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心难做
过了山腰, 浓雾渐散。一团团零散烟霞,像迷路的步兵,三五成群地寻找方向。雀鸟在丛林里啼啭跳跃。一切都开始实在。宋笙没有被野狗吃掉,也未被蟒蛇生吞,一如平常,平安平淡,他奇怪地感觉少许失望。
再拐个大弯,便是个大型豪宅废墟。破裂的外墙上挂满生了锈的空调制冷机,中间有几棵小榕树在裂缝中抓住了生命空隙。黄残支架与嫩绿树干新旧替换,双影成趣。俗气的大堂早被野生植物霸占,远看像一群冤鬼在等电梯。摇摇欲坠的帆布遮篷,随风打着拍子。车场满是名贵房车的遗骸,被黄沙埋葬了大半。幼树从塌陷了的沙井探头,活像好奇的未来主人翁,急不急待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整个园区,对植物来说充满活力,对人来说阴深恐怖。
在弯位有块直径一米多的大石,是去年刮台风时滚过来的,拦在路中央,沙泥在后面聚积成小平台。宋笙刚爬过平台,便从眼角看到斜路尽头有个黑色物体在蠕动。一见到他从石后现身,便立即停止,紧靠土墙。
野狗?
不会!野狗没有那么大。再者,野狗群猎,落了单的在这情况还不夹着尾巴逃?斜坡下方的雾更稀薄,只有轻轻的几缕烟霞。但宋笙越看越模糊,越不肯定。可能只不过是块石头?是幻觉?
咦!刚刚又摆动了一下!这次肯定不是幻觉!
怪物似乎往墙边靠紧了少许,难道准备攻击?宋笙环顾周围。回头往上跑,肯定不够四条腿的野兽快。两边的坡长满了野竹,硬闯不过去。
前有伏兵,后无去路!
宋笙把手上的 “打狗棒” 攥紧,直到手指发白,差不多榨出棍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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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猪?狗熊?
香港有狗熊吗?以前的动物园肯定有。而不少动物园的管理员爱动物多过人类,在关园前通通放生,完全不顾后果。现在很难估计有什么飞禽走兽在这山头驻扎,摸索自己在食物链上的应有地位。
那东西又摇了两下,今次绝对没看错。
究竟是什么鬼怪?全身都是毛!
宋笙感觉它的眼神有如杀手枪上的激光瞄准,从密麻麻的兽毛后盯着自己,伺机。。。
算它是狼是虎,住过动物园的畜牲对人总有几分惧意。反正别无去路,来就来吧!
宋笙靠着路边慢慢走过去。手中的打狗棒异常沉重,好像知道大敌当前。
咦,好像是个人。
真的是个人,是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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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浑身是毛的老头蜷伏在斜坡。他脸贴地,双手交叉胸前,像只刚由下水道钻出来的巨型老鼠,又像个朝圣信徒。他除了间歇抽搐几下,基本上全身不动,与死人无异。
宋笙脚下这陌生人满头打了死结的灰白长发,像发了霉的枯树根。身上的毛原来是貂皮大衣,油脂污垢和死皮尘埃把头发和大衣揉成一片,有几分印象派油画的味道。
大衣看来是名贵货色,跟头发搞在一起,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貂皮大衣过去很流行。天气稍发微凉,太太们便套上皮草亮相。香港的气候会令兽皮下的腋窝发臭,贵妇们须要生理改造。最基本的手术是把腋窝刮干净,然后用止汗膏等化学物打底,最后涂上防臭剂。也可以斩草除根,把汗腺割掉,或采用焦土对策,用镭射死光扫射,直到寸草不生。
这貂皮先生似乎也对气候不敏感。身上的兽毛大衣看来很久没有替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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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两年来都没有在小径碰见过任何人,这半死老头究竟是如何爬上山腰的呢?他伏在这里应该没有多久,否则一早已被野狗啃掉。
宋笙移前两步,如临深渊,头上迷糊,打狗棒仍然指向老头。
“老伯,没事吧?”
老伯对这多余一问并无反应。
宋笙高高在上,倚仗而立,六神无主。他很想帮忙,但毫无办法,甚至有些抗拒。他现在可以看见那老人的侧面:满脸长须,跟头发和貂鼠毛黏混一起。身上发出腥臭味,令宋笙肚子里的早餐倒涌食道尽头,蠢蠢欲出。此人的体臭浓厚攻鼻,渗透性强,在呼吸道留连不散,回味令人呕心。
真矛盾!大家狭路相逢,也算缘分。看他的可怜相,实在不忍见死不救,但无从入手。明知帮不了的忙而勉强为之,究竟算一番好心?还是假仁假义呢?
一股臭味跟着热气上升,直熏宋笙。
真倒霉 。。 。
他捂着鼻往下走了两步,直到与那人平排,但尽量保持距离。一线柔弱的阳光穿过树梢,洒在那人身上。臭气被照个通明,像卡通片的狐狸尾巴。
他实在令人作呕。。。
也实在急需救援。。。
半死的人,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已成新鬼去了。
那名副其实的臭皮囊开始偷步,提早腐化。。。
宋笙的鼻子告诉他,有人在貂皮大衣内进行了大小二便。他爸爸以前曾自我安慰说:“不用遭受文明羞辱,在医院里插满胶喉穿着尿布等死,已是人生一大幸福。” 不过就这位老伯的情况而言,纸尿布也确实有用得着的时候。
宋笙见过不少死人,亲手也烧掉了好几个。但看着活人过渡死亡,这还是第一遭。
又一阵臭气迎面攻来,打断了宋笙的思潮。
他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再问:“怎么啦阿伯,要帮忙吗?” 他把声调略略提高,像个护士,但自己也觉得声音空洞,缺乏诚意,甚至多余。一个垂死的人,处于昏迷状态,又可以如何作答呢?难道:“没事没事,你走你的路吧!我等一会便死了,费心啦!”
