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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年三十,青湖村家家户户都忙着团年,炊烟袅袅,鞭炮声声,年节的喜气充溢村落。有的人家天不亮就起来整席,天刚亮就放鞭炮祭祖。有的人家先把新桃换旧符再整团年大席,傍晚团年的占多半,自此,村子里噼噼啪啪连续不断直到午夜十二点。
告四婆家今年新奇,她孙子果趣小年那天已开着奥迪带着妻子利华和一双儿女从深圳回来过年。为了让婆婆、妈妈少操劳,今早起来,开车载上全家四大两小六口人,去十里外镇上最好的酒楼吃了团年饭。又在酒楼买了整个猪头,市场里买了鱼、肉果蔬等祭祖食物开心回家,此刻正与利华摆供品准备祭祖。告四婆在女儿果芳陪同下喜得合不拢嘴,看她出息的孙儿孙媳忙碌,两小重孙在一旁玩耍。想着正月初二出嫁的孙女果为带着重外孙也将回娘家,八十高龄的告四婆喜上楣梢。有种人生一梦的感觉,一直以为天生的苦命,何曾想孙儿长大眼前这如画里的天伦之乐,好好感谢列祖列宗护佑。
“孙儿,弄好了,上香前我有话跟你说呵。”
“婆婆放心,我一定先听您交代。”村子里人将奶奶喊作婆婆,爷爷喊作爹爹。
告四婆是上世纪灾年逃荒至青湖村的,营养不良生得羸弱瘦小如十二三岁的身量,实际十八妙龄,被打光棍近四十岁还没成家的告四娶作妻子。果告排行老四,少有人叫他果告,倒叫他告四。年轻时被拉壮丁,后伤残留得一命返家,两人相遇,倒应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老话。不久生得一女果芳,花容月貌,心灵手巧,这对当时的告四夫妇实乃极大的安慰。虽家徒四壁,勤垦持家其乐容容。不想果芳六岁偶感风寒,竟被误疹,吃药后便哑了。如今也不知此事是天意还是人为。
春去秋来岁月催人老,告四家的成了满头银发的告四婆。告四婆乐天惜福,许是跟她从小吃百家饭有关,她一直都待人友善,跟相邻的妯娌七英娘也相处融恰。
七英娘是美人胚子,嫁给告四弟弟,自是看上告四弟弟理发匠手艺。那年头理发挣不少钱。他们家日子相比告四家,是天上地下。七英娘常对告四家的待答不理,仿佛两家亲戚关系有失她高贵的身份。
眼看着果芳长大,年逾摽梅,愁煞告四夫妇。果芳秉性良善,若不是不会说话,多少好人家还不踏破他们家门槛。夫妇二人定要为女儿觅得良人,寻个安稳归宿。还真巧,就在当时,果趣爸爸这个外乡人,流落至此。识文断字,一副文静有礼的仪表。可惜身患痨病,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痨病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个富贵病,劳动不得,须好生休养,穷人家真得不起。告四夫妇在他人建议下收了这个外乡人,成就一桩美事。果趣爸爸表里如一,脾气温和。后来喜得果趣果为一双儿女,一家人自然和和美美。告四婆有种苦尽甘来的盼头,日子过得跟从头吃甘蔗一样-越吃越甜。
也许告四爹老了,也许从娶妻到三代同堂,终于放心,孙女抓周月余,告四爹无疾而终。告四爹走后,家中的担子落在女婿肩上的就更重了,痨病承不得重,果趣爸爸也在一年半之后因痨病严重而去世,那年果趣也就八岁。一家四口俩妇俩幼,旁人无不同情。当时的告四婆怎么也不敢梦想如今住在两层小洋楼里,要不是她这一辈子不干活不自在的话,除了洗脸,孙子孙女都不想让打湿手。告四婆觉得这日子过得跟散神仙似的逍遥,会遭天遣要下地干活,所以她每天在菜园子里忙活,不愿跟孙子去大城市闲住。如今满头银发,八十高龄眼明心亮。感叹没有天生的苦命,命就在自己手里。
“太婆婆,我要放鞭炮。”重孙稚嫩的声音叫得告四婆心都酥了,咧开嘴就要答应。
“果童,爸爸一会陪你和妹妹放鞭炮,太婆婆放不响呵。”果趣拦住果童。
接着又喊告四婆“婆婆,您来看看,供桌摆好了。”
利华走向婆婆,和妈妈一道挽起告四婆向供桌走去。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整只猪头,全鸡全鱼,青菜,豆腐圆子等等讲究的菜都有。香案也齐整干净。孙子都在大城市开公司养活几十号工人了,年年祭祖,刚开始或许忘东忘西,现在哪能出错。不过孙儿孝顺,每次都请示婆婆。告四婆很满意,嘱咐说。
“告慰列祖列宗,感谢祖宗护祐果家日子越过越红火了,会惜福积德。子孙都不作恶,报答祖宗庇护之恩。”
“孙儿,祭祀完了去看看隔壁堂叔,他想让你年后把堂弟带去打工吧?”
