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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
“叔叔好!”干净利落的声音,我喜欢的自由落体式的声音,起点高,带点空灵,落体有重力加速度,增加了一圈质感。
这声音一下子把我带往北方,青岛,威海,大连,北京,天津,内蒙,西安,太原,兰州,敦煌……那些曾经生活过,停留过的地方。
仿佛有无数记忆在一瞬间冲破闸门倾泻而出,熟悉感,亲切感化做暖流在周身流转。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姑娘,她俏俏地立在女儿房门口,个头较高,体态匀称,头发及肩,染成绿色,末梢泛白,脸蛋稍长,她微笑着,微微昂起头望着我。
“你好,欢迎你!”我换好鞋向她走去,也许是向北方走去,此时此刻我迫切地想感受更多来自北方的消息。她微笑着迎上来,互相简单地打量一番,在各自的心里留下一个各自的最初印象,此刻,我在她眼里是她同学的家长,她在我眼里是一个来自宁夏的姑娘,一座北方的城市。
姑娘落落大方,小嘴巴不停地嘣出一些得体的话语,显然是做了一些功课,看来在南方呆了不短的时间,北人南性有了较好的融合。她的声音里我再也听不出第一句叔叔好时的那种明显的空灵和质感,也即没有了北方的味道,使我产生某种错觉。
我们围着茶几坐下来,女儿也加入进来。“叔叔,尝尝奶枣。”她两只手费力地拆着奶枣的外包装袋,试了几次也没扒开,我伸手拿过来,她微红着脸赶紧介绍奶枣的做法,大意是将枣子掰开,放进坚果再合上,然后是具体的制作等等。
我取出一颗先递给她,又取出一颗递给女儿,再取出一颗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的时候,一股膻味冲进脑门,虽然不是很强烈,但还是又一次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记忆。人有些时候仿佛是活在记忆里,这种时候我常常觉得现在无非是记忆的延伸。
内蒙的烤串,酸奶,山西的羊肉,陈醋,山东的海鲜,芥末鸡,煎饼卷大葱等等,一股脑从记忆里倒出来,一起倒出来的还有那些地方的酒。
“你家在银川平原吗?”我问之前是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毕竟宁夏黄河平原有塞上江南之称,我在北方生活过十多年的时间,喜欢面食,喜欢苍劲的风,喜欢直爽的性子,但也知道北方一些地方的荒凉,干燥,严寒,我对北方有较特殊的感情,自然希望来自北方的客人生活在北方最美的地方。她的家恰恰在银川平原上。
她又去张罗着泡八宝茶,女儿陪着她去烧水,两个人叽叽喳喳忙开了,看来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大人的一套基本学全了,也就是所谓的走向社会的基本功练习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个从简单走向复杂的过程,她们都长大了,我反而有些失落。
八宝茶味道还算不错,可惜我不喜甜。我一边说我不大喜欢甜的东西,一边夸八宝茶好喝,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招来了一阵嬉笑,我也开心地笑着。笑就笑吧,真实的感觉往往就是这个样子,它并不纯粹。
女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我们坐定。我给自己倒好酒,问她喝不喝。她问可以嘛。我说可以。女儿在家里喝酒就是我带出来的。她很高兴地说喝。我问她能喝多少,她说三两吧。我给她和女儿分别倒上酒,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诫她俩在外面不准喝酒。
说这话的时候我笑得有些复杂,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你想啊,对于她来说,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算不算外面!不同的是,她来自北方,北方冬天冷啊,喝酒可以驱寒。如果是个南方的姑娘来我家里,我就不会主动邀请她喝酒了。
两个年青人比我喝的快,我的三两酒喝的不到一半,她们已经干完了,实在。我只得又给她们添上一些,请她们喝慢点。
女人少不了给她夹菜,她应酬起来仍然落落大方。女人叫她放开些,不要拘谨。她接过话说如果客人不自然也会让主人也觉得不自然。这道理都已经懂得了,自然是不拘谨了,社交的大道也就畅通了。很多事说开了就是这样,正如我对北方的感情里还有一份叫做坦荡的东西。
坦荡是个好东西,坦荡走向简单,狭隘使人纠结。当然坦荡对于她们来说也许还有一层迎合社交的意图,本质上还是在迎合社会的复杂,这让我想起人生世事就是一场简单到复杂再到简单的轮回,不同的年龄段对应不同的状态吧。
她和女儿同年,仅比女儿小十来天,个头一般高,俩人坐在一起,像一对亲姐妹似的。她说她们关系好,我说那只是暂时的,现在好就好,其实我只是想表达万事万物都是在动态变化的。于是我们几个人又围着这个话题聊开了,我没想到她们很快就明白了我的用意。聊开了真好,别说友情,这世上又有什么是永久的呢。拥有固然好,失去也不必过于在意。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我累了,是一种自由落体式的累。我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回房间休息。