出奇地,那老人居然微微摆动,好像表示收到。他接着把头拗侧少许,穷余生精力去面对宋笙双脚。一只眼睛撑开了窄缝,肉隙间露出一线枯萎了的眼珠。破裂的双唇瘫痪在路面,夹着风干了的黄痰,流不出来,吞不回去。从宋笙的角度,他口里没有牙齿。鼻子瘀黑红肿,可能是摔了一交所致,现在只能经口腔呼吸。
他的喘息浅弱无力,喉头的泡沫跟随着呼吸微响,断断续续。可怜,无奈,无助。宋笙俯前,想更清楚看看这陌生人。迎面一阵臭气,令他几乎把早餐喷在那人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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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急忙站直身子,回头吐了口胃酸水,感觉一阵晕眩。面对脚下这出临终悲剧,他问自己究竟可以做些什么?他根本没有条件去帮这个垂死的人。既然无能为力,何不接受现实,一走了之?看这人的状况,应该捱不了几个小时。他在这里团团转,婆婆妈妈,只会骚扰人家,同时令自己难受,何苦呢?倒不如老实过路,过几天回来,假如野狗未有把他吃干净的话,再为他打理遗体,了个缘分?
对,走吧!
宋笙理性的脑袋让着要走,但那讲情不讲理的心却死不放人。“见死不救,还算是人吗?” 唉!难道要眼巴巴看着阿伯断气才算有良心,够道义?他脑筋越懊恼,心里越难过。
今早也算倒霉!老头呀老头,你为何不早些顺时安息,让我替你来个严肃恰当的卫生安排呢?现在。。。
他后悔不听瑞涯的话多留一天。
那老人突然对着宋笙的波鞋漏了半口叹息。微弱的半叹,不知总结了多少辛酸。一生人的成败悲欢,希望,野心,沮丧,忧心,情话,谎言,都在这薄暮时分随着半口气消逝。
宋笙突然想到,此人可能千辛万苦爬上半山,目的是找个宁静安详的环境往生,免受骚扰。。。
就像爸爸说的大象一样。
想到爸爸,宋笙的眼睛禁不住泛起红圈。
难道爸爸也是这个下场?
那他岂不是无意中把老人家庄严的最后一刻打扰了?
对!我太多事了。走吧!
宋笙坚定地往下走了几步,随即又停下来,转身看着老头,心想:既然缘分安排他们在这关键一刻遭遇,他何不送佛送到西,帮忙阿伯减少痛苦呢?只要对准颈后使劲一棍,便一了百了,大概是最合人道,最近人情的做法。嗯,用大石可能比较容易下手。。。
宋笙放下打狗棒,找来三块石头,一块不够保险,执行要彻底。他把石头放在那人头顶一米左右的地上。三块大石差不多一模一样,大约十公斤一块,看上去有几分神气,也有些冷血,活像身负使命。
那老人仍然望着宋笙刚才站过的地方。但宋笙已经站到他头顶处,准备将他人道毁灭。这毕竟是人生的最终一刻,是否应该说几句道别话呢?他是否应该解释他这样做是出于人道,并无恶意呢?
老伯,你安心上路吧。
希望你很快找到死去的家人和朋友。
别再投胎人道啦!
我们都跟着便来。
还是简单一点好:再见啦。祝你好运!
好运?这话怎说?
宋笙最后决定以简单老实的一句:“老伯,请安心上路!” 作为这人道处决的序言。
等等!先把头遮盖,是否较为庄重呢?也可以减低恐怖程度。附近有株芭蕉,宋笙过去采了几块大叶。回来时,发觉那老人竟然把头仰高了少许,颈脖也跟着扭了过去。
空洞的眼睛,似乎盯着宋笙。
宋笙第一次看到他的正面。灰白的眼珠,像不再透光的灵魂之窗。死神的爪牙在后面耐心等着,轻轻哼着丧魂曲。
搬家
“妈妈我们去哪呀?”
“我们搬家啦小甜豆,搬到山头的另一边。”
“为什么要搬家呢妈妈?”
“街头来了个陌生人,可能不是好人。外面坏人太多,我怕她把你们拐走,我们还是躲起来好。”
“就是那天在窗口跟你招手的女人?”
“对。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提她,你忘记啦?”
“对不起哦妈妈。”
“你发誓永远永远永远不再提起她!”
“妈我发誓永远永远永远不再提起她!”
“那才是我的好乖乖咯!别哭啦,我不是骂你,只是太疼你,担心你,知道吗?除了你们,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
“小东东呢?”
“他一直站在你后面呀!”
“吓死我啦小东东!以后永远永远不准再这样知道吗?”
“妈妈,小东东从来不出声的哦!”
“我知道。小东东很乖,是不是。熊猫拿了吧?”
“拿啦!手袋跟名片也拿了!”
“名片不能给陌生人,记得吗?”
“当然啦!我见到陌生人会躲起来的哦!”
“真乖!是你把窗帘捆好的吗?”
“好看吗?”
“好极啦!整整齐齐,小甜豆真乖!我先把垃圾拿到外面去。你拖着小东东。跟房子说再见,跟钢琴说再见吧。”
“再见啦房子!再见啦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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