“嗯,我回来前堂叔就给我打过电话。他们屋里一点动静没有,我一会就去,也备了祭祖东西带给堂叔。您放心。”
一阵噼噼啪啪鞭炮响过,祭祖完毕。果趣带上一应物品去看隔壁堂叔果丛,堂爷爷几年前已病世,堂婆婆七英娘健在,七英娘小告四婆十岁左右,住在堂叔家东边搭的偏房里。果丛见堂侄携一大包礼品进屋,歪在沙发上的身子坐正了,示意果趣坐下。
“堂婶呢?”
“忙完夏收说出去找工作,再没回来也没电话。”
“祭祖物品都备了一份,您摆起来。堂弟呢?”
“跟他说弄两条鱼回来,还没回。”
“叫他回来吧,鱼买了。过完年,堂弟就跟我去做事吧。”
“麻烦你多带带,他书没念两年,手艺也不愿学。看他会做啥安排啥。”
“您放心,我公司里,就是搞清洁卫生。生手也行,要的是耐性。”
“堂叔没顾过你们兄妹,如今你堂弟倒要麻烦你,这小子敢不听话,你尽管动手教训。”
“您说哪去了,现在不兴动手了。您打堂弟也不成呵。”果趣笑着说。
“早些年没管,现在想管也管不动了。这小子一还手我得上医院。你爹我爸一根藤上,你生来就孝顺、成事,这小子学你一半都好。”
果丛起身整理几案,打电话叫儿子回来。
果趣拿出个红包给堂叔,说孝敬长辈,然后出正屋向偏屋走去。七英娘弯腰在咳,果趣忙找杯子给堂婆婆倒茶,开水瓶里没水。煤炉子也没生火。
“您去我们家好了。”果趣搀扶着七英娘向家走去。
妻子利华刚摆好瓜果茶饮,两个孩子正吃金灿灿的川桔,妈妈在给他们剥瓜子。利华陪婆婆说着话。屋里安了地暖,后院建的沼气池。地处江南,冬季冷天也就一周左右,过年特意开了地暖。七英娘坐在告四婆身边垫了软垫的藤椅上,利华奉了杯热腾腾花茶。七英娘小酌了一口,舒服了些。
“利华,堂婆婆还没吃早饭,拿两块蛋糕给堂婆婆垫一下,就在我们家吃晚饭。”
“你们也坐,人上了年纪,不觉得饿。”七英娘客气着。大概想起过往对不住这家人。
“您不必跟孩子们客气。”告四婆正劝说,利话拿来了蛋糕,去准备晚饭。
“堂太婆婆好。”两小孩一起叫。
“两宝贝真乖。”
“想想当年,我生了三男一女,四嫂就一个闰女,如今你家儿孙绕膝好不热闹,我家年三十还锅冷灶冷,家里跟没人一样,都是命呵。”
“弟妹呀,快别信那命。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早年随时都可能饿死冻死,来到青河湖遇到好心的果家,才有安身之处。要信命,我那就是天生的苦命。而今活到八十,回头看,命由己不由天。刚刚你不还羡慕我,主要孙辈孝顺,老老实实做事、做人,祖宗护祐,才有眼下这清福。”
趣儿给婆婆递了杯热花茶,告四婆喝了口接着说,“你、我两家同一个祖宗,护我也护你,果丛在你身边呵。他交代趣儿过完年带他堂弟一起呢。”
“早些年多有得罪,谢谢四嫂不计前嫌。我命苦呵。老大桂儿跟老东西走后再无音讯,老二果丛除了抓鱼捕鸟田地正事不干。因捕鸟进局子几次,年纪比我小,病比我多。孙子也跟他爸一样好吃懒做。老三倒不懶,没脑子,听媳妇话连家都搬去娘家了,几年不见一面。老四孝顺,还没成家却遭不测。”七英娘几乎数落得哭了,大概因为年三十,好日子哭了不吉利,忍住了。
她说的桂儿就是大女儿,娇生惯养长大,生得标致。十八岁那年,村里一批城里人路过,她便跟其中一个五十岁老头进城再没回来,听说给七英娘捎过几件衣服回来。老四一次用带电的鱼具捕鱼时,不幸被电死。村子里老人说这孩子是个好后生,一定是他们家捕鱼不仅多且方法绝,被青湖里鱼精给鱼子鱼孙报仇了。
“都过去了,弟妹别多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大老三虽少见面,你不用挂怀,他们若有难处,定回来找你。如今果丛在眼前,顾他就好。”告四婆递一个川桔给七英娘。