开着灯躺在床上,往事已奔流得差不多了,大脑空灵起来,往事奔流的质感正在流失,刚刚交谈后的信息在大脑深层沉淀后开始回流。
02
晚饭时聊的内容较多,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对人生,社会,世界等等的认识与理解方面的内容。
她用不熟悉三个字概括了她与她父亲的关系,这使我很惊讶。我告诉她换个角度想,不熟悉就是最熟悉,虽然我觉得这么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显然是对不熟悉的遮掩。一想到圆滑在自己身上是这般自然流淌,我便心生痛恨。
她倒是立即表示认同我的说法,毕竟这么解释有人情味,符合世俗的标准。我们有自己的法则,也无法脱离世俗的法则。由是她不停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核心在于她决定坚守自己内心的声音,要排除万难走下去。从她的话语中我觉察到她面临着阻力,承受着压力。
纵然我不反对与年青人充分交流,生活的经验却使我必须保持分寸感。酒不让她们多喝,话也不必交浅言深。
我一直避开她问题的来源,引导她绕过具象,泛泛而谈。泛泛而谈在某种场合具有美化的效果,可以使尖锐看起来驽钝许多,仿佛这样尖锐的东西便不具备伤害的作用,我并不确定这是否是为了防止问题的进一步扩大的保护措施还是保护人的自尊心什么的。
这是个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北方女孩子。本质上我也是个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人,无非是年纪大一些,性格里成份越来越多,这方面的比重越来越小罢了。
我试着开导她,我说坚守自己的内心是正确的,但是你们的经历还不够丰富,难免片面,所以在坚守内心的同时始终得保持足够的理智,有时候内心的声音未必是正确的。
她认同保持理智,却又问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问的语调给人的感觉不是问,而是印证,也就是说她内心里早有答案。
这真是个简单的问题,然而简单的问题要解答往往复杂甚至无解。面对这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头痛。看来不是人们想复杂,而是不得不复杂。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我清晣地感觉到她的答案便是相信自己的内心的声音,我又不知道这个声音具体是什么。接下来我说的话已不是回答问题了,只是用语言架构起谈话技巧而己。
我说了一些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今天认为是对的明天可能就不是,不要急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之类的废话。
我赞扬她深入思考和开拓世界的勇气,鼓励她继续努力去经历。最后我说还得多读书,尤其是读古书。
于是她又告诉我古书在读,喜欢读庄子,也经常在知乎写二千字左右的文章。看来我对零零后认识还不够深。
她又问我今人活着的意义何在,这种开放式的灵魂式的问题早就不是问题了,而是世世代代面临的毕生课题。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在她们这个年龄深入进去也算是恰逢其时。我有自己的认识,但我的认识仅仅针对自己,我要怎么回答她呢。
还有,也许我有的答案可能她也有,说了等于没说。另外,她所有的问题的指向均已经明确,那就是听从她内心的声音,而我对所有问题的答案却远远不如她这么纯粹,也许其中我内心的声音已经模糊在一切过往的认识的经验之中了。
这又牵扯出另一个问题,我是谁。于是我感觉到累了,自由落体式的累了。我们往往想去证明一些事情,结果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来证明你是你我是我。
03
我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我知道一时半会我停不下来,我给自己设了一个时限,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
即将破晓之际,我凝望着空蒙的天空,终于发现天空是一个色彩的假象,虽然我们知道天空里有无数的星体甚至其它,然而它们太过遥远,我们看到的只有天空,只有空。站在如此庞大的天空面前,我根本就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仍然是个存在。这种存在只有当我面对自己的过往,面对她这个远方的客人,面对眼前的人和事时才是个不一样的存在,我不是谁,我就是我。
随即天亮了,昨晚的一切都结束了,天亮无需证明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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