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丨蓝色紫阳花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3-01-30 20:5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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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干完这件事!

黄昏的光线在林中的气生根上荡秋千,风一吹,摇摇曳曳。恍恍惚惚间,绞杀榕革质的叶片上浮现出伊的脸,随着不对称的叶面错开,一边上一边下,一边大一边小。不要,阿顺叔。哀求声被风拖走,消失在密林尽头。已经过去了,没有回头路,就不要再想了。你右手握着的巴冷刀,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丰腴的刀头渐次瘦了下去,像少女凸起的胸脯延长至细腰般呈现幽冷美妙的弧线。伊可知,伊有多美,在这未曾开芭的莾林,古老的大树撑天蔽日,积年落叶焖熟的烂芭味,遍地猪笼草散发的异香,在这侘寂的黄昏,残阳从树叶的罅隙落下来,斑斑驳驳,充满了岁月的静美。一个美艳极至的黄昏,这种美从细部向外界扩张,与外部世界相互浸染,然后回归与沉淀,达成合谐。你的目光抚摸着巴冷刀优美弧线,蹲下,手也抚摸着伊优美弧线,光滑细腻,冰冰凉凉的肌肤触感让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巴冷刀滚落。俯下身去,像绞杀榕附丽于树,吸食营养,伊再一次被爬满、遮蔽、撑起,见不到光。这一次,伊很安静,没有尖叫,没有眼泪。

哦,美为了永恒,永恒即是毁灭,来吧,我贞静的新娘,这世上有个被爱黥面的人,一生都烙着你的墨刑。

手中的巴冷刀如同割胶一般熟稔,刀前薄刃如胶刀划过橡胶树皮,汁液从皮下涌出凸现成圆点,如红线蛇蜿蜒淌下来。你豁开大嘴犹如胶杯,汁液流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下,落入胃里,那种铁锈的味道刺激了你的眼睛,在黄昏夕照里,呈现异样的红。那些汁液从你嘴角溢出来,落在绿茵茵的羊齿草上,蓝莓汁颜色,落在年深腐烂的落叶枯枝上成褐色,蚯蚓一般滑入泥土。你兀自哈哈傻笑,闪现出红色的牙齿,握着巴冷刀的手又比划一下,用中间厚实的刃操作,一如你往常砍伐那些大型树木,一下,一下,又一下,嘴唇紧抿,眉头紧锁,目光专注。最后那些连缀不断的筋筋袢袢,用巴冷刀最锋利的后端进行切割。终于弄完了。你喘了一口气,仿佛卸下重担,眉间川字纹放松舒展。你坐在地上抽了一根烟,开始检视自己的杰作,一共八块,切割的手艺很好,每一块像简约的句子,合在一起像首诗,自成韵脚。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满意。你把这些诗句装进塑料袋,扎紧袋口。把剩下的碎屑尝给了绞杀榕树下的那悬空的猪笼草,它笼子中分泌的液体会把这些碎片消融干净,化作养分,不留痕迹。至于那些汁液,完全不用担心,会被林中这么多附生植物。

你决意把伊送到南边的那片宽阔的水域。小时候你时常沿着小径走一段路,路上有榴莲、杧果、红毛丹等等常见的果树,树枝上的青蛇盘成圆在歇息,偶尔蹦出偷果子的长尾猴。经过一处马来小甘榜,穿过这座未曾烧芭的林子,去那边淡水沟捉鱼、蟹、以及淡水龙虾,有时候运气好,有幸遇到极其美丽的斗鱼,张开裙子般的尾巴迎接你的到来。弯弯曲曲的淡水沟连着海,海边有洁净的沙子,还有座由华丽的珊瑚礁环绕的小岛。

当暮色渐浓之时,你已经坐在珊瑚礁石上,双腿伸直,双手反撑礁面,半悬着上身仰望灰濛的天空,想必星星都隐藏在厚重的云层里。你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星空,想起康德一句名言。

你捧着伊的脸宠,手指抚摸苍白细腻的肌理,最后一切吻了伊冰凉的唇。小雯,再见。轻轻地放入水中,然后是胸、腰、臀、双臂、双腿。你跪在礁石上,泪流满面,口中念念有词,跪成一座虔诚的雕像。