“四嫂说的对。早些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家境好点,没教孩子惜福,由着他们。看看果趣,人生得稳重,做事有头有尾,格外孝顺。是果家的福气,也是四嫂教得好。”
“堂婆婆过奖了,我也是一边做一边学一边总结经验教训,做到今天的样子也是祖宗荫德,遇到不少好心人。婆婆和妈妈又没有拦我出去闯荡。我今日跟长辈们从头说起。”
“好呵,我们没法去大城市亲眼看看,听你说说也新鲜。”堂婆婆乐得跟个孩儿一样。
果趣思绪闪回到少时:那年他十四岁,小学毕业的第二年,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没钱是其一,更主要的是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要撑起这个家。十三岁那年他就想飞出青湖村,海阔天空,他要闯一片天地。婆婆一直不松口,他不敢走。在家呆的第二年,好说歹说婆婆同意他上镇子看看有啥活计。他开始在镇上给修舍建房的泥瓦匠当帮手,他虽然以前没做过,但听话,不偷赖。一天活干完,累是真,比起在家白瞎确实挣到点钱。在镇上干活除了挣点钱,还有个好处,外面消息灵通。他不忘江湖梦-闯出一片天地。工地上人一起坐下来啃馒头时就湖天海地的吹,说南方遍地是钱,只要弯腰就捡到。巧的是其中一个泥瓦匠说明年开春他就去,那边有他的朋友,有愿意去的,跟他一起,办好身份证。别人信不信果趣不知,反正他听真了。暗暗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办一个十八岁的身份证,虽然第二年他才十五岁。
第二年阳春三月,二个与他一样的帮工加上泥瓦匠共四人,一起到港关乘坐可以睡觉的大巴到了深圳。令果趣意外的是,不见遍地黄金只需弯腰。处处遮天蔽日的高楼,还有无数在建的高楼,头顶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令人耳鸣目眩。他心里疑惑:难道这太阳也不同家乡的太阳,明明家里如今不冷不热,草青花红气候适宜。从大巴上下来后,他们就跟着泥瓦匠又转了几趟市内大巴又走了半小时总算来到一处工地。泥瓦匠跟一个工人说了找王发工头,半小时后一个带着头盔四十岁左右的精瘦男人向他们走来,看到泥瓦匠外加这三个年轻力壮小伙乐呵起来。打了声招呼就带他们去工地临时住处-铁皮搭就的工房。显然他们吃住都在工地,除了吃、睡,其它时间都干活。王工头检查了身份证,让他们当天歇息第二天开始干活计工资。包吃包住,月薪八百元,别的也没多说。果趣到工地前一路上确实想过打退堂鼓。这热喇喇的天,叫人受不住。现在听说月薪八百,吃住也不自己掏钱,一年干下来有近万的收入。这么多钱,想都不敢想呵,当下决定好好干。
第二月发工资时才知晓:工资八百要扣除三百的吃、住费,扣费后只发一半,另一半留带年底一起发,实际每月只发二百五十元。果趣心里凉了半截,也只能受着。每天出工,没有休息日,只有发工资当日,小半天假可以去银行存个钱。
这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年底逼近,发工资的日子曲指可数。果趣心里盘算着离开家后就没回去,每天出工也没法联系,年底工资加上之前押着没发的,得有几千元,之前的工资存了起来,这几千元带现金回家,跟婆婆、妈妈和妹妹显摆一下。在家装个电话,自己买个手机,便于跟家里时常联系。果趣的梦想还在编织,传来王工头跑了的消息,他们的泥瓦匠一副哭丧脸,承诺一定要找到王工头。
他们三个新手,对这种事不知如何计较,有几个干得久的工人嚷着要去报警。除了知道工头名叫王发,其它一概不知。报警是否追得回工资?谁也不知道。
