被摧残。
徐璐把头埋下，不忍心见到高宁母亲听到消息后的痛苦。
高宁顿了顿，几个字生硬地从干涩的喉咙里吐出来：“妈，医生说我的胃出了问题，要留作检查。”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癌”这个字。
聪明的高母听着儿子的语气，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她想，知子莫若母，事情没有严重到一定程度，高宁是不会告诉她的。
她的心悬起来，又像秤砣一样压迫着她的胸腔，让她呼吸不畅。她上前握住儿子的手，眼泪却刷地掉下来，她心疼地对儿子说：“宁儿，实话对妈妈说。妈妈没事的，你告诉妈妈，到底怎么了？”
徐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梅雨季节的雨水一般，连绵不尽。
高宁的眼眶也湿润了，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实情。高宁母亲轻轻搂住高宁的头，让他像小时候那样靠在自己的胸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宁儿，是不是像你爸爸那样？”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既然命运要做弄他们，就让风暴尽情地来吧，看能把人折磨成什么模样。
高宁的身子有些颤抖，他抱紧了母亲，泪水无声地流着，浸湿了母亲的胸襟。高宁母见高宁不做声，心中便全明白了。命运又当头给了她一棒，这次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她的天空，就这样坍塌，瓦解了。她欲哭无泪，心在滴着血，可是此刻，她唯有抱紧儿子，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胸膛，给苦命的儿子遮蔽风雨。
母亲越是不说话，高宁心里越是如刀割一般难受，他哽咽着说：“妈，对不起！”高宁母亲心疼得快要窒息：“宁儿，别这样说。”她抬起面庞，眼泪如江河之水，汹涌而出，在脸上肆意流淌着，脸紧绷着，牙关紧咬，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可肩头却不自禁地抽动着。
在一旁哭泣的徐璐再也控制不住，叫了一声“妈！”，走上前抱住高宁母亲，失声哭出声来。高宁母亲一边叫着宁儿，一边痛哭失声，三个人就这样抱在一块，哭成了泪人，不知苍天在上，是否会被打动，垂怜这一家不幸的人。
第二天，徐璐回到了沅水。高宁和高宁母亲留在了长沙，准备第一个阶段的化疗。人就是这样，在不幸面前，只能用脆弱的身躯来抵挡不幸，同时麻醉自己的内心，给它镀上一层坚硬的盔甲，不至于被伤害得体无完肤。
化疗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癌细胞扩散，但是药物也有极大的副作用。高宁对化疗药物的排斥反应明显，头发大把脱落，反复呕吐，有一天晚上吐了一夜，将胃里的黄水也吐了出来，直到腹中再无东西可吐，却变成了干呕。高宁母亲心痛不已，只能不停拍打着儿子后背，内心在滴着血，泪已流干，直感叹上天怎么对儿子如此不公。
化疗的费用高昂，几个疗程下来，家中储蓄便所剩无几，要完成剩下的疗程，将给徐璐准备的礼金算上也捉襟见肘了。
高宁一日照镜子，见自己原来俊朗的模样，在药物的摧残下，已面目全非，他愤怒地摔出了镜子，手捧住脸，痛苦地低吼着：“我不要化疗了！”高宁母亲捡起镜子，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轻声安慰他。可无论怎么劝，高宁都执意不肯再接受化疗。通过病情的发展和他这段时间来的了解，他知道即便是化疗成功，也只是延续残生，而无法完全治愈。看着母亲和徐璐为自己奔波痛苦的样子，他觉得还不如早点了却残生，让他们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不管高宁母亲还是徐璐如何苦苦相劝，他都铁了心不再去长沙接受化疗。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让他在家，慢慢观察，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说来奇怪，在不化疗的这段日子，高宁的精神状态竟好了一些，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反倒轻松了许多，虽赋闲在家，在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他也能拿起吉他，给徐璐和母亲弹着曲子唱几首歌。
徐璐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高宁轻轻哼着歌，将耳朵贴近她的肚子，听着胎音，俩人共同商讨着给孩子取个名字。高宁冥想了会，说：“要不叫高恩赐吧！他是上苍恩赐给我们的一个孩子！”
徐璐的泪水滑落下来，这是幸福的泪，苦难和幸福总是相伴相随的，“恩赐”，这是多么动听的名字，但愿孩子能远离苦难，将幸福恩赐与他。
一日，高宁和徐璐相依而坐，高宁把一个精美的盒子放在徐璐手上，说：“璐，我把这个给你，你打开看看。”
徐璐打开，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映入眼帘，指环中央一枚小巧的钻石闪耀着璀璨的光，射入徐璐的眼睛，让她一阵晕眩。徐璐连忙盖上盒子，说：“宁，你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你治病还得花不少钱呢！”
高宁的表情严肃起来：“不准不接受，这是我给你的信物，我的病，就看上天的安排了。”
说着，他把盒子拿过去，重新打开，将那枚戒指取出，轻轻戴在徐璐的左手无名指上，深情地说：“璐，对不起，因为我的病，无法给你一个完美的婚礼，只能以这种方式来稍稍补偿。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我的妻子。”
徐璐已泪如雨下，她扑倒在高宁的胸膛，哽咽着：“宁，我们不会分开的，我是你的，我这一辈子也只有你！”
高宁轻抚徐璐的发，在她耳边念起那首叶芝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徐璐往下接：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
这是徐璐最爱的诗人叶芝写给他的爱人的诗，所以她抄下这首诗，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高宁。这首诗一下子将他们俩的思绪拉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冬日夜晚，他们在宿舍楼前一吻定情，连寒风里都充满了甜蜜的味道。
读着读着，两人的眼泪就下来了。徐璐幸福又感伤地想着：“这辈子遇到高宁，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不管还能相伴多久，我都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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