你拍拍手起身,从另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橡胶林,看到马来甘榜的高脚屋亮起了灯,星星点点,虫鸣声起起伏伏,似与宁静的夜遥相呼应。经过那个一百年不变的马来小甘榜,这些马来土著唯一让你艳羡的是,他们有四个妻子的配额,少年时的你见过那些穿着纱笼的马来婆常在溪边木板片搭建的公共浴室洗澡,将这南洋的黄昏摇曳出独有的风情。你就着星光一路向前,踩着潮湿的小径,经过唐山小镇时遇到华人喂的狗,拖着铁链朝你吠,狗吠声像一把錾刀旋转地钻入心窝。少女的样貌浮在眼前,惚惚恍恍,遥遥如蜃景。再见啦,小雯。你穿过一片防风林,走向海边的小木屋,手电筒的灯打在屋外那一串串咸鱼上,五脚基拴着那条叫阿旺的狗,闻到熟悉的味道,亲热地朝你吠了两声,然后唔唔趴在地上如门神。

你按了开关,灯光如蜂鸟一般涌进黑暗的房间。客厅中三张塑料椅围着折叠桌子。你给神台供着观音点了一柱香,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伊,自此无痛无悲,不生不灭。又给底下是大伯公作揖,保佑伊永远无知无觉,无怖无忧。你掀起布帘走入厨房,打开碗厨门,从里面拿出中午的剩饭剩菜,走在沙砖砌的灶台上,回锅加热后,端至厨房左边一角的餐桌上,匆匆扒了几口,感觉还是满嘴铁锈味。把剩下的饭菜拿到外面倒在阿旺的食盆,抬手摸摸阿旺的头。你折回屋,从米瓮中挖出一个沤熟的人参果,在肚皮衣服上擦了擦,三口两口吃掉,去了木屋旁用木片搭建的浴室冲凉,头发湿湿走到窗前,打开电视,十点档剧场,郑少秋的《大时代》。法庭上律师振振有词,可原谅自卫错手令一个人长眠……

年久失修锌皮屋顶锈了,隐约有尘屑从屋顶漏下来。海风穿过防风林,老房子的木板呼噜呼噜地响,像一只衰老的野兽时不时喘着粗气。关节开始疼痛,季风雨要来喽,唉,这房子顶不住下一个雨季喽,得空应该修一修。背上好痒痛,或许是丛林中茅芒划伤了肌肤,当时太投入而忽略,此刻感觉有只树熊用爪子抓在背脊上。不想喽,不想喽。你在蚊帐里翻了个身,把自己摁入浓稠的乌暗暝。

囝仔,叫阿顺叔啦。

很平常的休息日,伊坐在客厅的塑料椅上,看着眼前的这个皮肤黝黑如马来人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头蓬松如鸟窝的头发,唇上留着时下的二撇鸡,双目无神,一幅潦倒的样子,一时难以与小学时教你读唐诗,那个小美的阿舅联系起来。童年时关于他的印象仿佛随着时间而弯曲与变形。

伊还是叫了声,阿……顺……叔……声音明显打了折扣,犹犹疑疑拖得长长。

小雯嗬,这么大喽。

对方慌慌张张想要站起来,站了一半又坐下,双手搭在肮脏的牛仔裤上来回磨擦。

伊起身,阿爸,约了同学骑脚踏车出去写生。

去吧去吧,父亲似乎在等伊这句话,听完立马朝伊挥挥手。

伊戴上遮阳帽,解开牵在五脚基上的脚踏车,脚踏车旁边的藤编篓放着画夹,推着走了一截路,骑上脚踏车,行走在蛇腹白一样的小路,沿途的橡胶树一棵一棵把家拉远。伊到了小美约定的小山包,站在山包上,远远看见日光锤打着自家的锌皮屋顶,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七十年代中期,阿爸与阿公租用了小甘榜的土地,建造木屋,以帮人割胶为生。伊出生后不久,阿公在一次冒雨割胶中染上病,一直咳嗽,痰中带血,后来破败的身体被病痛挤压得变形,去医院的治疗费也是伊的阿嬷付的,代价是,阿姆离开阿爸,从小木屋消失。