这工地还没完,他们工人还能继续住。工资没有工头没有,他们倒是可以放个假。工资没拿到,三人决定暂时不离开,来深圳快一年,还没自由自在看过这座城市,他们想去繁华的东门逛逛。因为时间从容,他们边走边聊,也不打算坐车。在人民北路和东门步行街交汇路口,果趣看到一个招工广告牌,一位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男人坐在广告牌旁边。招清洁工,月薪一千,包吃、住,如果是真的话,这可比工地强太多。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果趣三人上前打听虚实。
一千是除去吃、住后的工资,八人一间的宿舍,伙食每餐二晕二素,有专职烧火阿姨。工资次月足额发。一月试用期,过后签一年合同。三人都觉得听起来不真实,中年男人见他们一副不信的样子很是不解,说自己时常在这里招工,这次招八人左右,因公司扩大,所以招长工,有时也招短工。让他们跟他回公司去看看公司规模就知晓骗人与否,三人当即决定不逛街,找工更重要。果断随男人去公司。
就这样,三人当晚从工地搬出,住进了广东清爽清洁公司宿舍。
“孙儿,想啥呢?”婆婆提醒道。
“哦,想起早些年走了会神。就从我刚到深圳说起。男子汉还是得出去闯,没文化还有力气,再说可以边做边学。我就是在镇上做泥瓦工,获得了去深圳的消息。去了深圳,开头遭骗,被骗了也就有了下次小心的想法。刚出去的第一年,婆婆和妈妈都担心死了吧,没法往家里捎信。”
“是呵,天天就盼有消息来。好在过年时节村部广播说你打电话到村部给家里报了平安。”
“是呵,遇到了好人,遇到了我开公司前的东家,才有了法子打了电话。从此专心做事。这是一家专业做清洁的公司。我沉下心来做了五年。不仅收入越来越多,有了一定的积蓄,也有了做好清洁这行的人脉和专业经验。深圳高楼越建越多,公司业务自然越来越多。老板要开分公司。老板对我平日做事情沉下心来,愿意学习看在眼里,所以主动让我做分公司老板,老板和我四六开。没有老板提议,我没这个胆量,工商、税务方面,有老板指点省心省力。现在管理方面,老板不过问,时常推荐业务过来。他是个大忙人,一年也不过一、二次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堂孙孝顺,且跟他爸爸一样,脾气温和跟人好打交导。自古孝顺都有好报,说书的都这么说的,是吧?”七英娘目光看向告四婆。
“是呵。主要是孙儿遇到了贵人。孙儿可不要有负贵人。”
“婆婆放心。我自己受过骗,不会行骗人之事。不会做违法之事。有东家这样一个榜样立在身边,我照学就好。您从小教我和妹妹惜福,我一直记着呢。还需多读书,以前没好好学,现在得空时我也会看看书。”
“堂孙去了大城市,见识比我们远。我之前也不看重读书的事,没让孩子们上过学。他们现在这样也怪我。”
“堂婆婆别自责,过去的已过去。现在做啥都来得及。”
“聊啥呢,好热闹。可以开饭了”利华从厨房走过来。
“难得有机会听堂孙讲大城市的见闻,跟茶馆听书一样。”七英娘开心回话。
果趣出门去叫堂叔和堂弟。果芳、利华婆媳俩一起张罗端菜摆碗筷。
饭桌上,果趣取出了深圳带回来的酒,除了孩子,每人都倒了一杯,举杯共庆这一年团圆,两小宝贝也学大人举起手里的果汁。团圆的氛围刹时浓郁。此刻,暮色四合,村落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彻云宵。
鲁迅先生曾言,世上本没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果家三代人的人生之路,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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