从伊记事起,阿爸总是沉默寡言,时常独自站在小木屋上眺望远方,高瘦的身体像一只孤独的鹳。做工时,总是把你寄放在小美家中,阿顺叔,是小美的阿舅。阿爸唯一次笑,是在八年之前,那时伊和小美在镇上的华文小学念书。阿爸买下了马来人手中的五依格,从此以后,小木屋及周边,就是真正的家园。伊记得那一天黄昏,阿爸挥动锄头挖出地里的树蔸,集中焚烧时,火光与霞光映照下,一张脸黑中泛红,咧嘴一笑,像一帧油画永久地停留在记忆中。后来几年,所有的土地被细细的树桩围起来,成为院落,一条红毛灰的小路把院子一分为二。左边掘了个压水井,右边盖鸡療,屋后边开芭了三块菜地,种上番薯、木薯、辣椒、青菜,还种了两棵木瓜树。

小美纤柔的手指如枪,喏,从山包下去是坡地,走过坡地,有一片莲雾林,林子下面隐着一条小河,夹在山林之间,有座竹桥横在河中,风景优美得让人忍不住尖叫哟。

竹竿搭就的桥道如同鱼骨一般展开排列,鱼刺是由手腕粗的竹筒做成的,中间的脊椎骨大约是某艘被大海吞噬的大船龙骨,浮出海面后被捞起,短竹竿的柱子用铁钉镌牢依序远去,粗壮的麻绳在柱子上向前延展。河这边是莲雾林,果实已经开始成熟,大串大串在绿叶中,似少女差涩的脸,白中泛红,闪着晶荧的光。河那边是棕榈林,七八米高的树杆像列队整齐的士兵,叶柄基部臃肿,叶子撒开如伞。河水清澈,卵石白净,水藻随波流动,有鱼散漫游戈。一种古老的鱼,朝空中喷水,跃起捕捉飞虫。

伊和小美牵手在竹桥摇晃着走了个来回,回到岸上,各自打开帆布折叠小凳,支好画架。凝神思考,用铅笔画轮廓,调兑颜料与色彩,用画笔醮了油彩,各自在画布上点染。两岸寂寂无声,阳光渐渐猛烈,伊时不时用衣袖蹭汗,笔却按照自己的思绪蜿蜒。时间寂寂无声,游鱼般滑走,微风般拂过。伊画下最后一笔,起身站起,舒展酸肿的手臂与脖颈,退后几步看自己的画,唔,还行喽。小美也已经完成,过来看伊的画。小美画的是实景,细腻地还原了小河、竹桥、棕榈林,非常大气。伊画的是水中倒影,朦朦胧胧,似真似幻,另一种风格的美。

小美爬上莲雾树,摘了一串红得耀眼莲雾下来吃。坐在河边,讨论着以后是去台湾还是新加坡念美术学院,又聊起某某男生写诗向伊表白的八卦。伊起身佯装打要打小美,在桥上追追逐逐,把一串串笑声丢进河里,游鱼们吓得四处逃窜,粼粼波光在阳光下的明亮亮地晃眼。

阿爸说,阿顺叔是来借钱,在沙巴不好好做工,烂赌还嗑药,欠了一身债。

后来,阿顺叔常来伊家里来,往往选择小美休息日一起来,伊在家的时辰。穿着齐整多了,也不再向阿爸伸手借钱。阿爸说,想着学好,正努力做工,给人割胶,不再烂赌。有次还抓了两条斗鱼送来,说是小美也有,说伊与小美自小关系好,双生花一样出入,给伊养着玩。还钱那一次,则端着一盆紫阳花,白色的瓷盆上簇拥着几球海蓝的花,说是为了感谢阿爸借钱予他。伊感觉他隐在阿爸身后,目光闪闪烁烁地在伊胸乳之间徘徊。他是小美的阿舅,或许是我青春期过于敏感吧。伊并未太在意,如此自我解惑。

今天下午,阿顺叔独自来的,带来小美口讯,说山包见。然后说有事,立马走了。伊与阿爸没有觉得不妥。小美可能是要雨季来临之前再画一次吧。伊喂了鸡后,推着脚踏车带上绘画工具出门,站在小山包上,看见自家的锌皮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些莫名忧郁,如果去了台湾念书,家里只剩下阿爸一个人。以前害怕镇上的水嫂来伊家坐坐,一直讲要介绍个女人给阿爸。现在伊忽然想念起水嫂,有个女人陪着阿爸兴许会好一些,女人总好过家中那条叫阿财的狗,阿财只会吠,唔会讲人话。

阿顺叔,你怎么在这里?

小美独自去了那边山林,被捕人藤困住了,我返回拿刀去砍那些藤。

伊自言自语,马来西亚也有捕人藤吗?然而事关小美安危,伊顾不了那么多,丢了脚踏车,忘了阿爸讲过莽林有老虎食人的忠告,跟在阿顺叔身后,进入那片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伊看到了悬浮林中的气生根、看到了无数鲜艳的灯笼草,看到了绞杀榕把一棵古老的大树绞杀得支离破碎,树身残骸豁开大口形成榕洞,看到了洞里苔藓地有一盆紫阳花,白色瓷盆,海水般的花球,与家中那盆一模一样。

海水明丽,轻波如鱼鳞翻卷漫向远方,渔鹰在天空中飞翔,俯底,冲高,阿土撑着他的小渔船泛波而行。趁着雨季来临之前,多打一些鱼。海边的木片房已经摇摇晃晃,锌皮屋顶锈蚀得大洞小洞,漏雨漏风。阿土嫂厌倦了船上的日子,想要上岸。要在华人小镇附近建一栋房子,地基买好了。阿土嫂的计划是,沙砖砌筑的五脚基,上面是木屋,一家五口和和乐乐。

网中沉甸甸,帮忙拖网的阿土嫂心中一喜,有大鱼哦。阿土摇着橹划着船往浅海边。靠近木栈码头,抛锚,把船拴在木栈的柱子上。

当阿土嫂看清网中的鱼时,连声呸呸道,真衰,真衰。哪个天杀的,做孽哦,竟是一截残腿,肿肿胀胀,稀稀烂烂。

这是一片容易发生事故的地方,离橡胶园不是很远,人多高的小灌木丛从未被砍芭过,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地上的野草蔓生,蓬松的羊齿草被压塌一大片。马来警察阿束牵着一条棕色的警犬,他的皮肤与警犬同色。警局里的同事在此设置屏障,保护现场。鉴证科的同事用镍子采集落叶上残留的皮屑与碎骨,收入塑料证物袋。血液早已干了,落叶上褐红的残迹在阳光下闪着铜色光芒。

怎么会处理得这么干净,这个死变态。

三十四岁的华人男子双手被铐,在远处木然望着这一切,眼神忧郁散漫,几乎没有聚焦。

阿束牵着棕犬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找到了那把分尸的巴冷刀,刀中部分的豁口还是新的,在阳光下闪着泠泠白光。阿束盯着不远处华人男子,想起前天接到报案后,他也是围观群众之一,然后疯子一样跳入河水和蛙人打捞尸体。如果不是因为背上的抓痕引起阿束的怀疑,他真的会以为因为死者叫其阿叔才这么奋力帮忙。

抛尸的地点是被人叫霹雳河的小河的下游分支,原先是一条水沟,被雨水冲刷得变成小河,弯弯扭扭,汇入大海,那一条腿,大约是涨潮溯游而上的大鱼拖入浅海,当作储备食物。

畜牲,怎么下得去手,囝仔才十五岁。动物式吼哮声从喉咙里冲出,砸到墙面,产生反弹,发出回声。死者的父亲如史前猛兽般扑上去,揪着犯人的头发挥了一拳,被两个马来警察挟开时,奋力踢出一脚,犯人被踹倒在地,死者父亲受惯性支使也即将倒地,被马来警察费力拖起。

犯人的脸倒在锃亮的手铐上,牙齿硌出了血,嘴痛得歪歪咧咧,二撇髭斜斜展翅,狰狞得有些滑稽。

死者父亲枯瘦的双手掩面,手指湿润,关节像树的瘤。

犯人是朋友的内弟,也算是朋友。这几年听说在沙巴做工,烂赌,还嗑药,成了废柴,渐渐疏远一些啦。四个月前有找我借钱,看在朋友面子上借了一点给他,后来还钱,以为改好,少了防备。

阿束审讯犯人,问他为何杀人。

犯人说,当时嗑药啦,神智不清,失手掐死啦。

火根从厨房里出来,摆好碗筷,囝仔,食饭啦,阿爸烧了伊最爱食的石斑哦。阿财趴在火根脚边头,呜呜噜噜。

火根走向鸡寮,鸡们张开翅膀蹿上蹿下,以为主人要投食。火根打开栏门,囝仔,放鸡食烂叶蚯蚓啦。

火根走向水井,摇着活塞手柄,阀门哗啦啦流出水,水井周围的泛白的红毛地变灰黑。囝仔,阿爸买个水泵丢井里,接上电线,通上电,家里就有自来水喽,伊可以对着水龙头冲凉。

火根走向木屋后面,菜地里辣椒与番茄挂着红灯笼,木薯番薯藤蔓爬满两块地。囝仔,可以烤番薯做木薯糕喽。

火根走向两棵木瓜树,中间有座土包包,土是新的,土包包旁边有尊熏得黑黑的土地公。囝仔,阿爸请了大伯公陪着你,不离开家一步。

火根挨坐在土包包旁边,点火抽烟,囝仔啊,漫长的雨季就要来了。

三年后,犯人在推事庭过堂,数百公众顶着烈日守在外面想要见识其庐山真面目,一睹他的“风采”,可惜在警方的刻意安排下,好奇的公众没有得偿所愿。辩护律师沙吉星以失手误杀为犯人辩护,推事莫达曼疏最终判定被告误杀成立,监禁十五年。轰动马来西亚的安顺杀人分尸案就此落幕。

你躺在监狱里大通铺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那些人怎么会明白,美,是一种原罪。在这黑暗浓稠的热带雨林里,罪恶与丑陋肆意横行。美,像一道闪电,刺痛你的内心。

你曾被美灼伤。你不愿再一次被美灼伤。

阿……顺……叔……

那个五月的下午,你见到小雯的那一刻,有些恍神。门外的阳光打在伊白晰的面容上,细细的汗毛闪着茸茸的光,颤颤微微,犹如微风拂过紫阳花。

伊穿着校服,白色的衬衣包裹着胸乳与细腰,水蓝色的背带嗽叭裙,裙边在膝弯形成波浪,修长的小腿下,小巧的脚塞在白色的皮凉鞋里。

你有些惶惑,无法把当年那个寄放于阿姐家,顶着满脸蚊包、头发稀黄的短腿小动物联系起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女大十八变,像毛毛虫挣脱了束缚,完成美丽的蜕变,化为蝶么。依依稀稀,伊在你面前幻化,与记忆中另一张面孔高度吻合。你的头脑里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些旧时画面闪现。唉,头又开始疼了。自从瞌药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过啦。

时间如海,会涨潮,也会随着思绪回卷。

二十一年前,那个苏州血统女孩,是华人小镇上娘惹菜馆东家的女儿,也是你见过最美丽的华人女子。你就读的新山华文中学,就在娘惹菜馆的对面。某天上午九点半,你上第二节课的时候,从空荡的窗口看到伊,掀开娘惹菜馆那蓝布印花的门帘,如同画卷里走出来,破败喧嚣的街道,瞬间沉寂安静,沦为她的背景。你看着伊乌黑的辫发悬坠腰间,系着红绸的发尾随着前行的脚步左右摆动,如同沙漠荒丘般的心,像钟摆一样跟着伊的背影摇曳。

伊消失在视界尽头。

小镇沉默灰暗,世界死了。

怅惘油然而生,心脏木木然然支撑躯壳,如同五脚基承载木屋,白蚁不厌其烦在脚基爬上爬下细细噬咬。直至半年后,街上遇见伊,手中捧着一盆紫阳花,伊转头甩额前刘海,灿然一笑,世界又重新返绿,活了回来。

后来你去了沙巴读技校,住校,把那一天相遇像放碟带一样反复倒带,播放。

假期里去同学家,隐约听见镇上风言风语,说是伊某天夜里被侵犯,不知经手人是谁。毕业后则听说嫁给马来甘榜割胶工人,生下女儿八个月后,随伊的阿姆去了台湾,自此后,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飘洋过海,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伊是一尾时间深处的鱼,停伫在画师悬腕三日也不敢落笔的地方。

眼前的小雯,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伊。

自那日下水打捞后,背上更加痒痛,监狱诊所的药大约是不太好,一直发烂,流肿流血,后面慢慢愈合,据狱友说,有个碗大的疤。

所有的亲友对你失望透顶,阿爸放出话,衰仔,当他死了罢。一次也未探过监。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们这些犯人在棕榈园(橡胶园慢慢被棕榈园取代)做苦工赎罪,累得要死要活,倒是睡得安安稳稳。

阿姐亦是恼你,七年不曾来探视。第一次来,是告知阿爸赶海不知为何去了深水埠,被浪卷走。如果不是阿爸那几根金条,你早被绞了。金条则让你想起那零零星星老旧发霉的传闻,当年阿公在内地当匪抢杀过一个大户,后来为了避祸当猪仔才过番,在此落生根,开枝散叶。

阿姐又来看你,小美离开槟城去美国深造。小美临行前有偷偷去看火根叔,折家时说,好可怜,瘦得像根柴。据甘榜马来土著讲,昼伏夜行,像个幽灵。

停滞的时间重新上了发条,嘀嗒嘀嗒,走得非常准确。

第八年,你在东马新闻纸上看到当年的辩护律师沙吉星醉酒从游船上掉入海中淹死。

第十年,你在东马新闻纸上悉知当年推事莫达曼苏在沙巴翻车掉落悬崖。

第十二年,十五年刑期减去假期,让你获得假释出狱。白发苍苍的阿姐接到你,告诉你现在的家在槟城首府乔治市。告知小美拿了绿卡留在美国,再也不会折家。你知道,阿美恨你入骨,永远不要见到你。

你跨过烧柚子叶的火盆,从此跨入新的人生。阿姐带你去拜观音庙,大伯公庙。你看到那些从唐山带来的神在此安家落户,尊尊泥塑金身,威风凛凛,不复当年灰头土脸的模样。

你漫步乔治市的街头,街头巷尾屋墙上爬满了各种各样彩绘涂鸦。你理解了为何姐姐一家搬到这里,肯定是不愿拂小美的要求。如果小雯还在,肯定也会搬到这里来,说不定还会和小美一样,拿起画笔,在墙上涂鸦。

你走到爱情巷,这条不足一里长的巷子,时不时有年轻的背包客穿进拥出。巷子中段有一家纹身小店,走进去。店里是华人青年,皮肤白里透红,漂染着金色的头发,穿着花衬衫,美男花样。你光裸上身,趴在纹身床上,对老板说,请在我的背上纹一朵紫阳花,遮住原先的疤痕。老板开始在你背上作画,凉凉的笔在背上爬行,恍若凉凉的眼泪在蜿蜒。画好后老板说,要上麻药啦。你挥挥手,不用。

你没有住阿姐家,槟城那种文艺气息浓郁的都市与你产生疏离与排斥。

狱中做工的十二年也有薪水拿的,虽然不多,但足够你花销一段时间。你在新山租了房子。新山发生了很大变化,雨季长蕈一样长了很多楼宇,如莽林森森而立。很多华人在这里繁衍生息,人口比例高达百分之二十。他们不再住小木屋,不再靠给人割胶为生。勤奋坚忍的华人获得了社会尊重,大选时也可人手一票。头脑活络的华人对商机敏感,新山的经济蓬勃发展。

百年不变的马来小柑榜,日新月异的华人小镇。

华人小镇街道干净整洁,电线杆上再也不贴各类糟污的广告纸。各种店铺明亮敞雅,华文中学落地生根,教学大楼幢幢漂亮,玻璃窗熠熠熠生辉。你在一家专门做娘惹糕的小店门前停住,玻璃展示柜中一排排色彩斑斓娘惹糕,颗颗容颜俊美。你指了指那盒暖玉色的,店主立马拿出来。你付了钱,打开玻璃纸盒往路边去,捏了一块软软糯糯,如少女软软糯糯的肌理。你潸然泪目,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阿……顺……叔……

一辆卡车疾驰而来,你湿湿黏黏抽搐着才明白,那一声喊的是,张……振……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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